这一句话,便让众人听风转舵,“老虎全身都是宝。虎皮了做衣,虎骨可做剑,虎血可做酒,就连那虎掌都可做下酒菜,皇上初次春狩便得此宝物,实在是可喜可贺!”
“皇上日日将捕获的猎物都给皇后娘娘,今日这意外得来的虎,想来娘娘必定喜欢!”
……
刘元基对这些话显然很是受用,抚掌大笑了起来,“诸卿所言甚是!今日朕便将这些虎血、虎骨都赏赐下去,给这嘉赏宴做添头!”
“来人呐!将那只还没死绝的老虎抬上来观赏一番!待宴闭之时,朕便剔虎骨,刮虎肉,分发下去!”
沈浓绮闻言便皱了眉,虎骨虎肉可以从已亡的老虎身上取,为何偏偏要搬一只还没有咽气的老虎过来,让它眼睁睁瞧着自己的血肉变成别人的盘中之餐?她自小杀鸡都不忍见,更何况这般血腥的场面了。
沈浓起不禁轻声道了句,“皇上,那虎还活着呢,万一出个什么意外怎么办?搬来御前委实不妥,且血糊糊的一片,臣妾瞧了实在害怕,不如还是算了吧?”
她已经许久未用这般娇柔的语调同刘元基说话了,倒让刘元基精神一振,逞起英雄来,他将胸膛挺了挺,带了几分英雄盖世的腔调,“皇后莫怕,方才你也听见了,那老虎已是动弹不得,只吊着一口气了。”
刘元基含情脉脉瞧了她一眼,“且朕就在皇后身旁,若是出了任何事,自然有朕护着你,定不让你有半分不妥。”
这眼神实在是让沈浓绮受用不来,只得隐藏起心中的别扭,低头不再说话,刘元基则只当她娇羞。
过了不多一会儿,在白帐的尽头,有几十个身着盔甲的兵卫,缓缓推着一滚轮木架,朝宴席的中间而来,木架上是一只身型硕大的老虎,犹如一座小山,身上的虎斑花纹在日光下显得尤其威武,长长的虎须瞧着甚至比毛笔还粗,遥遥望去,站着的兵卫,甚至还不如躺着的虎身高,由此可见这老虎的身躯何等强壮。
木架终于被缓缓推至中心。直到见了这只老虎,刘元基才知往日烈获的那些山鸡、野鹿、狍子,不过都是些凡物,他亦有些被震撼到了,可到底碍于帝王的脸面,不想表现的一副未见过世面的样子,所以在勋贵们啧啧称奇只是,他反而故作淡定了几分。
刘元基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呵,世人皆道这老虎乃林中之王,此时还不是倒在了朕的春狩围场?想来朕才是天下至尊,饶是这林中之王见了朕,亦要俯首称臣!来人,再将它抬得近些,让朕好好看看清楚,这林中之王的颓态!”
侍卫听令行事,将木架推至了宴桌之下。
老虎身上还留着潺潺的鲜血,这血顺着推来的方向一直顺延到主宴桌前,虎身瘫软,鼻腔中还冒着微热的热气,虎眼微睁只偶尔微不可见地轻颤几下,显然还有知觉。
分明眼前的这头老虎,并不是孕兽及幼兽,可这如此虚弱的模样,还是让沈浓绮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忍,只别过头不想再看。
刘元基却愈发得意,执起手中的钢刀转了转,梟笑道,“诸卿瞧着,朕这就剜了这老虎的血肉,来给你们下酒!”
说罢,将身前的龙袍掸了掸,便欲行至那还没死绝的老虎身前放血……
此时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一幕发生了,原本虚弱地不能动弹的老虎,虎掌轻轻伸张,将锋利的爪子亮了亮,然后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支起虎身,闪着凌厉的虎眼,张开血盆大口,低吼着直直朝宴席上扑咬而去!
那老虎似是知道已是强弩之末了,拼尽全力扑咬而来,这气势便让刘元基痿了大半,正要起身的膝盖骨一软,便被吓得跌在了座上!尖利带血的虎牙近在咫尺……
只要半息,只要拖延仅仅半息,他身侧的龙鳞卫便可上前来救驾!如此他便可活!
刘元基惊惧之际,想也不想,竟然将身侧吓得花容失色的沈浓绮,直直朝张开的虎口推去!!
“啊!”
沈浓绮知晓刘元基素来狼子野心,天良丧尽,但好歹她如今还是他的发妻皇后,她依旧没有想到刘元基会恶劣到如此地步!她实在是没有想到,刘元基会在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了一己之私,而将她弃之不顾!
她胸腔被满满的悲凉溢满,这份悲凉倒让她冷静了几分,既然避闪已是来不及,沈浓绮在怔愣之后,抓起宴桌上那把用来割卤猪的钢刀,用尽全身的力气,直直朝虎眼戳去!!
眼看着虎口离越来越近,她只以为她要死了,谁知,虎口却在离她分毫之间,停了下来。
沈浓绮感受到虎血顺着钢刀流到了她的指尖,低头瞥见指尖的甲套上的宝石,因虎血覆过而依旧闪烁,身上的冕服被染得殷红,虎血一滴一滴落在了身前的宴桌上。
她竟然……没有死。
不过是过了几息,沈浓绮却觉得仿若隔世。恐惧在事了之后,如滔天洪水般袭来,沈浓绮脸色顷刻之间变得煞白,额上亦布满了冷汗,裙摆后的双腿打颤得厉害,脚一软就要站不住,瘫软着斜倒去……
“娘娘!”
一只有力的臂膀拖住了她的身躯,沈浓绮怔然抬头一看,对上双溢满了心疼的眼。沈浓绮这才缓过神来瞧周沛胥,只见他亦是衣袍带血,手中还执了拔滴血的长剑……
原来如此,一把钢刀又岂会伤了猛虎的性命,原来是周沛胥亦从侧方挥剑,重重砍了老虎的脖颈要害,沈浓绮这才幸免于难。
宴场现在已是一团遭乱,有夺命逃跑者,亦有想要上前来救驾者,还有关心伤情者……婢女侍卫更是团团围了上来……
沈浓绮并未去理会众人,因为她察觉到了周沛胥身上的浓浓杀意。他英朗的面庞上被溅上了虎血,满面满眼都是一片煞气,眸底尽是寒光,执剑的虎口用力握紧,额间青筋暴现,将沈浓绮扶稳之后,便提着剑,朝那个让她险些丧命的魁首走去……
周沛胥想杀了他!周沛胥想当众弑帝!
这个念头顷刻间便出现在了沈浓绮的脑海当中!她方才从惊吓中缓过来了些许,紧接着便被周沛胥的行径激起了一声的鸡皮疙瘩。她蓦然朝后望去,只见周沛胥坚定又缓慢地朝刘元基走去,而刘元基丝毫未察觉他的异样,正在太监总管及宫人的包围下,发抖地站不起身来,两腿之间还显了一片水渍……
沈浓绮脑中闪现过千万种念头,刘元基是该死,让他死的方式亦有千种万种,但此时俨然不是他死的最好时机!她相信,这点周沛胥亦能想到,但事关她的生死,他定然是愤怒至极,理智已经被完全淹没,才有了想要了结刘元基的想法。
眼见周沛胥手臂缓缓抬起,下一刻便要挥剑击杀……
“不可!”
凤鸣一声,万物俱静。
周沛胥指尖的动作停了,宴场上所有人亦止了话语动作,不约而同齐齐朝她看来。
沈浓绮定了定心神,端出了皇后的仪态,带着微微颤抖的音调高喝一声道,“不可再让皇上呆在此处,速速护送皇上离开!”
方才没有人主持大局,现在听得一声号令,诸人仿佛都有了主心骨般。龙鳞卫自然是听令而为,架着刘元基便往皇帐中撤去。
“速速来人,将此地清理干净!再有,此虎方才分明已是意识不清,缘何忽然振奋?!此间有没有内情?!到底有没有人想要蓄意加害帝后?刑部侍郎速速去查明来报,若是不给本宫一个分明,回京之后便革职查办!包括林场的路障,是否有人蓄意毁坏?有谁接触过这些猛兽,统统给本宫查个水落石出!”
诸人方才都瞧见沈浓绮方才被刘元基如何坑害,原以为她这般养在深宫的楚楚女子,被夫婿如此对待之后,定然会萎靡不振,谁知不仅迅速恢复了过来,甚至还统掌起了大局,让大家刮目相看的同时,不禁又看轻了刘元基那窝囊皇帝几分,心中着实有些叹为观止,纷纷领命而去。
沈浓绮打点完这一切,才轻步走向周沛胥,软声道,“方才实在是事发突然,多亏了大人搭救,本宫才未伤分毫,只是眼下乃多事之秋,本宫只身乏力,还有诸多事宜需要大人从旁协助,望大人定要以大局为重才是。”
沈浓绮背对着众人,只有周沛胥才能望见她眼中的祈求与恳切。若不是她方才阻拦,现在刘元基定然已是命丧当场,周沛胥心中清楚,她不想让他冲动行事,所以才出言叫停了他的行径。
他心中着实不忿,可到底并未行动。
总有刘元基死的那一日,今日既然她不愿,那他亦可收手。
他微微颔首,语调低沉,“好,尽听娘娘号令。”
夜班时分,凤帐内,重重金纱帷帐之下,榻上之人睡得很不踏实。
她双眉紧紧蹙起,浑身上下都冒着冷汗,一时喊冷,一时喊热,将身上的镶了金线的凤舞九天被掀了又盖,盖了又掀。
弄琴坐在塌边,将手中的丝绸巾帕用力拧干了水分,朝沈浓绮冒了冷汗的额间盖去,可放下去不过一秒,她辗转一下,巾帕又落了下来。
弄琴在一旁忧心重重道,眼中含泪,嘴中念念有词道,“我家娘娘这般谪仙般的人,连兔子都没捕过几只,今日却差点被老虎扑杀了,如此怎能不害怕?偏偏那帮子庸臣都是不中用的,关键时刻还要指着娘娘这么个柔弱女子来发号施令,在外娘娘还强撑着,进了凤帐便瘫软着晕了过去,如此可怎么是好?”
一旁的宫婢清云上前来问,“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不如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
弄琴正要答应,却又听得外面传来了几声“布谷”声,她脸色微微一变,将那丝帕有重新盖回了沈浓绮的额间,“罢了罢了,若是叫太医,难免惊动旁人。眼下皇帝已是不中用了,听闻回了皇帐后,似是犯了臆阵,只觉得入帐送饭食的宫女都是猛兽,拿着刀剑又是砍又是杀的,险些上了一条性命……若是让臣民知道皇后娘娘也卧病在床,帝后双双理不了事,难免心中惶恐,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波澜来。”
“娘娘病中喜静,此处就留我一人照顾,你先去歇息吧,在传令下去,让周围的侍卫退远些,莫要吵着娘娘了。”
弄琴乃是皇后宫中的掌事宫女,清云虽也是内室伺候的,地位却到底比不上弄琴,只能听令退下了。
清云不过出去半柱香的时间,从侧帐中便走入一个身形欣长的男人,他似是极疲惫,往日神采奕奕的脸上,此刻俱是倦容,眼中也是黯淡一片。
弄琴立马迎了上去,语气焦急道,“首辅大人,娘娘从回帐后就昏迷了过去,此时还未瞧过太医,奴婢之前听娘娘说过,您精通医术,塞比华佗,您快去看看娘娘吧!”
周沛胥闻言脚步急促起来,行至塌前,又是掀起眼皮,又是把脉诊治一番,“娘娘这是受了惊吓,气虚之际又受了九安山的邪寒气才会如此,你去命人准备两碗浓浓的薏米水端来。”
弄琴应了句是,便掀起帷帐出了凤帐。
周沛胥执起她的右手,朝她中指之间的百会穴按压了几下,便肉眼可见她的紧蹙的眉间放松了些,脉搏也平稳了不少,有再按压了一会儿,榻上的人儿在昏昏沉沉中不再焦虑,呼吸平缓着,然后睁开了沉重的眼眸。
她一抬眼,便在恍惚跳跃的烛火中,瞧见了周沛胥在她身前,不过只隔了一天而已,昨夜那个笑意盎然给了她各种惊喜的男人,此时瞧着却并不开心。
眉毛被拧成了川字,满眼怜惜又有些无可奈何,嘴唇紧紧抿着,满是担忧。
沈浓绮并未吃惊此刻他会出现在凤帐之中,她从来都知道,他是挂念着她的。
她抬手抚了抚他的脸,勉力露出一分笑颜来,软声道,“胥哥哥着般不开心,可是怪我没让你杀了刘元基?”
周沛胥差点就要落下泪来,他道了句,“不是。我只是心疼你。心疼晏朝皇后的包袱太沉太重,心疼你如此委曲求全,心疼你刘元基那厮这般对你,你为了天下苍生,却还能忍下这口气。”
沈浓绮惨白着脸笑了笑,“胥哥哥莫要这么说,我自小就受着晏朝臣民的爱戴,去哪儿都有人捧着,敬着,端着,惧着,比起这一身皇后冕服带给我的好处,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她担心他杀心未泯,又循循善诱道,“一剑将那混账砍了,他是死得痛快了,但如此一来,皇位空虚,我又没有子嗣,那继任者便只能从那几个藩王中选,那几个藩王原就贼心不死,为了能掌大权,定然会起兵造反。可如此一来,我卫国公府岂会坐视不管?定然会拨兵平乱,如此边境失了驻守,蒙古与羌族虎视眈眈,定然会乘虚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