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鼓声中，她也睡不踏实。
眼睛闭上了，眼前还会浮现出许多血腥的画面，没睡多久，又惊醒了。
此时，天还是黑的。
城楼那边传来的鼓声又密集了几分。
第11章
君与臣
关兴门外，喊杀声震天。
北国军队兵临城下，黑压压一片，在主帅铁扎儿的指挥下，不断攻城。
城下已堆积了许多尸体。
相较于南军，北军的伤亡并不少。
铁扎儿望着不断倒下的将士，眉头微皱，显然并不满意这样的状况。
此时，一个一身灰衣的中年男子快马而来，直奔铁扎儿。
他的头发散乱，满身血迹，看上去很是狼狈。
“主帅！主帅！”他仓皇喊道，又举起鞭子狠狠抽了一下胯下的黑马。
这个人名叫古月狼，是铁扎儿的亲信，许多人都认得他，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古月狼勒紧缰绳翻下马来。
他踉跄地跑了几步，对铁扎儿喊道：“属下有急事要禀报。”
铁扎儿对古月狼点了点头，古月狼便又走了几步，靠近铁扎儿，对他耳语了一番。
许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铁扎儿的面色微异。
他沉思了片刻，挥剑下令道：“全军撤退。”
一声令下，北军敲响了锣，城下的士兵纷纷后撤。
“大将军，为何突然撤军？”一个长脸男子焦急地问道，他穿着一身银色的盔甲，长相清秀。此人为北国监军木坞。
铁扎儿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看了片刻，才回道：“我军死伤太多了，如此攻城，两败俱伤！”
“此时我军士气正盛，加紧进攻，南军城中兵力不足，撑不了太久。不出三日，必能攻下关兴门！”木坞说道，他心下不悦，却也不知道铁扎儿打的是什么主意。
铁扎儿面无表情，抬起头来望着不远处高耸的城墙，望了有一会儿，忽地笑了，说道：“你来做主帅，指挥打仗可好？”
木坞知道铁扎儿怒了，他心下一凛，却还是说道：“大将军说笑了。您是皇上钦定的大将军，是北国军队的主帅，打仗这事儿，自然由您说了算。可撤军却是不行。皇上已经下令，务必全力攻城！”
铁扎儿走了两步，靠近木坞。他一脸大胡子，长得颇是魁梧，站在木坞的身边，衬得木坞格外瘦弱。
木坞的压力剧增，眼皮轻跳。他微微转过头，装得不甚在意。
铁扎儿叹了一口气，说道：“此时，不是最佳的进攻时间。若是再过两个月，天气转寒，再攻城，我军的损失会小一些。
你知道的，南军向来不耐寒，快入冬时，他们的战斗力会大减。
那时候，他们的士气也会低落，正是进攻的好时机。我们北军，每年都会在临近入冬时发动一次总进攻。皇上都等了这么久了，为何偏偏不能等这两个月？”
木坞便也为难道：“北国物资匮乏，六年的征战，已经耗空了北国国库。如今粮食筹措困难，后期怕是接不上粮食了。
若是没粮食，不用打仗，我军自己便先饿死了。皇上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会下令提早发起总进攻。”
铁扎儿微微点了点头。
南军的情形，铁扎儿清楚。他们的兵力越耗越少，又无后备力量，本就不能与北军抗衡。
今年若是临近入冬进攻，倒是能更轻易打败南军，结束战争。
可北国是真的没粮食了吗？
已经征战了六年，供了六年的粮食，还差如今这两个月的粮食吗？
夜里的风，吹在铁扎儿的身上，让他觉得有些冷，心里，也有些冷。
他抬头仰望夜空，眼睛里漆黑一片，却是依稀想起出征前的情形来。
那会儿入了春，冰雪刚刚消融。
皇帝温了酒，亲自替他倒上了。他说：“朕最希望的便是这般，与你坐在一起饮酒，不分君臣。”
他觉得不合规矩，站起来俯身拜下了，直言：“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臣有别。”
皇帝亲自将他扶了起来，握着他的手和他说了许多话。
他还记得皇帝说：“朕还记得你当初的慷慨陈词，记得你说，北国人必须要面对极寒吗？不用！南国有温暖！你说，北国人必须要接受贫瘠的土地吗？
不用！南国有富饶的土地！你说，只要攻下南国，北国就有温暖的天气，有富足的物资，有漫野的绿树，还有各色的鲜花！
如今，朕将北国人的未来、北国人的希望托付给你了。你且放开手脚征战，朕会竭尽全力支持你！朕相信你，永远不会猜忌你！朕盼你早日凯旋归来！”
当时，皇帝说的那般真心实意，叫他心生感动，只觉得这一生足矣。
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能有一知己，纵使死……而无憾！
可谁曾想，到最后，终究是君臣有别。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铁扎儿不知道皇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猜忌自己的。
或许是从两年前他派了自己的亲信木子辛来做监军便已经开始了吧？也或者是更早。
在这之前，皇帝从没有派人来过军中，也没有安插过任何人，他将一切军中事务授权给了自己。
皇帝说过，他信任自己……
后来，木子辛被杀死了。
而皇帝，又将他的母亲接入宫里，明面上说是顾念他长期在外征战不能尽孝，替他照顾他的母亲。可在北国京城里，铁扎儿是有宅子的，宅子里有他的兄弟，有妻子儿女。
他的母亲，原本可以儿孙绕膝，安享晚年，却是因为他不得不一个人呆在皇宫里，冷冷清清的。
最终……
“木子辛……木子辛……”铁扎儿心里默念着。
许多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连了起来。
“大将军？”木坞又叫道。
铁扎儿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只是后撤了两里，本帅并未说放弃攻城。”
“这……”木坞的面色有些难看。
铁扎儿也不再理木坞，一个人站在夜色里。
木坞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亦站在夜色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12章
谁的计谋
锣声回荡在夜空里，一声一声，清脆悠远。
受伤的将士们纷纷抬起头来，朝着城楼方向看去。
鸣锣收兵，大约没有人不知道。
可在此时鸣锣收兵，意味着什么？
北军兵力雄厚，来势汹汹，纵然伤亡亦是惨重，可到底是占了上风，如此关键时刻，撤兵并不算明智。
而南军在王猛大将军的率领下奋起抵抗，亦不可能弃城言败！
难不成……
北军已经攻破关兴门了吗？
伤员们的神色紧张起来。有几个受伤不是太重的伤员，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跄着走出帐篷，伸长脖子张望着。
夜风吹过草棚，吹过帐篷，发出呼呼的风声。
浅白的月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一片惨白。
在那么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大家都摒着呼气，大气不敢出。
过了好一会儿，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响声。
“怎么了？”有人问道。
“南军不会败的！”有人说。
“难道是北军败了？”
“北军怎么可能败！”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阿芳也放下了手中的活，站了起来。她朝着城门方向望去，有些许恍惚。
军医们也纷纷站了起来。
有孩童哭了起来。
林无澜瞧着大家的反应，似乎明白了什么，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她借着火光，亦朝着城楼方向看去。
过了许久，没有瞧见北军冲杀过来，她紧绷的心弦微微放松了下来，扭头对红月说：“没事……”
红月便点了点头，说道：“没事就好。”
过了一会儿，人群里的响声又渐渐地弱了下去，有几个伤员晒然一笑，又一步一拐地回了帐篷。
后来，林无澜才知道，北军忽然收兵，撤到两里之外了，此时他们正在安营扎寨。
纵然大家议论纷纷，可没有人真正明白，北军为何忽然停止攻城了。
林无澜只听得有人说道：“不管怎么样，北军暂停攻城总是好事，至少给了南军一个喘息的机会，南军暂时不会有伤亡了，而南小将军说不准也正在赶来的途中。”
对此，林无澜颇是认同。
她也不知道外公王猛大将军是否还好。
他已然上了年纪，这番没日没夜地指挥作战，着实不容易。
战场上是这般凶险，和京城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至少，在京城里，那个秀才王文轩还能和女子约会，还能和其他人炫耀。而林正清也还有心思想着靠山以保证他的官途。
林无澜想起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诗句来，心里不由得叹息一声。
过了没多久，城楼那边又送来了一批伤员。
伤员太多太多了，军医们实在忙不过来，便叫其他人帮着做些缝合、包扎的工作。
林无澜也硬着头皮上了。
一针一针地缝合皮肉，听着伤员们的哀嚎，林无澜的脑袋嗡嗡地响着，只觉得里面被注满了空气，仿佛已经到了极限，随时会炸裂开来。
她的心里满是绝望，特别想就这样又回到过去，她每日能安稳地睡觉，安心地上班，有吃的，有穿的，偶尔也可以出去贴近大自然，看看青山绿水，草原大海。
可是，她似乎回不去了。如今，她只能面对现实。她只能静下心来，全力以赴处理伤口，快而细致。
渐渐地，林无澜麻木了。
天亮后，北军也还是没有攻城。
北军的主帅铁扎儿挺着身子，手握着腰间的弯刀，静静地站立着。
这样的姿势，他已经保持了一个晚上了，如今，还是没有变。他的眼皮微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上去却是极为疲惫。
木坞无数次地朝铁扎儿看去，又无数次地欲言又止。他不断来回走动着，终于忍不住了，几步走到铁扎儿的身边，问道：“大将军，您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既然已经攻城了，为何又不一鼓作气攻下关兴门？”
铁扎儿冷冷地看向木坞，忽然下令道：“众将听令，撤军回营！”
木坞眼瞧着北国大军纷纷撤去，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半天，他终于沉下了脸，说道：“大将军，你这是放弃攻城了吗？你难道忘记了你的初衷吗？你忘记了你曾经说要攻下南国，要让北国也拥有春暖花开、绿意盎然吗？你忘了吗？”
“我没忘。”
“没忘，你怎么不攻城？”木坞忽然拔高了声音，说道，引得北军的将士们纷纷回头，面面相觑。
“现在不是攻城的最好时机。”铁扎儿说道。
“这是圣旨！”
铁扎儿瞧着木坞，晒然一笑，说道：“皇上大约不知道，我军驻守在落虎门的五万左翼军，一夜之间全军覆没了。”
木坞一脸难以置信，他看向铁扎儿，似乎是在确认消息的真假。
“监军这般意外，竟是不清楚情况吗？”
“你这般话里有话是什么意思？我清楚什么？我怎么会清楚！”木坞恼道。
“那便一起去落虎门看看。本帅做事一向谨慎，此事若是南军所为，他们怕也是早料到了北军会攻城，我们贸然进攻，倒是会中了南军的计。你别忘了，那位南将军向来计策良多。”铁扎儿说道。
他说的波澜不惊，言语平平，却是惹得木坞惊疑不定。
木坞的神色几番变换。
铁扎儿冷笑一声，翻上马背，骑马而去。
“南军的计？难道不是你的计吗？”木坞心下揣测，瞧着渐渐远去的铁扎儿，一咬牙，亦翻上了马背，跟了上去。
他的脑海里回想起木子辛尸首被运回京城里的情形。他的心里，有些悲凉，只觉得自己或许要步木子辛的后尘了。
纵然自己会步木子辛的后尘，他也要上。他们木家世代忠良，忠于皇帝，忠于北国！
第13章
翻脸
铁扎儿骑着马直奔落虎门，开头的速度还算慢，后来便是一路疾驰，越来越快。
大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冷冷的，深入骨血。
木坞一路紧跟在铁扎儿的身后，颇是艰难。
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拼了命地骑马，这样的速度，叫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他眯着眼睛伏在马背上，衣衫咧咧作响。心里，却是有几分忐忑。
瞧着铁扎儿的反应，好似左翼军真的全军覆没了。
可他，真的什么也没做，纵然那五万左翼军是最亲近铁扎儿的军队。
临行前，皇上确实有过密令，却不是这般叫他歼灭北国自己的军队，而是交代他，战后只取铁扎儿一命。
皇上的处境，甚是艰难，木坞都看在眼里。
几年前，陆陆续续有传言，铁扎儿意图自立为皇。且传言还说，铁扎儿不欲先攻下南国，而是打算徐徐图之，一来是为了逐步归拢军心，浅化将士们对皇帝的忠诚度；
二来，则是为了逐步耗空北国国库。
这两点若是做到了，铁扎儿攻下南国后，确实又能回过头来横扫北国。是一条一石二鸟的好计谋。
当时，皇上并不相信，只一笑置之。
可后来，发生的这一切，无不印证着铁扎儿的野心。
北国军队明明比南国军队强大太多，却是对南国久攻不下，铁扎儿说是南军狡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