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不愿意做包身工,面对伤员,她终究是无法敷衍,处理得特别细致。
“看不出,你这个小女娃子讲话还是一套一套的!”阿芳说了一句,视线却是落在了别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道:“王猛大将军嘛,应该是好的,也没听说他受伤了。说实话,像我这样的女人,没了男人没了孩子,全靠军队收留才能活下来,在军中帮忙打打杂,也没机会近距离接触王猛大将军的。”
林无澜没想到阿芳是个寡妇,想安慰两句,又觉得言语苍白了些。
第9章
攻城
静默了片刻,阿芳笑了,说道:“你这什么眼神。老娘不需要同情!这年头,像我这样的多了去了。我家男人,好歹是战死的,不丢人。哎!我说,你光做的细致没用,速度也要快。就你这么慢的,一天能处理几个伤员!”
林无澜不说话了,专心处理起伤口来。
一天下来,林无澜和红月处理伤口也逐渐娴熟起来。
晚上,她们又随着阿芳去领了食物,照例是两个灰疙瘩。
在军营里,后勤的伙食不如打仗的。打仗的有时候还能吃到肉。
在吃疙瘩的时候,林无澜听几个士兵说,北军前来攻打南军西营,昨日里王睿将军率军出城救援去了。
他们口中的王睿将军,便是王猛大将军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林无澜的二舅舅。
其实,南军出城,林无澜也是瞧见的。
吃过晚饭,林无澜帮着熬了药,总算结束一天的工作。
躺在干稻草上,红月问她:“累不累?”
林无澜轻笑一声:“不累。要是能多看几眼南小将军这样的美男子,就神清气爽了。”
红月只觉得自己酝酿了半天的安慰话,忽地变成了废话,再说不出口了。
“也不害臊?这话说的好像你看过南小将军似的。”黑夜里,有人笑道。
“倒是没见过。不过,以后总有一天能。”林无澜回道。
矮房里发出了哄笑声。
红月转过头看林无澜,夜色很黑,她也瞧不清。
她只觉得自家的姑娘变了,完全变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然还能将看一个男子说的这般一本正经……
接下来一日,还是做同样的事情。
林无澜从受伤的士兵口中,也知道了不少信息。
比如,北军最近动态比较频繁,北国皇帝又增兵二十万,扬言要踏平南国。
这些话,都叫林无澜忧心忡忡的。
到了傍晚时分,城楼那边忽然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战鼓与号角声。
林无澜一激灵,忽地转头,朝着城楼方向望去。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军医营和城楼到底还有些距离,林无澜并不能瞧见城楼那边的情形,却是听得到越来越密集的战鼓声,咚咚咚……
一声接着一声,响声震耳却又很是沉闷,好像敲在城门上,要将城门敲碎一般。之后又是一阵高亢的号角声,似是要穿透人心。
林无澜仿佛听到了撕杀声。
她的心弦紧绷了起来。
红月跟在林无澜身边,手握着拳,神色紧张。
阿芳冲着她们喊道:“你们也别愣着了,快过来帮忙!”
林无澜转过头去,见阿芳正搬了药材,从矮房里出来。
“每次战争,都会增加许多伤员。所以,今晚我们要连夜熬药,多准备些。”阿芳放下草药说道,神色并不见异常。
林无澜点了点头,机械地帮着熬药。
一晚上,战鼓声和号角声不绝于耳,即使未能亲眼所见,林无澜也能感觉到战况激烈。
她频频昂着脖子,往城楼的方向望去,纵然望不到城楼的情况,还是一遍一遍重复着张望的动作。
她在电视里看过战争,看过硝烟弥漫,可身临其境,置身于战时的氛围里,一切便都不一样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胆也快吓破了。
阿芳瞧着林无澜和红月紧张的样子,脑海里不由得回想起些许片段。
一个小女孩躲在柜子里,隔了一扇柜门,柜门的里面是小女孩,而柜门的外面是官兵。
东西摔碎的声音,哭喊的声音,糅合在一起,嘈杂不已。
小女孩的身子紧紧地绷着,像是一根被拉满的弓弦一般,似乎随时会绷断。她的手扯着衣角,手心里全是汗,连呼吸也不敢。
阿芳的神色有些许恍惚。
她陷在夜色里,身后是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帐篷,将她的身形映衬地格外单薄。
过了半响,她暗叹了一气,走到林无澜和红月跟前,说道:“今天的情形,你们大概是第一次遇到,怕也是正常的。以后慢慢就习惯了。北军来攻城,每回都这样。
一年能发生好几回。北军瞧着来势汹汹的,其实也是忒没用了,攻了那么多回,回回都是无功而返。”
说完,她又扯着嘴角笑了笑。
“这算是安慰吗?”林无澜稳了稳心神,问道。
阿芳大约没想到林无澜会这么问,有些许意外。她朝着城楼方向望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看向林无澜。
“你觉得呢?”阿芳问。
“北军忒没用了。”林无澜嘀咕了一句。
“这样想就好。”阿芳的眼里,难得有些许温柔。
到了第二日早晨,战鼓声和号角声渐渐弱了下去。
前方送来了许多伤员。
林无澜隔了十几步的距离瞧着。
他们都血肉模糊,有的人还能哀嚎,而有的人则没有了反应,手垂着,任由着其他人拖着,不知道是昏迷了还是死了。
送来的都是伤势较重的。
伤员越来越多,渐渐地,帐篷里安置不下了,有人就在地上铺了干草,将他们安置在露天下。
由于人手实在不足,林无澜和红月便也被安排去给军医们打下手。
在这个时代里,麻药并没有广泛使用。
大家受了伤,只能生生忍着疼痛,接受治疗。
林无澜的耳边不时传来惨烈地嘶吼声。
终于,有一个士兵经受不住了,崩溃地大喊,拒绝接受治疗。
“让我死!让我死!”他大喊道,挣扎剧烈。
便有人将他绑了起来,继续医治。
“老子不想治了,你们治好了我有屁用?北军打来了,他们人太多了,我们的城门要破了!”那个士兵喊道。
“城门不会被攻破的!”有人扯着喉咙回应道。
“怎么不会?你没看死了多少人吗?照这个情形下去,南军撑不过几天!我……”那个士兵忽然住了口。
他被人打昏了过去。
周边的伤员神色各异,脸上多少带了几分凄凉。
林无澜想起来,前日里南军密密麻麻朝着城门口涌动的情形。
如果这些兵马出城是为了援救西营。如果,这是北军声东击西的计谋……
北军的目标是要攻破关兴门……
林无澜不敢想下去。
她忽地开始理解王猛大将军所说做好赴死准备的含义。
她曾听人说起,这个时代,作为战俘的结局并不太好,羞辱还算是小事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大事儿啊!
如果关兴门被攻破……
林无澜站起身来,看向红月。这个丫头低着头,正替伤员敷药。
她似乎感觉到了林无澜的视线,抬起来头,朝林无澜看来。
红月的脸圆圆的,稚气未脱,就好像是一颗刚刚开花的向日葵。
“姑娘,怎么了?”红月问,一脸茫然。
林无澜瞧着红月,笑了笑,只道:“没事……”
对,没事!一定会没事的。林无澜对自己说道。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战鼓声又急促起来,号角声也连成了片,夹杂着无尽的撕杀声,直冲苍穹,响彻云霄,好像要将天空撕裂开来。
又开始了新的一轮交锋!
第10章
攻城2
战况愈发激烈。
被送来的伤员也越来越多。
林无澜原本还怀有一些希望。她隐隐还寄希望南小将军。因为安义曾说过,有南小将军在,南国便还有希望。
可后来,她听说,南小将军不在城中。
绞杀了来抢粮草的北军,南小将军带领骑兵去了西营。
南军提前得知北军调动了精锐部队欲围攻南军西营的消息,打算一举歼灭围攻西营的敌军。
王睿将军也带了大量兵力前去西营。
原以为,一场大战将发生在南军西营。没想到,最终却发生在了关兴门。
南军调兵之后,城中兵力不足。
而北军却是集结了大量兵力前来攻城。
这一仗,并不仅仅是艰难,而是危急,十分危急!
战场上凶险,林无澜知道。
南国不敌北国,她也知道。
只是,她没有想到……
眼看着伤员越来越多,林无澜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
其实不止是她,其他人的脸色也不好看。
倒是阿芳还算镇定,她甚至还安慰了林无澜一番,叫她不必害怕,生死有命。
林无澜微微一笑,道了谢。
心里却是开始盘算起来。
若是阳州被攻破了,她该怎么办?
在匆匆吃疙瘩的空挡,林无澜将红月拉到角落里,问她:“你怕吗?”
红月刚好啃了一口疙瘩,她含着疙瘩,点了点头,诚实地道:“怕……”
林无澜环顾四周,瞧着边上没人,压低了声音问道:“想逃吗?”
红月便有些茫然,她的眉头微皱,想了一会儿,颇是郑重地道:“姑娘,我不会逃的。”
“为什么?”林无澜有几分惊讶。
“大将军还在拼死守城,姑娘不会走。姑娘不走,我也不走。”红月又说道。
这话说的……要不要这样忠诚……
谁打算留下来了?南朝跟她有几毛钱关系?
林无澜在心里呐喊了一百遍:我想逃!
最终又败下阵来。
面对着红月这张圆脸,瞧着她纯粹的眼神,她终究是没脸说出要逃跑这样的话。
连带着也说不出口搪塞的话,比如「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又比如「活着才有希望」,诸如此类。
林无澜抬起头来,远处是无尽的山峦,天空里没有阳光,昏暗笼罩了这一片天地,阴沉沉的。
她微微叹了一口,用力啃着灰色的疙瘩,啃了一会儿,又装得几分淡然,轻轻一笑。
心里祈祷着,但愿她不是女配,是个女主。
她就不信,还能叫女主半道领盒饭的?
到了下午,城楼那边又送来了许多伤员。
其中有一个是年轻的小伙子,大约十七八岁,比林无澜也大不了多少。
脸看着还有几分稚嫩。他伤的很重,肩膀被钝器击打的血肉模糊,军医说,他的肩胛骨粉碎了,肋骨也裂开了。胸口还有很深的刀口,血染红了衣服,湿漉漉的。
小伙子时不时地低嚎,看神色极为痛苦。
他太年轻了!
林无澜瞧着他痛苦的样子,心下不忍,安慰他道:“养一养就好了,以后还是生龙活虎的,还能娶媳妇。”
小伙子的神色有几分凄然,他摇了摇头,说道:“你说的不是真的,我知道,我要死了。”
“怎么不是真的?当然是真的!若是假的,大不了以后我嫁给你。”林无澜笑道。
小伙子瞧着林无澜,眼睛亮了,问道:“你说的是真的?我们家一脉单传,我阿娘要是知道我娶了这么个漂亮媳妇,一定很开心。”
“以后生个漂亮的小孙子给你阿娘,她更开心!”林无澜补充道。
疼痛折磨着受了重伤的士兵,他的脸色尽是细密的汗珠,却还是扯着嘴角笑了。
这一笑,笑了许久。
夕阳的余辉,落在他的脸上,染红了他的脸,让他的气色看上去极好。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露天下,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可他,终究还是去了。
林无澜怔怔的,视线已然模糊。
“人太多了,完全救不过来。伤势太过严重的,就别送过来了。”一个军医说道。
林无澜转过头去,问道:“为什么不救?”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道为什么不救。
人手就这么多,救一个伤势过重的伤员,他也不一定能活下来,反而会耽误其他伤势没那么重的伤员的救治。这种时候,从理性的角度看,只能放弃一部分人。
可……
她实在无法想象那些被放弃的士兵有多么绝望,辗转在苦痛中的他们最后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他们是否想再看一眼家人,心里是否有些许后悔。
林无澜只希望谁也不要死。
习惯了太平盛世的她,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活着。
她的眼眶微红。
那位军医看向林无澜,神色复杂,最终却是没有说话,转过头去替其他人处理伤口。
林无澜放眼望去,地上的伤员躺的密密麻麻,数不清,鲜血从他们的身上流淌下来,染红了铺在地面的干草。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叫空气也变得厚重起来,让人透不过气来。
军医营里所有的人都出动了,包括老人和孩子。
他们都低着头,专心处理伤口。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林无澜深吸一口气,埋下头,默默地替伤员敷药、包扎。
此时,她的心里,再也生不出别的心思来。她一心想的,便是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这一埋头,便又到了晚上。
两天一夜没有合眼,林无澜实在撑不住了,和红月靠着墙小憩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