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还是没有把自己赶走!
枕华胥大受鼓舞,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她相信自己已迈出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而当日夜间,枕华胥渴盼已久的机会就来了。
重澜剑君修为虽已至合心期,终归与鬼修殊异,久在鬼界行走,身体难免被鬼灵气所侵袭。
尤其在修炼后,涔涔汗落,鬼气便如粘腻的触手般,丝丝缕缕浸入肌理之中。即便是修为高深如重澜,亦不能免俗。
月光将竹叶的晕影照在地上,枕华胥百无聊赖,不知从哪儿摸了根炭笔,在地上描摹着竹影打发时间。
疏密有致的竹影在她笔下成了七上八下的鸡爪。
忽而,她听见竹屋中传来重物落地之声,似乎有人闷哼一声,而后许久没有下文。
剪舌鱼长于目力,却不善倾听,枕华胥竖起属于人类的耳朵,侧耳听了半晌,听到竹屋中半分动静也无。
她将炭笔一扔,紧张地跑到竹屋门外,隔着斑斑驳驳的帘影往里头张望,便看见重澜剑君青色的身影不知何时从榻上滚落,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
她从未见过这般的剑君。
要得到重澜剑君的金丹,似乎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可剑君是与鬼界格格不入的一流人物,永远高洁地屹立着,怎么也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枕华胥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重澜剑君也只是肉体凡胎而已。即便他的天纵奇才被众人所称道,被好事者夸得简直是离章神君第二,但他终归是人而不是神。
是人,就会死,而修士甚至没有成为鬼修的机会。
一想到重澜剑君会死去的这个可能性,枕华胥的牙齿便忍不住打颤。于剪舌鱼小小的脑仁而言,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坏、最坏的结果。
书上说,君子不趁人之危,她也想当一回君子。
枕华胥笨拙地为自己寻找理由,她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在书上亦被称作妇人之仁。但她十分明白地认识到自己的内心,不想要重澜剑君死去,起码是现在。
枕华胥提裙而上,咬牙做足了冲破竹屋禁制的准备,身体却在进门一瞬毫无阻碍地突破了禁制,像滴水没入海子之中,过程行云流水。
不等枕华胥思索,往日所见的那些前来拜访重澜剑君,却被禁制挡在门外的情况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她的注意力很快被那边翻落在地的剑君所吸引。
她紧张地靠近重澜,看见他永远舒展着的长眉此刻紧锁,本便白皙的肤色变得越发苍白。
这样陌生的剑君令她感到担忧,枕华胥勉强扶起重澜,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重澜掀开沉重的眼皮,看见来人后,瞳孔顷刻凝成小小的一个点:“你是如何进来的。”
枕华胥沉默着没有回答,她同样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何事。
未等到枕华胥的答案,重澜已陷入昏迷之中。
她旋手掐诀,输出一注灵力,没入重澜眉心,探察他的身体情况。
相同地,这一注灵力也没有遭遇到任何抵抗,从容而顺畅地进入了重澜体内。
就像他们天生一对般吻合。
修炼了数万年,枕华胥的修为并不像她本人看上去那么软弱好欺。
她垂眸,碧幽幽的眼底划过了然神情。
重澜的情况是外来修士最常见的那种症状:仙鬼二元灵气相矛盾,而鬼灵气渐渐占据上风,令他体内灵力运转受阻,凝滞不通。
“幸好你遇上了我。”枕华胥松了口气,嘴角轻轻扬起一抹微笑,看,英雄救美的桥段诚不我欺,只要英雄有足够的耐性,慢慢等候,总有美人落难时。
纵览各个传说故事中,似乎美人不落难一回,便不足以称之为真正的美人,何况是重澜剑君的这等容貌。
枕华胥又在心中琢磨她的歪理,如果作为美人这一生不曾落难一次,该多么无趣!
他应该感谢自己丰满了他的人生。
枕华胥的看家本领便是沟通仙鬼两种灵气,这也是她们剪舌鱼一族能够在此地安家立命的原因之一。
剪舌鱼天生便有化用鬼气的能耐,何况她体内还有一滴至纯至真的神血。
枕华胥矮下身,用额头轻轻抵住重澜剑君的眉心。霎时二人识海相接,她脑中一瞬闪过洪水滔天,饿殍遍野的景象,浑似炼狱!
这是重澜正在经受的梦魇。
还未及她看清这些场面,这外来的神识便惊动了重澜的本源神识,她身体一震,被不留情面地扔出了重澜的识海。
神识被硬生生赶出来的滋味并不好受,枕华胥头昏眼花了半天,暗暗叫苦。
她到底还是托大了,妄图直接以自身神识入重澜识海,引出他体内鬼气,不料重澜的防备心如此重,她不过匆匆一窥,便被连人带灵力送了出来。
而那些破碎的梦魇画面……
枕华胥隐隐觉得有几分像上古洪水泛滥之时的场景,但重澜不过百余岁,何以会有那时的记忆呢?
她只当是自己想多了。
不能从额入,便只能另想他法。
枕华胥抬手摸上自己的唇瓣,而后下定了决心,欺身而下,用自己柔软的唇吻上重澜。
她凑得极近,瞪大了双眼,似乎看见重澜的乌睫在两唇相触之时微微颤了颤。
而后,她从口中渡出灵力,一点一点将重澜体内的鬼灵气引出来,吞入自己的腹中。
她一边疏通着缠结于重澜体内的灵气,一边分出神来偷偷地想到,原来剑君的唇也是微凉的,唇形有些薄,可是依然软乎乎的,像她最爱吃的酥酪。
话本子中曾提到,薄唇者多薄情。不知道这样的人需不需要朋友,她又该怎么才能同薄情的剑君打好商量,向他讨来金丹而不受伤害呢?
枕华胥苦恼着,坐起身远离了剑君的薄唇。
一低头,却发现重澜剑君已经苏醒,目光朦胧,落在她面上,似乎在分辨眼前人是谁。
怔忪良久后,才缓缓道一句:“是你。”
剑君醒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枕华胥不敢搭话,谁知道剑君这句“是你”又是什么意思?
万一他要说:就是你小子趁我睡觉偷偷亲我?
枕华胥绝望地想,不知亵渎剑君该当何罪,会不会株连九族。族长还指望着她出人头地赚得金丹回家,自己却招致如此大的祸患,真是无颜见罪孤河父老。
于是她手上一松,重澜剑君从她怀中滑落在地。她没有料到剑君苏醒后竟然尚未恢复力气,愈发吓得鱼鳞悚然,边后退边道:“不是我,不是我,今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也没有来过。”
而后摸到竹帘门,一溜烟儿跑回了竹林中。
被遗留在地,修为尚未全然恢复而不能起身的重澜剑君:……
枕华胥自觉犯了大事,但无处可去,只能继续留在竹林中。
她不知道自己对剑君的行为算不算得上轻薄,会有人相信她是用嘴巴在为重澜剑君疗伤吗?
她自己都不信。
从前在族中,年纪尚小的时候,隔壁家只化生出一张嘴的鱼阿三说,他的嘴有神力,和他亲一下就能够在考学中拿甲等。
枕华胥足足和他嘴对嘴、腮对腮地瞪了一炷香那么久,第二日还是拿了丁等。气得她把鱼阿三的护心鳞拔下来放风筝。
重澜剑君该不会也要拿她的护心鳞放风筝吧。
枕华胥忧心忡忡地摸向自己胸口,打定了主意绝不变回原形。这样,就算想拔走护心鳞也无处下手。
她可真是天才!
枕华胥放心地陷入黑甜乡。
此时屋内尚躺在地的重澜剑君双目鳏鳏,神识扫到屋外酣睡的身影,默默咬紧了后槽牙。
……
翌日清晨,枕华胥准时醒来,照旧藏在竹林里等候重澜剑君开始日常工作。
重澜剑君出来了,不知是不是她看走了眼,枕华胥觉得剑君脸色有些隐隐发青。
剑君他向竹林这边走来了!
枕华胥紧紧闭上双眼,念念有词:不要放风筝不要放风筝不要放风筝……
一道温润好听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什么风筝?”
“啊?!”枕华胥一睁眼,便看见近在咫尺的俊脸,倒吸了一口凉气,愈发口齿不清晰,“没,没什么,不是说用护心鳞放风筝!”
话一出口,她恨不得当场找块砖头堵住自己的嘴。
重澜剑君轻笑了一声,问她:“昨晚为我疏导灵气之人,是你?”
天啦!果然不愧是剑君,都不用她稍稍提醒便领了自己的情,枕华胥感激得泪花闪闪,拼命点头:“是的,是我,我是为剑君好,才、才不是轻薄剑君呢。”
重澜那本便微不可察的笑意凝在了嘴角。
“啊啊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
“无妨。”
重澜止住了她的话:“多谢你。”
他甚至没有问自己是怎样破开禁制从而进去的竹屋,或许重澜心中已有答案。
枕华胥得了这句道谢,高兴得不知东西南北在何方。
他他他他竟然向我道谢耶!和那些不讲礼貌的鬼修完全不一样!
“你救了我,我十分感激。你需要什么报酬?法器?灵药?你在此处等了这么久,一定有所图,说吧,想要什么。”
重澜剑君轻易地将她看透,语气中有几分淡淡的轻视和嘲弄,似乎在说:看吧,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低等灵物,一定不会无缘无故地救我。
不,不是这样子!
枕华胥在心中无声地为自己分辩。
她承认,一开始她诚然是冲着剑君的金丹而来。可昨夜在门外,透过层叠的竹帘看到蜷缩着的剑君时,她所希冀的不过是重澜剑君不要死。
或许这是她生下来所见到的第一个大人物,枕华胥不愿看见自己的濡慕和向往被摔碎在地。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是想留下来。”
重澜诧异地挑了挑眉:“留下?”
枕华胥发现,好看的人就连挑眉也格外好看,她重重地点头:“嗯!留下来,做剑君的朋友……或者侍女也可以。”
重澜剑君对于这个回答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他沉思了一会儿,才颔首道:“可。”
而后便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枕华胥心中打鼓,不知他说是以朋友身份留下来可,还是以侍女身份留下来可。
不论如何,枕华胥至此名正言顺地留在了竹舍中。
是夜,首次得到居留许可的枕华胥钻进屋子,目光炯炯有神地询问重澜,自己歇在何处。
这一瞬重澜彻底被她的理直气壮折服,指了指房间竹榻示意她留下,自己去隔壁房间重新辟了床歇息。
枕华胥也不推却,乐呵呵地滚上塌。
后来过了许久,久到当重澜剑君以为枕华胥已不再存活于世间时,回想此生,却发现自己对他们间从相识到分离的每一幕都记得分明。
此时的枕华胥早已破绽百出,辩解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但他从未点破。
也许从一开始,他的容忍,便是自己蓄意为之。
但蓄的是何意,他说不清楚。
……
枕华胥起先给自己的定位是侍女,后来她发现事情不对,因从未有哪家的侍女不用干活,就连吃饭也是等着主人家端上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