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澜有一手好厨艺,自枕华胥来后,他便自觉将每日的饭菜分量翻倍。每在重澜洗手作羹汤时,枕华胥便捧着脸在窗台上欣赏。
剑君砍柴用的竟是闻名四海的徙鲸剑,能挥出那样惊艳剑意的神兵,在他手上即便用来劈砍柴木,也显得写意轻松。
这是枕华胥最喜欢的时刻。
因为每到劈柴的时候,剑君为了行动方便,会脱下宽袍大袖的外氅,只着窄袖修身的中衣。薄薄一层布料贴住剑君的肌肉,随着他手臂的挥舞而微微贲张……
“擦一擦。”
重澜扔过来一张手帕。
枕华胥:“啊?”
“把口水擦一擦,滴湿我的柴火了。”
枕华胥闹了个大红脸,从窗台滚下来,心虚地用手帕印上自己的嘴角。
干干净净。
剑君唬她?
枕华胥怒气冲冲地飞了一个眼刀过去,察觉到重澜剑君的嘴角似乎隐隐约约挂着狡猾的笑意。
自觉落了下风不爽,枕华胥一定要找补回来。
她捏着翠竹帘,哼道:“这是谁做的帘子,又笨又重,一点儿也比不上我家中悬着的水精珠帘!”
实则竹帘雅致又温润,偶尔被风穿过,还会送来竹叶的清香,她很喜欢。此时只是慌不择言,一定要找点儿什么来打压重澜的气焰。
她又往院中的小池子里扔了个石子儿,道:“我听闻鬼界外的池塘之上都有莲花盛开,青碧嫣红,好看极了。你既然能种出竹子,为何不移植来莲花?想必一定是修为不济!”
在终日昏暗的鬼界中能栽出苍翠欲滴的竹林已是不易,遑论最为娇嫩的莲花。道理她都省得,但她偏要这样说。
可重澜似乎丝毫不受她的影响,依旧优哉游哉地劈着柴火,好像半点儿也不曾分心。
侍女枕华胥靠实力将日子过成了小地主水平。
再后来,她就将自己的定位从侍女改成了侍从。
不再需要隔着十丈开外偷偷跟踪。每当剑君巡察,她便大大方方地立在他的身旁,接受着各种或羡慕或嫉妒或仇视的目光洗礼。
在这样的朝夕相处中,枕华胥觉得,自己如不爱上重澜剑君,简直对修真界中剑君狂热追捧者们的极大辜负。
事实上,她也确凿对重澜剑君产生了恋慕之情。或许是从他劈柴开始,又或许是更早。
她终于体会到,近距离当剑君的侍从确实是一个美差,因此也原谅了那些恨不得把她杀了自己替上的眼神。
时日愈久,枕华胥承认自己已经有些忘记了来到剑君身边的任务。
可是鱼的记忆本就极其短暂,族长想必是能理解她的,吧?
她奉出屡试不爽的“拖字诀”,族长一日不问,她便一日安心当自己的小侍从。
只是,西南炼鬼域之所以数万年来都成为鬼界法外之地,其间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绝不是一位合心修士便能轻易料理得干净。
重澜这个“父母官”当得并不太平。
除了例行巡视外,更多时间里,他是界外正道宗派的代表,需斡旋于鬼界诸方势力之间。
与此同时,觊觎他金丹者,也绝不止剪舌鱼一族。
或者说,连最为愚笨低劣的剪舌鱼都想到能以他的金丹为药,提升合族实力,别人又岂能想不到?
枕华胥向前只看到了重澜剑君的写意轻松,却不知,在他这个位置,是真正需要举重若轻的手段。
身在鬼界的重澜,如同落入饿狼群中的一块好肉。只是这块合心肉,一剑能斩落十个狼头,令狼群忌惮不已,不敢轻易动手。
鬼界诸方势力间也彼此提防着,生怕对方会捷足先登,谋得首利。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重澜剑君治下的西南炼鬼域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平衡终将被打破。
人心的欲念是催生一切恶行的温床,何况身处鬼界之中。
在这里,一切贪嗔痴欲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当各方势力合围,妄图杀重澜于罪孤河畔的消息传来时,枕华胥正在竹舍里拨弄水精珠子。
她撒谎了,其实她家中根本没有水精,这是在最为纯净的水源中才能孕育出的宝石,罪孤水不配拥有它们。
可重澜还是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水精,尚未经打磨,璞玉似的串起来挂上,代替了原先翠竹帘的位置。
稀奇又漂亮,惹得枕华胥爱不释手。
报信的小鬼正是先前重澜从混沌鬼处救下的那一只。过了这么些时日,仍然修为粗浅,不太聪明,消息被他讲得支离破碎,最终总结起来无非一句话:重澜剑君身受重伤,不知所踪。
枕华胥的手一抖,攥着的半面水精帘刷刷落下,丁零当啷落了满地水精珠。
此时天地间连出一道厚重的雨幕,无根水落于地上,和出淤泥。淤泥将水精珠滚裹,不见被高悬于空中时的剔透。
她不相信重澜会败,不是说他年岁仅百余,殊无敌手,未尝败绩吗?
恍惚间,枕华胥又想起那句,修士是人,不是神。
重澜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名合心期修士,远未至化神期。
纵然称离章神君第二又如何,他到底不是神君。
枕华胥跌跌撞撞地冲出竹院,报信小鬼只说他不知所踪,却没讲过最后如何。她想,这一定是老天爷留给重澜的一线生机。
昏鸦在头顶盘旋,无边落木缠着阴风萧萧而下,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昭示着此日的不祥。
可是枕华胥不相信这一切,一个英雄,一个徙鲸既出,四海俱喑的英雄,又怎会在这样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在最阴暗腌臜的鬼界死去?
枕华胥一路向罪孤河畔奔去,狂风扬起她的衣袂,在空中猎猎作响。没有人知道,其实她身体上也有尚未发育完全的那一部分。
是在脚底。
她没能长出人类那般坚硬而灵活的足,双脚之下是娇嫩细弱的鱼鳍,为此,她极少长时间奔跑。
走过的路途留下了斑斑血迹,剪舌鱼的血是碧色的,蜿蜒而去,看起来像数百朵盛开的青莲。
她想起曾在话本上读到过的一个异域故事,讲一名鲛人帝姬爱上了凡人皇子,为了她放弃了身为鲛人的鱼尾,换来一对脆弱而美丽的腿。每走一步便如同行于刀尖。
枕华胥对外界的认知几乎全是来自于话本,她不过是一条孤陋寡闻的剪舌鱼。
此刻行于鬼界,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也像故事中那名鲛人帝姬,为着心中的爱人奔赴。而足下每痛一分,便觉对重澜的爱又深一分。
可她是何时爱上的重澜呢?
枕华胥不清楚。
她只晓得,想要不爱上这样一个郎君,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或许是老天爷听见了她先前许的英雄救美愿望,迟来地兑了现。而让重澜这样的人被小小剪舌鱼所拯救显然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所以不得已给他安排至九死一生的境界中。
她想,这是特地安排给她的一场折子戏,她一定要表现得格外好,获得老天爷的喝彩,才能从他手中抢来重澜。
往常最熟稔的罪孤河此刻显得如此遥不可及,她跑得很快,却总也望不见路的尽头。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咬牙走下去,双脚早已鲜血淋漓,但枕华胥在这种痛觉中更感到痛快。
河畔压着沉沉的鬼雾,横尸万里,枕华胥并不意外。要夺取一个合心期修士的性命,没一点儿代价怎么能行呢?
报信小鬼跟在她身后姗姗飘到,大喘气地将先前那些话的后半截说出来:“剑君一人挑千万鬼修,悉数消散于徙鲸剑下。”
风扬起发丝,蒙在她的脸上,枕华胥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她就知道,这才是她的大英雄。
河对岸黑沉沉的,远远围观着未参战的人,他们如同贪婪的豺犬,逐腐肉而生。此刻正张望着战况如何,企图从中分一杯羹。
枕华胥不打算让他们如愿。
她熟稔重澜的气息,决然地踏进鬼雾之中,但趟过浓稠雾气,却发现此间并无他的踪迹。
她将视线投向了罪孤河中,那是她的家。
潜入罪孤河底,剪舌鱼族个个大门紧闭,无鱼在外游走。
枕华胥心底咯噔一下,径直向族长家游去,
哐当一声,族长家大门被她破开,惊得门内诸人齐齐回头,慌乱地想要遮掩住什么。
族长鼓着鱼眼珠,站定在她面前,面容肃然:“你来了。”
枕华胥莞尔,绕过他往里走,吓得她那群半人半鱼的族人们急急忙忙拦住她。
于是她扬起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怎么啦,有什么好东西藏着掖着,为何不让我知晓?”
族长看向她的眼神透露出杀机:“你想知晓什么?剪舌鱼族的叛徒!”
叛徒一词既出,这虚伪的藻饰被撕破,族人的目光纷纷落在枕华胥身上,有不解,有愤恨,有戚戚然。
在人影闪替间,她看见了被族人们护在身后之物。
是重澜剑君。
“我早知靠你成不了大事!果然,不过几日,你便被那修士哄得不知天高地厚忘了本。你以为攀上了高枝,就能成剑君夫人不成?哼,我劝你尽早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你也配?”
族长的话如一把又一把血淋淋的利刃,狠狠扎向枕华胥的心头。
“好在阿三机灵,一直在浅滩候着,趁他们打得两败俱伤之际将他拖回族中。否则,要等你剖来金丹,恐怕是等到我们合族都消亡了也等不来!”
枕华胥努力学着重澜剑君素常的模样,眸底无波,平静地落在人群某处。
那被她望住的鱼阿三不自在地扭开头,心虚地解释道:“阿胥,我们与修士毕竟殊途,我是为了你好……”
枕华胥没有理会他,反而蓦地绽了个美艳至极的笑,在此幽深的水底,恍若夜明珠般熠熠生辉。
“我当族长是聪明人,怎么,连这点计谋也想不到?竟像个毛头小子般急躁。”
“你们只知修士的金丹有大用处,却不知,这金丹只有在修士活蹦乱跳之时取出,才能发挥效用。像他这般,死鱼一样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即便将金丹取出,也不过是鱼目一颗,效用皆失。”
剪舌鱼族长目光微动,半信半疑:“你是从何处得知?”
枕华胥嘁了一声:“自然是从鬼市里淘卖的书册中得知,族里唯有我一人爱读些闲书,你不知道也正常。”
她踱开步子,族人瞬间又紧张地将重澜团团围拢住,引得枕华胥不屑地一哼,干脆转身远离了他们。
“因此,此时他的金丹,剖不得。不仅剖不得,还需将他好生诊治照料,待他苏醒后再剖,方能得其全部修为。”
族长咧开一个冷笑:“你说得在理,可为何先前不剖呢?”
枕华胥将手一摊,无奈道:“他可是合心期大能修士,纵我有心,却无此力啊!因此,我只能徐徐图之,先取得他信任,再趁他不备,剖取金丹。”
族长岿然不动,问她:“你该如何证明自己所说为真?”
“如若不信我的话,你大可现在取他金丹一试,看我说的是真是假。”枕华胥心下狂跳如擂鼓,却仍攒出满不在乎的笑容。
剪舌鱼族长面色微沉,扬手道:“让开。”
族人从善如流地让出了一条道,令他能够立在重澜的身边。
趁此机会,枕华胥也终于看清了重澜此时的状况。他的情形比那一夜还要糟糕,薄唇血色尽失,肉眼可见生气如狂云疾走,在每一处罅隙间急速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