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夷江面色微沉,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哈!原来还是自己占了上风。
渌真悄悄将绷直的脊背放松了些,注意到他的眼神落在自己手上,刻意将乾坤袋一抛一接,好整以暇地走至他面前,盘腿坐下。
“我先前问你的问题你不回答,反过来还要问我,这是什么道理?”
李夷江咬紧了后槽牙,冷梆梆地丢出一句:“那一人各答一次。”
“大侠,你这里没问题吧?”渌真探出指头穿过长胥火笼,在李夷江脑门一戳,得到了一个既羞且愤的怒目,她悻悻然收回了手。真是板正无聊的小木头人,没意思极了!
“阶下囚凭什么和我做平等交易?这样,你问我一个问题,便要回答我三个。行不行,不行拉倒!”
李夷江不作声,似在默默运力,试图冲破束缚。
“少白费力气了,你纵然解开捆仙索,也出不了我的长胥火笼,不信大可一试。”
渌真对自己现今实力心知肚明,滴血燃出的长胥神火,再坚持半炷香已是极限。只能在形势调转之前作出一副色厉内荏模样,能唬到这根小木头一点儿是一点。
李夷江还是不语,渌真心一横,拿出剑匣内的息壤,作势要焚。
“若我没料错,你今日此行目的便是息壤吧?都说息壤生生不息,你不妨猜猜看被焚成焦土的息壤,还如何生生不息。”
“可。”
渌真拍拍手,将乾坤袋收好放入袖中,笑道:“这才像话嘛,不过你得同我交换互行誓,万一你骗我如何是好。”
修士最重誓言,因为誓言一旦许下,便关乎境界突破。但互行誓不同于心魔誓意义重大,常常是多个修士之间达成某种协议临时结成,践诺后自行消散,若未解,则在破境时要多历一道天雷。
长胥的火光已黯了许多,却依然照得出李夷江面色铁青。
他天赋卓绝,自拜入宗门后,一路顺风顺水,十二岁筑基,十七岁结丹,同辈无人能出其右。今日却在这个看似毫无灵力的凡人女子面前吃了大亏,如何肯被迫发誓。
李夷江沉默地注视着渌真,她似乎不满于他的反应,嚷嚷着非要焚掉息壤不可。
息壤乃上古神遗之一,在十万年前随着离章神君的飞升而一夜间销声匿迹。如今衢清宗的主山根脉被破坏,息壤是填山补缺最佳的宝物,他费尽千辛万苦,才推测到此处妖怪手中可能留存有世间最后的息壤。
不知道这女子手中的神火是否真如她所言能将息壤焚成焦土,但他试探不起。
“……我应你。”李夷江颔首,随即唇瓣微动,默念互行誓咒。
渌真一喜,总算上钩了!
互行誓咒需默念三遍所许承诺,念时精力集中于额上,当眉间金光隐现时便意味着誓言已结。
她看准了时机,将眼见要熄灭的火笼又收束成一针尖大小的血珠,射入李夷江眉间,形成了一颗极细的朱砂痣。
李夷江猛然睁眼:“你又诈我?!”
渌真飞速将应誓咒也结好,眉间金光一闪,“我也发誓了,可不算诈你。不过你修为比我高,我怕被你欺负,只好让我的本命神火在你识海代为看守。”
她拍了拍胸脯,给出保证:“你放心,只要你完成誓言,它会同咒印一同消失的。”
互行誓既已结成,渌真也没那么紧绷了。她想问的问题太多,眼下不知李夷江虚实,便也不知该从何处问起好,于是示意他先问。
李夷江眸光微动,审慎地问出第一个问题:“你是何人。”
“我是庭尾渌真,你叫我渌真就好啦。”
果然是氏族后人。
李夷江了然,旋即又发现不对劲:“庭尾氏早在几万年前便遗失了传承,不可能再有族人。你又撒谎?”
渌真眼底一热,勉强压下自己的异状,满不在乎道:“四海广博,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那你和这抱薪狸,又有什么干系?”
渌真伸出两个指头晃了晃,示意他这是第二个问题。由于不知确定李夷江究竟把方才雒迦的话听去了多少,她急中生智,为自己编了个庭尾后人为寻祖上友人遗物的故事。
“……这司柘就是我那祖上的好友了。”
说罢,渌真偷偷拿眼觑李夷江,见对方若有所思,似乎是听信了这故事的模样。
“轮到我提问了。”
自渌真苏醒后到现在,也只得知司柘成了臭名昭著的恶神。她已经相信自己真的到了十万年后,此刻无比迫切地想要得知其他朋友们的下落。
桓越,朱翾,常仪,义均,少俞。
你们在哪里呢?
李夷江一一给出了答复。这五个名字里,朱翾被人炼作傀儡,五万年前弑主,以傀儡身入鬼道,性情古怪,手段毒辣,死在她手下的修士不计其数,万年前被五大宗门联手镇压。
常仪早在九万年前便飞升上界,号望舒仙子,是为离章神君道侣。
余者桓越、义均、少俞,皆没有流传下姓名,想必早已湮灭于时间长河之中。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这个答案,渌真还是不可避免地泛起了戚戚萧瑟之感,心底恍若遽然被凿出一个大洞,呼呼向外透着凉风。
十万年,足够沧海成桑田,桑田又沧海,她所期盼的重逢注定是妄想。
李夷江也不解:“这些都是修道之人咸知的故事,你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渌真回身来,意识到面前这位并不好糊弄,只得继续胡诌。她又随口编了个自己与氏族遗老世代生活在与世隔绝地方,直到此番误打误撞,才闯了出来的身世。也不管李夷江信是不信。
反正她现在是鬼修,又在现世举目无亲,不如早去了鬼界干净,也再不必同这小木头歪缠。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能切断我与法器之间的联系。”
话音将将落下,原本束缚着李夷江的捆仙索也滑落在地,眨眼间李夷江便逼近她面前,修长的手指抵住了渌真咽喉要害。
此时二人相距极近,近得渌真几乎能感受到李夷江的呼吸。鼻尖浅浅浮动着清凉的季岩松味道,和桓越身上的香味如此相似,让渌真一时失了神。
“说!”
李夷江此句声线略低沉,已隐隐有了不耐烦之意,吐息在渌真耳畔,激得她半身发麻。
渌真摇摇头。
低阶法器亦有慕强天性,会择强主而侍。渌真此时虽灵力全无,但识海强悍度依旧与从前无二。
她与邑蛇相战之时,已是元婴大圆满期。
但渌真此时一门心思以为自己成了鬼修,功法有别于昔日,压根没想到这茬。
于是她耸耸肩,如实告诉李夷江,自己其实也并不知道。
李夷江只当成她又在诓人,眼神一沉,手下使的劲也重了几分。
渌真渐渐感到呼吸吃力,她喘着气,提醒李夷江道:“你还欠我四个回答,我若是死了……你不但要多历一道天雷,我留在你体内的长胥火也会失控……日日灼烧经脉……咳咳……”
等等,鬼修纳阴气而生,怎会有呼吸?
渌真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开始便想左了道,她打着凡人的名义招摇撞骗,便是因为知晓鬼修与凡人构造并不相同,不会轻易死去。没想到果真是又成了凡人,而并非鬼物。
这下真玩脱了!
这具身体今日早因过多使用长胥神火而力竭,兼之李夷江下手太重,两相叠加之下,她被扼得头昏眼花,到底也还是没能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昏过去的一瞬,渌真隐约感到地动山摇,四周似有滚石隆隆作响,她身子一轻,似乎被什么东西裹着,快速飞出了石堡。
……
渌真再次从昏睡中迷迷糊糊醒来时,耳边依稀传来人声。
“真没想到那丫头还真有几分本事,不光自己好端端出来了,还将那恶神司柘的洞府都弄塌了!”
“可不是,我瞧着搂她出来的那人也像个修士。嘿,你说这是什么日子,咱们村这么多年来没见过一个修士,结果今儿一来来俩!”
“也多亏了他们俩,以后咱村再也不用十年给恶神送一次闺女咯。”
“可别高兴太早,别忘了一开始祖宗爷爷们是怎么同那恶神讲的。我们每十年奉个闺女去,他给村里头这块绿洲再续十年。”
“那俩人这么有本事,能把恶神杀了,叫他们给咱绿洲再续上不就成了。”
渌真终于将雒迦的故事补充完整。
她借息壤之生力,每十年为这边陲小村的绿洲延续一次生机,相应地,也需村庄用一名妙龄少女来交换。
村庄畏惧司柘恶□□号,同样也舍不得赖以生存的绿洲干涸,便半推半就地达成了这笔交易。
此处灵气极其稀薄,少有高阶修士涉足,而妖魔鬼怪则被勾琅煞气所慑,不敢接近。于是雒迦便安定在此处,沉湎于她的梦中,一晃眼便是万年。
渌真叹了口气,睁开眼来,却见李夷江抱着剑冷冷立在床边看她。
目光相触,李夷江飞速将脸别开,渌真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谁醒来迎面对上一张冷冰冰的脸不会被吓到?何况此人正是导致她昏迷的元凶。
“醒来了?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快点问完。”
渌真心头最后一点温暖也被这句打得烟消云散,原来小木头并非担忧她,而是受互行誓所累。
真是高估了他的义气。
“我——”渌真从床上坐起来,拖着长音环视了周围一圈,这是一间农家小舍,应是村民借住给他们的。
“不问了!”
第5章
“为何。”
渌真下床趿着鞋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粗茶,仰头一饮而尽,喉头渐渐被润泽了,才道:
“我傻还是你傻?互行誓一解,我便任你捏扁搓圆。只要咒印一日不散,你便一日奈何我不得。”
说罢她向李夷江扮了个鬼脸,一副油盐不进模样。
互行誓后果不如心魔誓严重,却也并非那么容易解。必须在双方有意识地践行誓言之后,才能够得以解除。也就是说,寻常对话里的一问一答,并不会影响到他们的誓言。
李夷江皱着眉:“我不日即要离开此处,难道之后你也要天天同我一道不成?”
渌真闻言一喜:“那不是更好?”
她早已拿定了主意,不论关于同伴们的那些传言是真是假,她都要亲自去求证。去揭开覆在过去十万年光阴之上的面纱,用自己的眼看一看,那些被归为讲古的旧事。
她不信司柘恶贯满盈,不信朱翾手段毒辣,更不相信曾经天资卓越、坚定要修成大道的朋友们,连支离破碎的名字也未能流传下来。
而目前她面临的第一道难题是,自己对这个“未来”世界人生地不熟,正愁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李夷江此言简直如同瞌睡犯了递枕头。
渌真用力地拍了拍李夷江的肩膀:“夷江道友,有你这句话在,这咒印我说什么也不会解开了!”
李夷江满脸黑线,半晌无语才吐出一句:“随你。”便提剑起身向屋外。
渌真忙跟了上去。
一推屋门,渌真傻了眼,李夷江也愣在原地。
只见屋前乌泱泱立了二十来个村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搓着手欲言又止。经过一番眼神交流后,终于推出一个为首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