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蜃景的最后,是义均将司柘平放在焦土之上,用他的本命神火焚尽了司柘。
橙色的火舌一点儿一点儿舔舐着司柘年轻的躯体,无声地燃烧着,将□□烧成焦骨,又变成齑粉,飘散在风中。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叼着狗尾巴草,挑眉朝他们笑。
固严氏的孩童纷纷围拢过来,瞪大了眼睛,不知发生了何事:“少主,这个哥哥为什么要躺在火海里呀?”
义均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这是他们兑傩氏的传统,据说被神火焚过的修士,能够涤净灵气,拥有来世。”
然而他们都心知肚明,修士用灵魂作为飞升成神的赌注,身死则道消,不可能有来世。
……
离开此地后,追寻蜃景的下一站路途,却是由严归典所主导,向他成长的故乡而去。
渌真亲眼目睹了司柘之死,大哭一场,好不容易清明的灵台又陷入混沌之中。
李夷江知道她心中始终认为,自己该对司柘的死负有责任,又耿耿于怀没能早些回应司柘未宣之于口的爱意——哪怕是拒绝,是否他也不至于最终走上死路。
这些都来自于渌真断断续续的梦呓,偷听人说梦话本非君子之行,他原该远远走开,或闭目塞听。
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选择了成为一个卑劣的窃听者。
他们现在来到了严归典成长之处,也就是固严氏新的族地。严归典说族地外有危险的瘴气,他先行前去探路。
于是此刻只剩下渌真和李夷江,席地坐在外头等候。
这些日子,渌真就算清醒,也始终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他甚至试图叫醒勾琅剑中的朱翾想办法,但沉睡着的朱翾,素日连渌真叫她也未必能够苏醒,更遑论他这名外人。
看着眼前盘腿而坐的渌真,李夷江有些纠结。
日前一顶“流氓”的帽子扣下,令他不敢再以灵力注入她的识海,可渌真一直冒着虚汗,显然并不好受。
他试着用温和的水灵力疏通她的经脉,即使可能于事无补,但水炁主和,他只能寄希望于这样能使她舒服一点儿。
可没想到,灵力沿着经脉而走,迨至丹田时,瞬而被一股强大的吸力牵扯,吞噬了个干净。
甚至源源不断地从李夷江体内继续汲取索要灵力。
与此同时,劫云开始在她的头顶纠集,俨然是结丹之兆!
原来渌真早已隐有结丹的趋势,本想趁此番历练积累修为,归宗后一举结丹。却没想到,在连番旧事的打击之下,她体内灵力紊乱,冲破了丹田的束缚。
而李夷江的这注灵力,误打误撞帮她梳理了体内的灵力,也帮她完成了结丹前的最后一击。
天雷开始陆续落下,幸而他现在已成了元婴修士,能够帮她扛下绝大多数天雷,但唯有一道雷,必须由她自己承担。
问道雷。
一道紫色天雷,如霹雳闪电,迅猛而下,直劈上渌真头骨。她受此雷击,肩背一震,但脊梁始终挺直,未曾弯过一厘一毫。
问道雷所带来的皮肉之痛尚在其次,最为要紧的,是它让修士所经历的幻境。
此时渌真的幻境,又是往日梦魇重演。
不同的是,这一次司柘手握勾琅剑,无数次在她面前自刎又复活,站起又倒下。
他每倒下一次,都是对渌真的一记重创,提醒着是她害了他!
离章举剑重复着屠戮的动作,常仪手握着一把药散,轻描淡写地洒向她的身体和剑上。
被药散沾染到的青弥剑开始寸寸断裂,化为粉末,而她的身体也随之翻沸冒泡,皮肉滚落。
疼,好疼,就像被邑蛇绞死一样的疼。
她在幻境中千百次重历着这些场景,难以自拔。
渌真绝望地想,可能她终究还是假逍遥。旧友们的经历将永永远远成为负在她肩后的大山,她要向前走,就必须背着这些沉重的记忆而行。
而她不能也不忍,将这些记忆放下。
在死去又活来千百遍后,渌真木然地看着自己胳膊上的肉第一千零三十六次滚落,觉得这一次似乎不如被邑蛇绞死那么疼了。
濒死一瞬的场景在眼前闪替出现,她眨了眨眼,一时恍惚。
当时她是因什么而死来着?
而现在呢?
那时的她,为了苍生,为了捍卫修士之道,毅然决然选择与邑蛇同归于尽。
现在的她,连自己为何而死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不……这不是她。
渌真眼前又切换成了幼时父亲将自己抱在膝上的情景,父亲扶着她的手一同握着青弥剑,在空中挽出一个流畅的剑花。
他说:“修道之人,承惠于天地,不可擅专,当思天下、为众生,乃成大道。”
“而真真,你从你母亲那受了这半身的神血,理应承担起更大的责任来。”
她又看见了缉水之下数万苍生,似乎都齐齐昂起首来,惊惧地看向缉水。
他们畏惧妖魔,更畏惧近在咫尺的洪水决堤。
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不似修士坚韧,一呼一吸间都会被摧折。
所以渌真选择以自己的生命换取苍生的平安。
这才是她的道!
她的道,在乎天下苍生,既然选择了成为凡人口中的“仙长”,就必须担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她蓦然睁眼,眼底一片澄澈清明。
天雷幻境还在继续,离章反复杀伐,司柘反复自戕,她的身体反复被剥脱为一架白骨又生长出新的血肉。
渌真已知,这些都是假象。
她反手拔剑,叱声劈散天雷。
这一瞬,云收雷销,万里朗照,团聚于头顶的劫云迅速散开,放眼望去,苍穹清澈,万里无云。
一颗圆润的金丹轻巧地落进渌真丹田。
她竟然这么轻松地,便度过了修仙第一道门槛,结丹。
金丹修士之后,才算是真正地踏上了仙途。
而李夷江手中长剑未收,不可思议地回想着方才惊鸿一瞥的天雷幻境。
幻境中没有任何单独存在的人或事,只有巍巍高山,汤汤长河,与无数摩肩接踵的人们。
这应当是存在过渌真记忆中的场景,而在幻境中出现,则暗示了她的道。
是苍生道。
古往今来,凡能证得此道的修士,无有不飞升上界者。
李夷江的眼神黯了一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虽暂且在修为上高于渌真,但假以时日,迟早会远远不及她。
也难怪她从前差一点儿和离章神君结为了道侣,也许那才是真正配得上她的人。
渌真结丹成功,看见李夷江在一旁还能有什么不懂的?小木头再一次助了她一臂之力。
她一时高兴,轻轻搂了一下李夷江,以示感谢:“你又帮了我一次。”
但反常地,这一次李夷江却挣脱了她。
渌真来不及奇怪,严归典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前方我探过了,瘴气散了不少,于修士无碍,我们直接走便是。渌真,你好些了吗?”
他离开时渌真仍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样,令他很是担忧,此刻见渌真清凌凌地立着,显然好多了,自然为她感到高兴。
只是,严归典随即又惊讶地瞪大了眼:“你,你怎生已成了金丹修士?”
分明他走之前,两人都还同在筑基期。
这让严归典有点受到刺激。
在宗门中,他因出身缘故,始终憋着劲要证明自己,日日苦修,硬生生以三炁之身,与那些单双炁的弟子几乎同时筑基。可转眼渌真便以五炁之身结丹,这速度,休说定然是这批弟子中的第一位,就算在整个宗门里,她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须知就算是首屈一指的李夷江,也是十七岁才成功结丹。
渌真一眼看透他心事:“我的修炼方式,同宗门所传授的略有些不同。嗯……就是那日问耶长老说的那些,我想不大适用于氏族后人,遂改动一点儿为自己所用。若你想学,我改日告诉你。”
严归典连连道谢。
渌真摆摆手,要他别放在心上:“我们去你的族地内看看吧,说不定蜃珠在此也能映出些旧日景象来。”
三人跋涉过瘴气弥漫的外围,来到了固严氏新的族地中。
此处与外界隔绝,难进难出,想来正是义均为族人精挑细选的地方。
试过了几处,最终在一处废墟上,出现了昔日义均率领固严族人重筑家园的场景。
第53章
渌真略一打量, 便知此处必定经过了义均和少俞的精挑细选,虽不比旧地灵气浓郁,却藏风纳水, 远离修仙界诸多争斗。
对于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氏族来说,是最好的休养生息之地。
同时, 在司柘金丹的滋养之下,这片土地上的灵气也日渐充盈。
少俞不愿孩子们把司柘忘却,将他从前的故事编纂成册, 存放在族庙之中。她希望固严后人始终能够记得,曾有这么一位大哥哥,用自己的修为,为他们的修炼之路奠基。
看到这里, 渌真侧过头去,以目询严归典, 想要问他记忆里是否有司柘的存在。
但他羞惭地低下头去,显然, 固严氏后人早已忘记了,在最初的最初,带领他们力挽狂澜的先人们。
渌真无意责怪他们, 感情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冲淡, 要数万年后的人依旧像第一代后人般保持着感激之情,显然不够现实。
即便如此, 她依然微不可闻地轻声叹了口气。
数个春秋过去,固严氏族生齿日繁, 义均和少俞却始终无后。他们全然将自己奉献给了氏族, 唯恐因为有了亲生的孩子后,让旁的孩童感到厚此薄彼, 索性没有诞育属于自己的血脉。
在义均严格的操练和少俞细心呵护之下,孩子们渐渐长大
。固严氏族内管理森严,族人轻易不能出去,渌真明白义均的苦心,但未曾经历过那场动乱的固严族人却不一定能懂。
一日,一名少年偷偷溜了出去,恰巧撞上了游荡的奢比尸,被其所咬伤。消息传回时,义均第一时间赶出去将他救下。
但太晚了,他瞒着全族偷偷溜走,直到三日后才有人发现不对劲。此时这个少年几乎已经死去,若想救他,只能用新鲜的血液换走他体内被尸毒污染的陈血。
义均的身体在数年的将养之中,艰难地恢复了一成修为,他不假思索,便将自己的血脉割开,为那名少年换血。
他修为几近合心期,按说此等毒血,体内自可净化。可义均没有料到,看似愈合的旧伤实则是潜伏于他体内的野兽,只需一点诱因,便咆哮着奔突而出。
他新鲜的血液奔涌着流向少年,少年乌青的面孔一点点恢复红润,而毒血混着尸血进入了他的身体。
仿佛某个闸门被打开,义均的身体迅速发生异化,面上生出长毛,双耳变成兽耳,瞳孔颜色开始转为妖异的青色。
少俞见了他这副模样,大吃一惊。她深谙医术,可此时用尽了自己的浑身解数,始终无能为力。
她甚至动了将自己的血再换给义均的心思,却被义均按下了手,摇了摇头,执意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