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总算缓和了些,孙九台松了口气。谁料这时,人群中传出一声轻笑。
笑声不大,却在此刻格外扎耳。
孙九台放下的心又“忽的”悬起来,他循声看去,是沈仙游在笑。
她见众人看过来,敷衍的用袖子一捂嘴,眼睛却露在外面,笑成了弯月。
谢云鹤怒火中烧,只想把眼前这清秀夫子给撕成碎片。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保持一个皇帝近臣的风度,沉声问道:“沈夫子为何发笑。”
承晚看着被折磨的只剩一口气的谢春山,神秘兮兮的说:“既然你们府上的大夫说谢春山这样子像是中了邪,或许我知道该怎么化解。”
谢云鹤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谢夫人一下子从地上手忙脚乱的爬起来,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死死抓着承晚的衣袖,满面泪痕:“沈夫子,你大人大量,我儿冲撞了你,我替山儿给你赔罪,只希望你能救救他!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
承晚被谢夫人晃得晕头转向,赶紧摁住她:“哎呀哎呀,谢夫人,我也没说不帮忙嘛,谢春山怎么说也是我的学生,沈某岂能见死不救。”
听她这样说,谢夫人才稍稍冷静了些。
承晚背着手踱步到谢春山身旁,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嘴里“啧啧”两声。“谢春山,今日你在回廊下对夫子和同窗大放厥词,朗朗乾坤下说出好些污糟浑话来,是也不是。”
谢春山哼哼着,满脸写满了不屑。
承晚并不气恼,笑笑说:“沈某不才,年幼时闲来无事,自学过一番奇门法术。虽然头脑不甚灵光,没学出什么结果来,不过倒也还是略知一二。今日为十一月十七,乃是西方极乐无量寿佛的诞辰,你与李复照在回廊下生事之时乃是正午,正是天地阴阳相割日月相对之时,各路神仙都会在此时前往西方极乐去为无量寿佛贺寿,我猜,你那番污糟浑话定是入了哪位路过神明的耳朵,坏了人家的好心情,这才要罚一罚你。”
谢夫人一听此言,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的哭着念起来,腕间露出一截色泽油润的檀香佛珠,一看就知佩戴多年。
承晚眼珠一转,接着说道:“你若想平了神明的怒火,那你就诚心认罚,去将前院的净房打扫干净。心诚则灵,神仙看见你真心悔改,说不定立马就能撤了你身上的咒呢。”
她转头看向谢夫人,甜甜一笑:“你说呢,谢夫人?”
谢夫人一听这话,忙不迭的点头称是。她笃信佛教,这半天被承晚云里雾里绕了半天,早就听晕了,倒是谢云鹤还有些犹豫。
他是皇帝近臣,今夜这番动静要不了多久就会传的京都遍知,若是被人知道自己的独子浑身生疮,还要去扫净房,他就觉得脸上的面子挂不住。
同床共枕二十载,谢夫人能不明白丈夫在犹豫什么?她恨恨的蹬着谢云鹤说:“若是山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让你的侍郎官也做不成!”
谢云鹤还从未见过夫人这副模样,被吓了一跳,只好吩咐家丁将谢春山扶起来。
家丁尽量放轻动作,但还是让谢春山又痒又疼的忍不住嚎叫。谢夫人流着泪温声劝道:“山儿,山儿你便咬咬牙罢,待净房扫干净你就好了!”
众人早就没了睡意,又被承晚一番话勾起来好奇心,都跟着谢春山到了净房门口。
谢春山既羞又愤,身上瘙痒难耐。衣衫上透出斑驳干涸的隐隐血迹,一张脸涨得通红,活像个大怪物。
他狠狠剜了承晚一眼,哆哆嗦嗦拿起扫帚,强忍着身上的剧烈的瘙痒进了净房,开始一下下打扫起净房来。
“唰唰唰”,清脆的声音从净房里缓慢传出来,还夹杂着痛苦的□□声。
谢云鹤夫妻俩心中悲痛难忍,却也无计可施。
随着一阵阵水声,天都快亮了,谢春山才晃晃悠悠的从净房里出来。他浑身脱力,一下坐在地上,嘴里喃喃道:“扫干净了……扫干净了……”
话还没说完,他身上裸露出来的红色脓疮肉眼可见的迅速消退。
一众人看傻了眼,就连谢云鹤都目瞪口呆。
大概只有几秒钟,浑身上下的脓包就消失的一干二净,皮肤光滑如初,竟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了!
苍天啊!谢夫人高呼一声。
不知是谁先带了头,谢家一群人呼啦啦跪了一地,朝着天空磕头。
谢春山更不必说,身体上的变化惊得他半天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来,也忙不迭的不停磕头。
第13章 天雷
书院众人被震惊的面面相觑,孙九台嘴巴长得多大,瞪圆了两只眼睛。
顾谙之侧头看向承晚,她却没有一丝惊讶,反而一副早已了然于心的表情,眼里笑意盈盈,饶有兴趣的站在人群中看着谢春山“哐哐”磕头。
顾谙之心中的怀疑之情愈演愈烈,他总觉得沈仙游此人并不像面上看上去那般简单,让人捉摸不透。
谢春山的事情实在太过奇幻,尽管孙九台三令五申坚决不允许学生在背后议论此事,但还是没出三日就传的京都人尽皆知。
谢云鹤被圣上宣进宫去亲自过问此事。皇上说了什么不可知,但只知道谢云鹤自从出宫后就称病告假在家,没消一个月就被皇上赐了个闲差给打发了。
谢家势头不复从前,谢春山也老实许多,规规矩矩的,除了平日上课,其余时间都猫在厢房里不出门。
要说李复照此人还算仗义,纵然谢家在圣上面前失宠,他也没对谢春山落井下石,反而还整日帮他端饭提水,倒真显出了几分真情谊来。
进了腊月,谢春山的事情就被另一件事给冲淡了许多。
京都城内各书院间两年一次的马球大赛过了年就要开始。
马球大赛是各书院间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由礼部主办,隔年举行一次。最后的决赛上会有皇室宗亲和京中重臣观看,所以学子们都摩拳擦掌,以期能在赛场上崭露头角,为自己博个眼熟,好为明年秋试铺路架桥。
但马球赛毕竟名额有限,一间书院一队,一队只有四人,故而名额十分抢手。令承晚意外的是,顾谙之竟是第一个被确定下来的人选。
看她拿着名单十分不解,孙九台笑着解释说:“上次比赛谙之年纪尚小,是候补上场。别看他那是身子瘦小,但凭借一己之力,硬生生把落后一大截的分数给拉平。虽然最后没能夺冠,可成绩也还算不错,所以今年还是要靠谙之,说不定能让清晖书院夺个第一。”
孙九台的解释让承晚生出几分好奇,瞧他平日里四平八稳的淡定模样,不知打起马球来是不是也和当年的苍濬如出一辙?
冬季天冷,就只有下晌那一会儿还算暖和。名单确定下来之后,无课的下午就成了固定的训练时间。
训练的地方就在承晚厢房旁边的空地上,透过北边的窗户就能看的清清楚楚。
承晚一边看书一边看他们打球,十分有趣。
承晚记得当年在玉清府,众师兄平日里无事做的最多的就是聚在一块打马球。
苍濬是当仁不让的绝对主力。平日里闷声不语,打起球来却像换了一个人。动作行云流水,出手果断狠辣,干脆利索从不拖泥带水,只要他出手,便没有接不住的球,球球都能击中球网。
承晚一边看一边感叹,果然是苍濬下凡转世,顾谙之打起马球来也同苍濬别无二致。白衫男子坐在马背上,腰背挺直,疾驰而过的劲风拂起他的幞头软巾。一件裁体利落的窄袖骑装勾勒出男子清晰的劲腰长腿,偃月球杖被舞的呼呼生风,七宝球落在球杖上看得人眼花缭乱。
看得久了,承晚有些分不清眼前到底是顾谙之还是苍濬。
承晚有些怔忡,她坐在窗前,看着远处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仿佛像是又回到了玉清府。
苍濬在众师兄弟中法术最强,承晚幻化人形后长生大帝便让苍濬带着她修炼。承晚是天地自然孕育出的仙,根骨极佳,但她却生性贪玩,一颗心全都系在苍濬的身上,根本无暇修炼。
苍濬身为大师兄,又得了师傅的嘱托,不得不每日多花时间单独教习承晚,以期她能早日飞升,不负师傅的期望。
承晚却好像发现了可乘之机。自己越不好好修炼,功力就涨得越慢。功力涨得越慢,苍濬就会多花时间来单独教习自己,自己就有了更多同他独处的时间。她有些暗自雀跃,对待练功便更加的不上心了。
自从那次从幽都被他抓回玉清府后,承晚同他好好闹了场别扭。承晚心里有气,觉得苍濬准是被孟婆给迷住了,自己一颗真心错付喂了狗。苍濬心里也有气,气她自己不上紧,明明飞升的劫就在眼前,可还是大着胆子往幽都闯。
承晚同他怄气了不长时间,成日窝在泫清池旁酿她的玉梨酿。玉梨树是当年长生大帝建府时所种,乃神树,终年繁花盛开,玉色通透。玉梨酿是玉清府的仙酒,清甜回甘,酒香四溢,只有用泫清池里的水做引子才能酿的出来,只消饮上一盏,便能修为精进,仙气醇厚。
承晚酿这酒有绝招,她本身就是莲花,酿酒时只消往酒坛里滴一滴花汁,酒的香气就更胜一重,不光有梨花的清甜,还多了几分莲花的芬芳,喝起来唇齿留香。只要将酒坛打开一会儿,屋内的香气便可绕梁而上,几日不散。
她心里憋着气,蹲在泫清池边,不吃不喝一言不发,只一个劲的舀水酿酒。期间郁洺、华温几个师兄来劝了多少次她也不停手,就连君汝师兄来约她同去人间吃喝一番她也没什么兴致。没几日身旁就摞了一大堆酒坛子,连长生大帝都打趣道她这是打算酿出玉清府往后几百年要喝的酒来。
她心里不痛快,闷闷说:“还是多酿一点比较好,若是哪位师兄急不可待要办喜事,只怕这些酒还不够呢。”
几个师兄急了眼,去求苍濬劝一劝她。苍濬只站在远处看了半晌,冷着脸什么也没说。
郁洺平日里最是和善,这次也拉着苍濬不松手:“师妹平日顽劣惯了,大师兄还是看在她马上要历劫的份上别同她生气。就她这点修为,怕是挡不住三道天雷的。”
苍濬看着远处坐在池边的那道清丽身影,冷冷地说:“知道自己挡不住为何平日里还不加紧修炼。挡不住也好,总归该让她知道什么才是正事。”
飞升的天雷比想象的来的更快。
第14章 替劫
那日承晚心里难受,入了夜趁四下无人,她喝了坛玉梨酿正歪在泫清池边睡得迷迷糊糊。狂风骤起,她被冻醒,一睁眼就看见天上蓝色的天雷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
承晚赶紧运气,将全身的仙力集中于掌心。金色的仙气团成一团,她沉心静气,将双手上举,仙气便从上到下将她笼罩其中。
“轰!”随着一声巨响,第一道天雷降下。黑夜刹那间变为白昼。
咆哮着的天雷重重击在她身上,金色的仙气被瞬间击散。
承晚只觉得双臂立刻变麻失去知觉,五脏六腑都被击的变了形,血液逆行,在身体里翻搅,让她剧痛不止。
她眼前发黑,咬着牙,喉咙里涌上丝丝腥甜的味道。
趁着第一道雷刚过,第二道雷还没降下,承晚顾不得身体的剧痛,赶紧再运气。手腕上的九颗金莲子闪着金光四散开,将她团团围住。金莲子与她乃是一体,不到危急关头轻易不会离身。现在金莲子必是感应到了承晚体内仙气波动,这才离身形成结界保护着她。
承晚趁着金莲子的结界,赶紧将击散的仙气拢起来,重新团住自己。
“轰!!”第二道雷比第一道强了数倍,一下将承晚击出几米远,高高弹向空中,又重重的摔在地上,九颗金莲子“噼噼剥剥”滚落了一地。
她一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如坠冰窟,每一寸皮肤和每一块骨头都在痛,仿佛被生生的剥皮抽筋一般,痛到她无法呼吸。
承晚眼前模糊,她想,自己果然是个没出息的,竟连飞升上仙的劫也历不过去。她有些后悔,当初如果好好修炼,今日也许就不会命丧于此。
天上雷光翻涌,比前两次都更胜。承晚知道最后一道天雷就快降下,自己怕是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