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踢了踢地上的碎片,斜着眼笑说:“原来就是靠的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贱骨头到哪里都是贱骨头,改不了的。只是不知你费尽心思讨好这位沈夫子有何用?他不过教习诗文一科,最是无用,人看起来也文弱,一点没有男子气概。难不成,难不成你竟好这一口?”
说完,他和李复照就一起捂嘴发出一阵怪笑声,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你奶奶的!承晚心里暗骂一声。
她活了十万岁,天上地下还从没有人敢这样编排她。
谢春山不过一介凡夫俗子,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今天非要好好教教他做人的规矩。
额间金莲有些发热,承晚用手指轻拂过去,将金莲的印记隐匿起来。
“若是对我有意见,尽管冲我来,不要言语中伤沈夫子。”顾谙之声音不高,但里头带着些不容辩驳的强硬。承晚竟听出了几分护短的味道来。
承晚想起凡人有句俗语,“有理不在声高”。她觉得用这句话来形容此刻的顾谙之非常合适。
谢春山被说的一愣,旋即怪笑一阵,说:“我中伤了又能怎么样?你不就是看着他同太学长官有些沾亲带故,所以才格外殷勤吗。我可是跟我爹打听过了,他根本就没听说过沈仙游这个名字。要我看,他也准是一介趋炎附势的宵小之辈,打着太学长官的旗号在这里招摇撞骗,就专门骗你这样的傻子罢!”
“都是同样的人,怪不得你们二人臭味相投。”李复照声音有些尖细,刺拉拉的不太好听。
顾谙之冷哼一声:“你们二人也只会上下嘴皮一碰,用两张臭嘴说出些恶心人的话罢了,旁的还会什么?”
“你!”谢春山嘴巴微张,有些呆。
从他们认识顾谙之开始,他就一副温和模样。虽话不多,略有清冷,但好歹看起来是个端方有礼的谦谦君子。如今这句话从他嘴里出来,还真让他们有些吃惊。
“每人出身不同,无法自选,但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自身品格和家族修养。你这样口无遮拦,难道不怕平白让令尊蒙羞吗?”他声音淡然,不卑不亢,“你我三人同为学子,若是互相看不顺眼,也应该在考场上一决高下,而绝非在此逞一时口舌之快。”
李复照看谢春山被他说的一时反不了口,急忙上前帮腔:“瞧你说的冠冕堂皇,可不也是草包一个吗?但凡你厉害点,你的养父又怎么会被人打残。”
“哼,不过是为了一块地而已。冉家要地,给他们就是了,何必为了一块薄地葬送了自己一辈子。”谢春山语气中极近轻蔑,“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看你就知道你那养父也肯定是个轴脑筋。冉家同京兆府尹是什么关系?就凭你们一介农户,也想跟他们对着干!要我说,你要是真有骨气,就应该去找冉家报仇,再去击个御鼓,把京兆府尹也拉下马才好,而不是在这里卑躬屈膝,耍些不入流的招数讨好众位夫子。”
谢春山噼里啪啦一通说,把承晚说的愈发烦躁。
她听不下去了,心里那股无名火一股一股朝上拱。眼看着顾谙之就快被激怒,承晚心里有些一惊,若是顾谙之今日得罪了谢春山,这算不算自己无意间更改了他的命格?
不行,她得赶紧过去。承晚掀帘出了厢房,看三人没留意到这边,直接念诀瞬移到顾谙之身后。
顾谙之背在身后的左手紧握成拳,腕间还有青筋暴起。看得出来他很生气。
他觉得自己快被这两个人激的失去了理智,心中席卷起一阵激愤。刚要张口反驳,一双略带凉意的手压在了他的左手上。
他心里一惊,讶然回身。
竟是沈夫子。
沈夫子的眼睛看向他,温柔坚定地目光让他奇异的冷静下来。
谢春山和李复照也被吓了一跳,刚才回廊下分明只有他们三个人,沈夫子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见了鬼了不成!
承晚看见顾谙之幽潭般的眼眸逐渐平复下来,她松开手,绕到顾谙之身前,噙着冷笑看着对面两人。
“说够了?说过瘾了吗?”她冷着声,让谢春山心里直发颤。
“不知道清晖书院是什么规矩,学生可以随意编排夫子和同窗了?刚才那番话若是传出去,你们还有没有脸走出书院的大门?”承晚一句话,就让对面两人双股战战。
大宁建朝时首位帝师伊阁老一生未娶,尽心辅佐帝王,圣祖皇后又广开书院学馆,好学之风蔚然兴起。自那时起,尊师重道就成了大宁最重要的伦理之道。
若是他们二人刚才的话传出去,就算是有个大官父亲,也无人敢保。明年秋试没戏不说,还会连累全家名声彻底臭掉。
李复照已经不敢开口,但谢春山嚣张惯了,不愿被眼前这位身量娇小的夫子压过一头,于是硬着头皮瓮声瓮气的说:“你的话就一定有人会信?不过一个不知来头的夫子,口气这般大。”
简直是找死。若是这会儿在九重天上,她非要将谢春山打趴在地哭爹喊娘才行。
对待凡人,要用凡人的方式。
承晚背着手,一双眼睛微眯,将谢春山上下打量一番,嘴角还挂着一丝坏笑。娇小的身量倒生出一股泰山压顶的压迫感。
“你若不信,我出去试试便是,”半晌她才开口,语气中还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后日便是朱雀街集市,这种书院学子间的辛秘向来最受娘子们的喜爱,只消挑个娘子们逛街逛累的点去朱雀街那家明堂里坐上一时半刻,想必很快就能传的人尽皆知。只是若真的传开,你可不能气恼。”
谢春山脸色斑斓,想吃了只苍蝇一样堵得难受。
李复照在后面悄悄拽了下他的袖子,意思很明确,求谢春山给沈夫子服个软。
谢家势大,但李复照却没什么根基。若是被传出这样的流言,此生算是彻底无望了,他不能冒这个险。
谢春山回头狠瞪了他一眼,吓得李复照“唰”的缩回了手。
谢春山自幼骄纵着长大,受惯了众人的吹捧,哪里受过这种气。他憋着口气,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潦草一拱手,眼睛看着地面不情愿的说:“学生知错,还望夫子恕罪。”
承晚却敛了笑意,板起脸来:“本夫子向来脾气不太好,你这样不情愿的赔罪我看着可是更生气了。这样吧,想让我消气闭嘴也可以,今晚三更之前,你去把书院的净房打扫干净。必须要纤尘不染,洁净明亮才行。若是明早让我看见一丝污秽,你就给我等着吧!”
此话一出,对面两人脸色大变。
让谢春山去扫厕所?!
虽说每间厢房都有单独的净房,但公用净房在前院,离教室近,很多人白日读书图省事都在那里方便,里面可算不上是什么干净的地方。
谢春山气的牙齿“咯咯”作响,咬牙切齿的说:“若我不去,你能奈我何!”
承晚鼻子轻“哼”一声,无所谓的摊开手,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漫不经心道:“我说过了,若是让我看见一丝污秽,你只管等着便是。”
谢春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沈仙游!我定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怒摔衣袖,大步流星而去。
李复照一张脸都快要皱成苦瓜,垮着一双虫一样的眉毛,苦兮兮的冲承晚行了个礼赶紧追着谢春山跑走。
承晚抿嘴笑起来,觉得心头十分畅快。
身后的顾谙之却似有忧虑,心事重重的皱眉看着她。
第10章 病发
顾谙之眉头微蹙,眼神柔软,似有无限忧虑,羽毛般拂过承晚的心:“何必为了我得罪谢家?学生不过一介白身,没什么好怕的。可夫子不一样,若是谢家想要报复,只怕今后……”
“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承晚不在意的晃晃脑袋,“你且等着瞧就是,看看最后是谁先求饶。”
顾谙之看着承晚,郑重的朝她拜礼:“今日之事,多谢夫子。”
承晚背着手,脸上有笑意:“不用谢我。刚刚不是你说的吗,不畏强权,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就这样做了,我并不是为你,你也不必对我道谢。”
顾谙之却有些沉默,抿着一双薄唇,许久才闷闷说道:“我只是不希望无辜的人再因为我而受伤。”
略一停顿,他接着说:“我父亲,哦,就是我的养父,当年就是为了能多赚点银子供我读书,所以才同冉家抢地。那块地是他祖上仅存的一点薄产,但是冉家请了风水先生,说这块地必须推平,然后挖成水塘,这样才对他家有利。作为赔偿,冉家将山上的一块地换给了我家,但那块地在山地上,全是石头砂砾,根本没法耕种。我父亲气不过,就想去京兆府击鼓告状。”
“后来呢?”
“我父亲当时不让我跟着,我就一路偷偷尾随。他去了京兆府,鼓也击了,却没见到京兆府尹,而是等来了气势汹汹的冉家家丁。他们不由分说,就在府衙门前将我父亲暴打一顿。我上去阻拦,却双拳难敌四脚。父亲怕我受伤,咬牙趴在我身上,结果被打伤了脊骨,从此没能再站起来。”
承晚听得冒火:“岂有此理,天子脚下竟也敢如此嚣张?之后冉家人出面了吗,是怎么说的?”
顾谙之苦笑一声摇摇头:“冉家只派管家来送了一包碎银,然后就再也没见人,我家那块地也改了地契姓了冉。我父亲全然是因为我才会落得如此下场,我不知道我除了发奋读书还能做什么。只期将来能出人头地为他讨个公道罢。”
听到这里,承晚总算明白了顾谙之为什么如此用功。
承晚宽慰他说:“你父亲如今这般境地怎么能说是因为你呢,明明是因为冉家荒蛮无道。你若是将所有过错都背到自己身上,那才是大错特错。你背着这么沉重的枷锁在身上,也枉费了你父亲对你的一片苦心。”
看他低垂着眼眸沉默不语,承晚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太累了。当然,我说的累不只是身体上的劳累,更重要的是心里的累。我总觉得你活的比旁人累许多,明明是个风光霁月的俊俏少年郎,却总像个老头子心事重重。试试看吧,心里放轻松点。我说过,看你面相是个大富大贵的命格,明年秋试一定能够高中状元。”
他听了这句话却猛地抬头,一双眼中仿佛有暗流涌动。承晚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又想起刚刚谢春山编排他们两人的混账话,脸上一阵发热。
她不自然的用手一抚粉面,转过身去:“谢春山刚刚的混话不必放在心上,全当他放屁好了,反正说的也不是真的。你快去用饭罢,我也回去了。”
说完不等顾谙之回话,便甩甩衣袖沿着回廊回房去了。
顾谙之心中翻腾,他活了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看出他心中的疲累。
他没什么亲人,在书院里成日读书,有空就出去赚束脩,也没什么密友。细细算起来,沈夫子还是第一个温言宽慰他的人。
他看着远去的那道轻巧背影,嘴里喃喃道:“若他说的是真的呢……”
说完他讶然用手指盖上嘴巴,直道自己是真的疯了。
-------------------------------------
深夜烛火晃动,顾谙之一如既往地端坐在窗边的矮几上看书。
可今晚有些不一样,他手里的书从入夜打开,一直到现在一页纸也没翻动过。
外面街上打更的梆子声传进来,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顾谙之猛的回神,才发觉自己已愣神了大半夜的时间。
自己这是怎么了?心里堵得难受,像是坠入无边泥淖,用力挣扎也难以摆脱。
他无奈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腿脚。想到秋试越来越近,自己反而又在这种关键时刻心乱如麻,唉,真是叫人没办法。
外头月色正好,顾谙之披了斗篷,出门去集贤湖边走走。
已经入冬,空气都变得冷冽起来。月华如水,他一边漫不经心的走,一边仰头望月,心里暗叹,情难自禁原来竟是这种感觉吗。
他双眉不展,觉得自己简直卑鄙,竟会对自己的夫子生出这种想法,难道十几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