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苍濬还有五六步时,承晚堪堪停住脚步。
她看见苍濬背在身后的右手里分明握着那把承影剑。
承晚顿住脚,心中弥漫起恐惧。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踌躇着后退,轻轻摇头:“不,不,师兄,不要……”
话还没说完,苍濬动作迅猛,幽冷的承影剑在他手中转了把剑花,一道劲风袭面,承影剑闪着寒光消失在了她的胸口。
她低头看着露在外面的半截剑身,身体逐渐感到寒冷,心脏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快要撕碎她。
承晚的眼泪簌簌的落下来,砸在剑身上,响起“砰砰”的声音。
她抬起头,泪水将视线变得模糊一片,苍濬冰冷的目光却清清楚楚的落进她的眼睛里。
“为什么……为什么……”她疼的说不出话来。
苍濬却硬着一张脸,狠心将承影剑又往她的心口窝使劲送了送。
承晚看见自己的身体逐渐变成金色的碎片,她痛苦绝望的大喊:“啊!!!”
承晚猛的坐起身子,手还紧紧的攥着胸前的衣服。她在床上呆坐半天,才反应过来现在是在凡间的清晖书院里。
原来是场梦。
她松了口气,抬手一抚脸,却摸到了一片水泽。
她叹了口气,十万岁都白活了,越活越白搭。做个梦而已,竟还哭出来了,真是没出息。
承晚身子一歪靠在墙上,手指摩挲着胸口位置。胸腔里心脏跳得飞快,还仿佛真的有股凉意从里面沁出。
已经是深秋时节,晚上并不暖和,脸上的泪痕冰凉凉的腻在皮肤上,让她打了个寒颤。
也睡不着了,承晚干脆披上衣服起床。她点了灯,想起隔间里还有剩下的热水,于是趿着鞋子过去擦脸。
木桶放在桶萝中,四周被细心的裹满了棉布。承晚掀开桶盖,里面的水竟还是热气腾腾。
她舀了点水把毛巾打湿,热乎乎的贴在脸上。酸涩的眼睛和紧绷的皮肤一瞬间得到了放松。
承晚想起晚间顾谙之提热水来的模样。
他掀起长衫,半跪在地上,仔仔细细的将木桶周围塞满棉布。承晚有些过意不去,说自己晚间也用不了这么多热水,不用如此麻烦。
顾谙之却回头对她温润的笑笑,手上动作不停:“夫子用不用是一回事,学生上不上心便是另一回事。纵使夫子晚上只用一滴水,学生也要保证夫子用的舒心才行。”
脸上的毛巾凉了,承晚取下来,叹了口气。
除去在长生海的这七万年,自己满打满算追着苍濬跑了三万年。回想三万年里的所有记忆,苍濬竟连一句温柔的话都没同自己说过。凡是见着自己,无时无刻不是冷冰冰的板着一张脸,偶尔多说几个字都能让她高兴好几天。
承晚不是什么丑无盐,相反因为出身高贵,容貌绝色,自打两万岁上飞升上仙之后,前来提亲的青年才俊络绎不绝,差点就要踏破玉清府的大门。
但她一颗心好像是被苍濬下了咒,除去苍濬,看谁都没感觉,看谁都一个样。
如今回头再看,承晚真的觉得自己太傻,傻到差点丢了命才清醒。
她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冷风裹挟着丹桂香气飘进房中,灵台一片清明。
透过窗缝,承晚发现顾谙之的房中竟还点着灯,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在窗上,影影绰绰。
他好像正在背书,身影有些摇晃。
承晚恍觉自己竟有些沉迷在顾谙之的温柔里。
顾谙之既同苍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那么就让她自私一回,在凡间好好享受顾谙之给予的温柔罢。
凡间光阴瞬短,不过须臾几十年。待到苍濬归位之日,两人之间也许就是刀光剑影,你死我亡的另一番境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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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间的日子比九重天上热闹许多。
承晚领了诗文一科,这一科在科举考试中占的比重不算大,远远比不上务策、经义重要,所以排的课时也并不算多。平日里除了教学生诗文之外,只要有空她就到街上去闲逛。
诗文难不倒承晚,她在长生大帝座下数万年,没有灵识时就日日泡在泫清池里听大帝和各方仙友吟诗评词。待有了灵识,更是整日之乎者也的往耳朵里灌,想记不住都难。
她生的貌美,就算是装扮成男人也比寻常男子看起来清丽许多,从面上看就少了几分男夫子不怒自威的气概。再加上诗文一科不算太重要,所以她的课上偷懒打盹是常事。
其他课目晦涩难懂,想要取得好成绩,必须要下一番苦功才行。于是承晚的诗文一科,就成了他们补觉休息的绝佳时机。
承晚也懒得理他们,她来清晖书院本也不是为了带出个状元郎来。有了承晚的不介意,这些学子更加有恃无恐。
唯独顾谙之与人不同。
承晚明明每晚都能看见他屋里的灯亮到三更天后才熄灭,可他上课时却从不偷懒,连走神也从来没有过,让她啧啧称奇。
不管承晚讲什么,哪怕是最基本的诗文平仄,顾谙之也坐在席上,背脊挺直,听得十分认真,丝毫不见倦意,一如当年刻苦修炼的苍濬。
这几日京都起风,冷的厉害。午间乌云压顶,天色暗的好似傍晚。
承晚散了课回到厢房,还没等她喝两杯热茶休息休息,就听见顾谙之温润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沈夫子,学生给您送午饭来了。”
承晚捂紧了热茶杯答道:“进来罢。”
听见承晚应声,顾谙之才挑开门上的帘子进屋来。
他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案上,修长的手指将里面的瓷盘一个一个端出来,不徐不疾。淡青色的骨瓷衬的他手指白皙且骨节分明,十分赏心悦目。
承晚一双眼直勾勾盯在顾谙之的手上,喜滋滋的客气道:“麻烦谙之了,这么冷的天还每日帮我取饭送盘。”
顾谙之看见她的眼神,心里有些异样感萌动。
他清了清嗓,别开视线,取下食盒最底下的一层隔板,里面还放着一碗羹汤。
“刚才学生去取饭,看见厨房的厨娘自己炖了一盅银耳桂花羹,闻起来很是香甜软糯。学生想着夫子惧寒,喝一碗应该会暖和一些,所以特意向厨娘讨要了一碗,拿来给夫子尝尝。”
碗里的银耳莹白,汤色澄黄,点缀着细小的红色丹桂和枸杞,清甜香浓,还冒着热气。
“你竟知道我怕冷?”承晚接过瓷勺,小心抿了一口浓稠汤汁,唇齿间香气四溢。
“只要仔细留心,总是不难发现的,”顾谙之淡笑道,“夫子屋里的碳块用的比旁的夫子屋中更快些。”
承晚一怔,顾谙之又补充道:“旁的夫子是两人共住一间,而夫子只有一人。所以学生猜测夫子要比旁的夫子更怕冷几分。”
承晚悻悻的皱了下鼻子。
顾谙之将承晚的小动作全都看在眼里,觉得沈夫子真的生的极好,一个男子做起小女儿家的娇俏动作来也丝毫没有违和感。
他在心里暗想若是这位沈夫子是女子,不知该是怎样的娇柔可人。
想完他就觉得自己是真的疯了,还疯的不轻,竟会频繁冒出如此大不敬的念头。
接着他又心里一凉。
自己……自己竟,是个断袖……吗?
承晚却没发现顾谙之的异样,随口问道:“平日里上课,我瞧着他们都时不时地打个盹,走走神,你怎么堂堂课都听的这样认真?不累吗。”
顾谙之微微叹了口气:“学生也是吃五谷杂粮的普通人,怎会不累,只是凭着一口气坚持罢了。”
“哦?”
他眉间似有忧色:“如今太平盛世,四海欣盛,位高者难免会被花团锦簇的盛世之景蒙蔽眼睛。但学生生长在乡野间,见过太多太多躲在阴暗处肆意伤人的蛀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蛀虫若是不除,有一日积少成多,早晚会撼动大树根基。生而为人,总要做出点事情来,在天地间留下些自己的痕迹。我所图,不过一个‘清’字。”
“清?”
“海清河晏,天下太平。能有越来越多的人不畏强权,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顾谙之接着说:“当年圣祖皇帝建朝,废了科举的门槛,让我这样的寒门学子能同世家大族的子弟在考场上公平的一决高下,这是学生唯一能抓住的机会。所以学生就算是拼上半条命,也一定要去搏一搏。”
承晚想起向辞说过的命格,出言劝慰他:“你也不要太过紧张,我看你的面相就很有吉星高照,金榜题名的瑞气,想必明年的秋试定会高中榜首。”
顾谙之朝她拜了拜,面色缓和了许多:“多谢夫子吉言。”
说话间,承晚已经将那一小盅银耳羹用完,顾谙之很自然的拢过空盏同她道别:“请夫子用饭罢,学生就退下了。正好学生去膳房取饭,顺道将这杯空盏给厨娘还回去。”
承晚点点头,顾谙之又朝她拜了拜,掀帘出门去了。
承晚看着面前的饭菜有些出神,她第一次因为提前知晓一个人一生的命格而感到惆怅。
情劫和死劫是世间最难历的两种劫。
她一想到如松柏一般清傲坚韧的顾谙之这一生会过的如此艰难,就觉得心里堵得难受,一口饭也吃不下去。
“哐当!”一声脆响从外面传进来,惊醒了神游天外的承晚。
第9章 净房
这里清净,杯盘破碎的清脆响声十分清晰的传进屋里。承晚没当回事,视线被一盘咸鲜热辣的烩鸡丁吸引住。
筷子夹起一块滑嫩的鸡丁,刚要放进嘴里,就听见外面响起一阵讥笑声:“我看你就是天生的下贱命,在家伺候你那残废养父还不过瘾,又跑来书院伺候夫子。你若是真这么喜欢伺候人,不如以后也来伺候伺候我吧。”
听声音,应该离这里不近。但承晚是神,五识要比寻常仙人灵敏些,这几句话正好稳稳地落进承晚的耳朵里。
扫兴!她有些气恼,竟敢有人打搅她用饭?
“杯盏并非我的东西,而是厨娘的私人物品,你就这样故意打破怕是不好罢。”
是顾谙之的声音。
承晚没了吃饭的兴致,从席几上站起身,往窗边走了走。
她将窗户支开一条缝,看见顾谙之被两个白衫学子堵在远处的回廊下,地上还躺着一摊青瓷碎片。
为首的学子身量不高,看起来很是敦实。承晚认得他,此生名唤谢春山,其父谢云鹤位居四品,官拜黄门侍郎。
四品官在京都算不得什么大官,但黄门侍郎不同。
此职为皇帝近侍,负责日常传诏,算起来比那些近不得皇帝身的二三品地方大员架子还要大几分。
谢春山仗着其父的身份,在清晖书院里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回回诗文课上就属他睡觉的呼噜声音最大。
他身旁站着的瘦高青年名为李复照,同谢春山住同一间厢房。其父不过是个七品下的内寺伯,最是清汤寡水的蝼蚁小官。但李复照此人极有眼色,攀上了谢春山这尊大佛,成日跟在他屁股后面唯命是从,以期将来能得谢家照拂一二。
谢春山一昂下巴,脸上肥肉抖动,好一副嚣张跋扈的嘴脸:“一个厨娘的杯盏而已,你尽管告诉她是我打碎的,看她敢不敢来找我讨要。要我说,你这种穷酸命就该好好待在你那间乡间小院里,耕点地种点菜才对。下贱的人不管到哪里都下贱,哪怕书读得好又能如何?就你这上不得台面的样子,真走了仕途进了官场,也是给人提鞋的命。”
顾谙之倒是不见动怒,眼眸低垂看着地上的碎瓷片。
见他没反应,谢春山往前逼近一步,语气中满是嫉妒愤恨:“轮值夫子们才来不过十数日,就都对你满嘴夸赞,竟还传到了我爹耳朵里,喊我回家将我训斥一顿!我还以为你多清高多有本事。今日才发现,你也就只会在夫子们面前耍耍小聪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