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兴见她对廖永新兴趣寥寥,心中有了数,歇下了当月老拉红线的心思。
一行人直奔主题上了庭。
与钟文伯预想的大打出手的局面截然相反,庭上一派祥和,双方当事人热情握手,你致歉我道谢,称兄道弟,并肩画下美好未来的大饼。
结束以后,沈愉初提出想和那位申请仲裁的工程部负责人吴亮私下谈一谈。
天气太过恶劣,眼见着就要刮大风下暴雨,沈愉初就近挑了一家咖啡店,不到两百米,行李都留在杨兴的车上,空手步行过去几分钟。三个人各自点了咖啡,在最靠里墙的一张圆桌边坐下。
“所以年终考核是真的有问题,是吗?”沈愉初开门见山。
吴亮愕然抬头。
李延山抬着咖啡托盘走过来,分别将咖啡放在各人面前。
吴亮稍显惴惴地抬起杯子半遮住脸,“没……有,没有的事。”
沈愉初往沙发里瘫软下了些,肢体语言非常放松,声调也极为柔软,“是我自己想问的,您就当是私底下随便聊聊,不用担心。”
吴亮放下咖啡杯,再端起来,抬至嘴边,但没喝。
沈愉初不催促,微微笑着,耐心等待。
吴亮犹豫少倾,闷闷长叹一口气,放下杯子,惘然道:“现在想想,我是过于自负了。我自诩从业经验丰富,这么多年也积累了不少人脉,调解的时候我都咬死没松口。结果,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以往那些朋友更是,连我电话都不接了。”
一旦打开话匣子,再往下说就不难了,吴亮说:“其实也就是憋着一口气,杨兴那人,平常说得好听,大家都是好兄弟。我气不过罢了。您说,好兄弟有这么办事儿的吗。”
沈愉初静静听着,面上像是吹不起波涛的水。
她太能理解吴亮的放弃了。
劳动者是弱势群体,争取下来一回赔偿金不难,可往后倘若还想在圈子里混。资本家身处同一阶层,自有HR来替他们关上一扇永远打不开的门。
吴亮许是事情在心里憋得久了,噼里啪啦将心路历程一顿倾吐,说完就后悔了,撩起眼皮觑觑她,“沈总,我是信任您,才跟您说这些的,这事儿您千万别跟其他人提。您说我好不容易才拉下脸皮跟那边求和,以后我还得找工作……”
“您放心,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沈愉初诚恳地应下。
再东拉西扯了几句闲话,吴亮起身告辞。
沈愉初表达了对吴亮前程似海的祝福,然后叫李延山,“Alex,帮我送送吴经理吧。”
*
季延崇快半步走在前面,抵住咖啡店的门,侧身让吴亮经过。
顶着大风在街上随意寒暄几句,转身告别。
吴亮盯着远方层层叠叠的浊云,愤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声咒骂道:“杨兴,你以为你跟孙宏达廖永新搞的那些猫腻没人知道,老子一定会等到天来收拾你。”
季延崇步履微微一顿,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大步往咖啡店里去了。
推开门,门口的欢迎风铃在头顶哗啦啦作响。
季延崇稍侧过眼,入目是正靠在窗边发怔的沈愉初。
她端着咖啡杯的手悬在半空,手肘搁在膝上,嘴唇微张,茫然地盯着远方。
顺着她空洞的眼神望出去,和吴亮的视线远远地交汇了。
他们在看同一片压抑的云。
*
回到安城分公司的办公地点,沈愉初和李延山被漂亮前台热情地引进总经理办公室,宽阔敞亮,后面还置了一个小型的高尔夫球道。
“沈总您回来了。”杨兴忙从黄花梨木的大办公桌后面迎出来,“您跟吴亮……”
沈愉初笑得得体,“就确认一下,让吴经理不要在外面说一些不太客观的事情。”
杨兴闻言,笑容都更真诚了几分,刚想接话,笃笃几声敲门声响。
杨兴的秘书兼司机着急忙慌地进来,“杨总,总部的廖总到了,在车上,状态不太好,您快去看看吧。”
“怎么了?”杨兴忙问,脚下已经在往外去了。
这趟来的是廖永新,带着一个市场部新入职的员工,好像在来的路上吃坏了东西,两个人都有轻微的食物中毒迹象。
那个新员工状态还好一点,廖永新就不行了,上吐下泻,在车上休息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要送医院了。
十几分钟后,杨兴处理完回来,急得额头出汗,“廖总本来是来谈合作的,这下晚上的饭局怕是要取消了。”
沈愉初停顿了几秒,才开口问:“合作方是……”
“鑫远的刘总,是我们安城的大客户了。”杨兴答道,“其实鑫远一直看不上我们安城分公司,要不是总部一直在接洽,鑫远肯定早就选别的公司了。”
*
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沈愉初没有直接去杨兴为他们安排的会议室,先带李延山去往走廊尽头的茶水间,路上歉然道:“本来下午可以放你回酒店自由活动的,现在看来不太行了。”
“啊,没关系,我本来也想跟您多学习。”李延山紧跟着说。
“你怎么比我还要官方。”沈愉初笑了。
进了茶水间的门,她转头问:“能喝酒吗?”
李延山脚收得匆忙,差点撞上她,很是讶然。
沈愉初往里让了几步,从敞开的顶柜里抽出两个一次性纸杯,“能喝多少?说实话就行。”
李延山不明所以,但既然被问起,有些羞愧地挠了挠后脑,坦诚不知道酒量深浅,以前只跟同学一起喝过几瓶啤酒。
“哦,没关系。”沈愉初心里有了底,在纸杯里放好茶包,泡上两杯红茶,递给李延山一杯,“你是我带出来的,我会保护好你。”
话里话外,有点故意把他当小孩子的意思。
人嘛,或早或晚会被职场世界浸染,好的或坏的。
将干干净净的白纸带进酒桌社会,看白纸被染色,多少于心有愧。
此外,沈愉初也有一份不想言说的私心。
社畜在酒桌上,有着必须披上的面具。
她其实并不想让李延山看到她的那一面。
李延山似乎什么都没听出来,被应酬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话语里颇有些新奇,甚至还有点向往,“今天要喝酒吗?”
“希望不用吧。”沈愉初从包里摸出解酒药,分给李延山一板,“喏,以防万一。”
在会议室坐了不到半小时,人情债已然在总部兜兜转转了一圈,马良才一通电话打来,“Amanda,鑫远的刘总是大客户,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给点面子。这回总部去的,有title的就你一个,你得顶上啊。”
毫不意外。
沈愉初说:“好的,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马良才直白道:“不用,项目细节他们都谈完了,就是喝。”
就是喝。
沈愉初只能对李延山苦笑,“Alex,我能相信你吗?”
李延山被她说得一愣,旋即用力点头,“当然能。”
沈愉初低头下,打开外卖软件买牛奶垫胃,“如果结束时我还能说话,就送我回酒店。万一我吐血了,就把我送到医院。”
“以前有过吗?”李延山好像被她的说辞吓了一跳。
那些经历,想起来就自带头晕buff,沈愉初一手撑住头,有几缕发丝从侧颜垂下。
“差一点吧。”她说。
*
季延崇见识过她变脸的能耐,还是难免意外。
推开那扇包间的门,她就真的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曲意逢迎,八面见光。
第13章
像季延崇这种出身的人,应酬是刻在DNA里的祖传艺能,比学走路会说话还早的,就知道面对什么人该拿捏什么样的腔调态度。
纸醉金迷的人生过久了,到底是迫于现实的人情交际,还是纯粹的纵情享乐,界限亦不是那么分明。
这是头一回,他从闪光灯中心退下来,在观众席上挑了个好座,旁观生旦净丑。
是有些新奇。
他们到达的时候,包厢里已经抽上了烟倒上了酒,那片乌烟瘴气的场子像是骤然开启了沈愉初身上的某个开关,她戴上比平时还要厚的层层面具,摇身一变,长袖善舞。
鑫远的刘总是个中年发福的男人,听了杨兴的介绍词,色眯眯的情态稍稍加了一点掩饰,借握手的机会,双手攥紧沈愉初的手半天不放,“杨兴,你不够意思啊,也不早告诉我你们沈总这么年轻漂亮。要是早知道,我就不跟你们廖总对接了啊。”
杨兴在旁边嘿嘿赔笑。
季延崇见得多了,也谈不上鄙夷不鄙夷,在一旁麻木地看着,见她暗暗抽了抽手,没抽出来,就干脆不动了,像机器人一样任捏任放,嘴皮子殷勤得很,笑得虚伪灿烂,“别别别,刘总,您叫我小沈就行。”
刘总一手抓沈愉初的手,另一只大手一挥,很阔达的样子,“那不行,该叫什么就叫什么。”
沈愉初声音不复往常清淡,声调热情得几乎高了八度,“您这就跟我太见外啦。”
她微微躬身,深棕色的波浪长发从一侧肩头滑过。
刘总看得眼发直,“那就小沈总吧,哈哈哈哈。”
沈愉初拉了季延崇上前,一只手拽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背上,是介绍的姿势,笑道:“这是我们新来的实习生,李延山。”
季延崇看她一眼。
她刚才借着拉他的动作,从刘总的魔爪里成功脱逃,还刻意转了半圈站在落他半步的位置,让他成为避开刘总的人墙。
这站位,说不是蓄谋都没人信。
也就是刘总被她的美貌一时砸晕了头,丝毫没反应过来。
他笑了笑,索性就当了她的挡箭牌,往前迈了一步,隔开刘总,主动伸手握手,“刘总您好。”
刘总仰着脖子看他,再转头看一眼沈愉初,对杨兴调笑道:“你们源茂总部招人,是按颜值来招的吗。”
两边作陪的人都捧场地哈哈大笑,依次入了座。
各色佳肴端上,酒过三巡,真真假假的相互吹捧将气氛越推越高。
主座上的刘总抖抖空掉的烟盒,招招手,让秘书出去跑腿买烟。
季延崇本来已经百无聊赖到放空,邻座的沈愉初忽然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包未开封的烟,吸口气站起来,烟捧在手里,“刘总,您抽和天下吗?”
跟刘总空掉的烟是同一个牌子。
刘总讶然,“小沈总也抽烟?”
沈愉初狗腿地亲自跑到主位送烟,“我不抽,这不是想着今天跟您吃饭,特意提前备了一包,本来想着有备无患,没想到真用上了。”
刘总和秘书对视一眼,喜上眉梢地“哟”了声,“小沈总还是做了功课来的。”
沈愉初半蹲着,接过秘书手里的打火机,拢起手为刘总点烟,“好几年前了,您跟源茂刚合作谈项目的时候,我有幸跟您学习过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