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愉初不卑不亢立在原地,察觉到一束善意的打量目光,来自一位一直未开口的女士。
季老爷子面露疲态,宣告拷问结束,沈愉初在想识趣退场时被叫住,“沈经理,帮我送送客吧,你们年轻小姑娘凑在一起,比和我这个老头子有话题。”
沈愉初深觉古怪地应下。
然而这几位姑娘其实并不需要她送。
在电梯口,傲气的小仙裙女生临离开前还高高扬起下巴冷哼,撂下狠话,“你别以为你就赢了。”
沈愉初莫名其妙。
好歹算是完成了季老爷子交代的任务,她回到楼下花园,在小湖边“偶遇”了刚才善意端量她的那位中年女士。
沈愉初干脆径直走到她面前,“您找我吗?”
女士讶然回头,旋即笑了,“难怪季家看中了你。”
隐隐约约的猜测带着逐节降低的体温攀上心口,沈愉初顿了顿,“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季家的事我管不着,还是等他们自己跟你说吧。”女士掩嘴笑了下,不带恶意,并不让人难堪。
她直爽道:“我就直说我的部分了。你很优秀,有考虑过换份工作吗?”
第59章
不算大的宴会厅, 如今只剩下两个人,华贵热烈的装潢吊诡烘托出难言的空荡寂寥。
季延崇懒散倚在黑色雕花窗框上,食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击框沿, 没有节奏, 画满油画的圆顶荡回的回音听得他心烦。
和他不表露在外的不耐烦相比,季老爷子倒是精神满面声如洪钟, “你瞧, 那丫头就是个天生的职业经理人。技能可以后天慢慢培养,但意识很难由教授的方式掌握,她一个野路子,能有现在这种意识,难得,太难得。”
季延崇没有接话, 有些早已遗忘的细节在心里抽丝剥茧穿成一条线, 逐渐钻出浓雾笼罩的迷林。
季老爷子没注意到孙子的表情变化, 仍在喋喋不休表达他的满意,“我刚刚问的问题, 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但至少她的思路和老头子我想得一样。而且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 她肯定能处理好。”
季延崇敛下嘴角的谑笑,转过身去面对季老爷子,微笑肯定道:“原来当初我不是偶遇沈愉初, 是您给安排的。”
是啊, 哪能那么巧,他去找钟文伯,正好就能在上弘路一号的地下车库巧遇沈愉初。
之前他以为是因为无意撞破了钟文伯和Ivy的奸情使然,现在看来, 真正的操盘手早有其人。
季老爷子哈哈笑了两声,算是承认,“我给你选的这个媳妇,老钟说你很满意,是不是?”
不知出处的烦闷,就像现在空气里散不掉的甜腻女士香水味。
季延崇忽然有点能感同身受,沈愉初讨厌被掌控的心情。
他是喜欢沈愉初不假,但说什么也轮不到面前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操控。
季延崇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从墙边抽了张椅子坐下,“她性格不够强。”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跟其他世家联姻?”季老爷子手握住拐杖的龙头,重重敲了敲地面,“你出身不好,女方太强势,我怕你以后压不住。”
出身不好。
季延崇慢慢把这四个字嚼了一遍,笑得愈加灿烂,“那您听没听说,她以前跟姑父有过一段?”
季老爷子不以为意,“几年前她给我发过求助邮件,不过那时我没上心,就当怀昌在外头看中个把小女孩儿,不是什么大事儿,我懒得掺和。后来老钟跟我说,有个小经理能力挺强,我一看,这不是就当年那个小丫头嘛。正好,她恨你姑父,才会真心实意帮你。”
语气中对沈愉初的轻视,让季延崇觉得可笑。
一把年纪了,冠冕堂皇连人家小姑娘的最后一点价值都算计得清清楚楚,还不以为耻,真够要脸的。
“不过我没想到你自己就把怀昌解决了,虽然方式……唉,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有你们年轻人的方法,但我还是得说你两句,你这次做得太极端了,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太冲动了。”季老爷子自然不知道对面满心的腹诽,还在自以为是地说:“年轻人,总要吃点苦头才会懂事。正好,我看那小丫头性格很冷静,正好管管你。”
季延崇盯着那张过于精明的脸,还好不算一无是处,至少让他开始反思他对沈愉初的作为。
他算是由衷地颔首,“您说得对。”
季老爷子见他不反对,放下拐杖,端起手边的茶杯,心满意足地呷了一口,“反正人我是带给你看过了,你要没意见,我就做了这个主了。”
季延崇满眼空洞的笑意,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见他没个正形似是而非,季老爷子砰一声搁下茶杯,厉色道:“结了婚你要在外面玩,我不管你。但你要接源茂,就必须按我的意思把婚结了。”
季延崇笑着看向窗外。
太可笑了,怎么就能那么笃定,他会需要这种独断专行的施舍。
神思一转,这么想来,沈愉初对他不满也还挺情有可原。
在沈愉初之前,唯一在意过的人,大概是十几二十年前想要讨好的饶嘉淑。虽然事实证明,那也没有必要。
久而久之,能算是人格缺陷了吧。
他从来没有过换位思考的习惯,从前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忤逆他,他也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不过现在他能确定,要是照老头所想的方式定下结婚,她一定会生气。
季延崇不耐地抚了下胸前的唐菖蒲,觉得这间房内的一切都令人烦躁,不伦不类的中欧搭配,厚重过时的大水晶灯,花纹过于复杂的厚绒地毯,自以为是的安排,来不及散去的浓烈香水味和甜到发腻的甜品味,还有腐朽发臭的棺材味儿。
可还没到和季家决裂的时候。
季延崇屏息一刻,直接站起身来,笑道:“刚才见好几位叔伯都来了,我就不叨扰您叙旧了。”
“刚来就走,又打算去哪儿?”季老爷子不悦叱他。
“去找沈愉初聊聊。”季延崇头也不回。
身后缓缓合拢的宴会厅大门截断了飘散在空中的一句“混小子”。
季延崇调整一下手表的位置,只觉得烦。
季老爷子的助理门神一样候在门口,季延崇挑了挑下颚,随口问一个,“沈愉初人呢?”
助理尊敬颔首回答道:“在花园里被徐宁女士叫住了。”
“徐宁?”季延崇蹙了下眉。
助理以为他刚回国不知情,忙殷切介绍道:“徐女士是天明集团的董事长,就是刚才坐在季老先生左手边第二位的那位。”
季延崇没说话。
走廊明亮到刺眼的顶灯迎头打下,他挺拔而单孑地立在那里,礼服上细密的金线被亮光耀出反光的冰凉感。
看得助理忍不住暗暗咋舌。
这模样,哪怕放进俊男如云的演艺圈里,也能叫人由衷感叹一句老天爷赏饭吃。
真就是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呢,当初被灰溜溜赶出国的野种,居然成了最后接班源茂的胜利者。
助理眼珠子转了一圈,想卖个好,主动上前说:“听说徐女士想将业务扩展到晖城,最近一直在招兵买马,不知道是不是想挖沈经理去晖城……”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回神一看,那位相貌出挑的太子爷正出神地望着虚空,似乎压根没在听。
助理自讨个没趣,恹恹熄了声,退回墙边站好。
季延崇漠然扫过一眼这聒噪且偶变投隙的助理,乘电梯下楼,穿过群魔乱舞的大堂。
“小宗。”
转角那根雕了繁复花纹的白瓷石柱后,绕出一张跟他有两分肖似的脸。
心中无波无澜,季延崇本打算无视越过,余光瞥到花园石径尽头的来向,脚步顿了下,选择停了下来。
*
沈愉初和徐宁谈了大概十分钟。
花园里人多口杂,徐宁没细说太多,只是交换了名片,让沈愉初回去考虑一下,有意向的话尽快联系她。
沈愉初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她已经从围观人群的指指点点中得知,她被季家老爷子看中了。
再加上季延崇,他们会放她走吗?
和徐宁分别,周围喝醉的宾客开启狂呼乱舞模式,有个喝多的人一头栽进小湖里,溅了沈愉初半身水。
沈愉初为救援的工作人员让开位置,蹙眉将裙角拧出一把水,决定提前离场。
远远看见花园的出口处站了两个人,季延崇目光淡然,身前矮了一个头的是董事长季鸿远。
要是换了别人,沈愉初绝对没有偷听墙角的癖好。
但那人是季延崇,本能比清思更快驱动了耳朵。
她听见季鸿远婆婆妈妈道:“你这次是不是做得过分了一点?怀昌毕竟是你的亲姑父,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
“一家人。”季延崇冷笑着打断,“你知道他背着你们贪了多少?”
“不,不会的吧……”季鸿远明显不信,执着道:“你是不是误会你姑父了?上周末我们一起打高尔夫,他还让我放心把源茂交给他,神情不像作伪。我知道,你年轻气盛,但你听我一句,这么多年你姑父兢兢业业运营源茂,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季延崇心不在焉地四顾四下的花草,好似事不关己的模样。
季鸿远发觉白费口舌了,无奈想叫他回神,“小宗……”
“这时候知道说一家人了。”季延崇抽出前胸口袋里的花,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凉薄地哂笑,“我妈死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要见家人最后一面?”
季鸿远一下乱了措辞,眼神闪烁,“我那时候……你爷爷……我刚结婚……”
季延崇撩起眼皮,其中的轻慢丝毫不加掩饰。
说来说去全是翻不过去的陈年烂账,季鸿远住了口,长长重叹一口气,“小宗,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怨恨,我确实不是个好父亲,这么多年都没去看过你。”
话锋一转,“你要怎么恨我都可以,那是我们两父子之间的事。但你姑父与此无关,你就放他一马吧,他要是真进去了,你姑姑得多伤心。”
“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担心自己吧。”季延崇嘴角弯起嘲讽的弧度,“没人告诉你,陈怀昌职务行为违法,你也要承担连带责任?”
“啊?!”季鸿远吓了一跳,瞠目看向身后的秘书。
秘书一脸复杂,再想避开视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点了点头。
眼角细密的皱纹陡然堆砌在一起,季鸿远惊愕失色,“不可能,老爷子怎么可能这么对我……”
“因为老头要向我示好。”季延崇伸手拍了拍季鸿远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气定神闲地笑笑,“好好享受自由吧,好日子不多了。”
扔下面色煞白的父亲,他一转身,笑容尽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