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逃逸线——鹳耳
时间:2022-04-10 07:44:42

  “我有炸药。”高个子说。“都别动。”

  在支队长下命令之前,王明晖脑中闪过两个可能性:一是对毒贩来说,车里的东西远比警方预料之中更有价值,以至于他们宁愿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保全。二是这一切只是虚假声势,此人身上的包裹里并无炸药。 在王明晖有时间判断哪一种可能性更正确之前,他就听到了前方车轮剧烈转动的声音。运毒车迅速倒车,车尾狠狠撞击王明晖警车的前端。一声巨响,王明晖眼前的玻璃出现了裂痕,紧握方向盘的手感到一阵酸麻。运毒车并未停下,而是向前急行;之前在左侧车窗前问话的警察被卷倒,车轮从他胫骨上碾过。运毒车撞开了前方的一处路障,又撞歪了路障之后的一辆警车。随后,它又一次倒车,与王明晖车头相距咫尺的时候骤停,再向前方急驶。

  王明晖终于能断定:第二个可能性是正确的。高个子胸前绑着的并不是真正的炸药。他只是一枚用来虚张声势、拖延时间的弃子,让运毒车有机会逃脱。他本人多半只是用不值一提的价格收买的穷苦人,哪怕被抓住,也会谎称只是遭到威胁才被迫这样做,审讯不出什么结果。督司令擅长利用弃子,他可以在中缅边境找到很多愿意这样做的人,不需付出很多代价,又能降低手下人的损耗。他们这一次的诡计成功了。前后冲撞两次之后,前方的警车偏离了将近三十度,运毒车抢出了一条路,迅速沿着前路逃离。遭撞击警车的车前灯损毁、滚落在地,像一枚黯淡的眼球。

  许多事情几乎同时发生。支队长下令了。高个子不断嚷着“我有炸弹”,哪怕被警察按倒在地之后也不休止。山道狭窄,前方的警车难以迅速调头,此刻最适合追击的王明晖猛踩油门。有一瞬间,他看见了那名刚才遭碾压的战友,躺在地上,艰难地支起上半身,左腿膝盖以下的部位消失在留下车辙的泥浆之中。王明晖想到自己这辆警车的轮胎上可能也会沾染这名战友的血和骨,但他无暇顾及。

  追击并不顺利。山道过于曲折,道边的岩壁又充满难以预料的凸起,前方运毒车的身影时隐时现。因为被撞击过两次,王明晖警车的动力明显降低,且一侧轮胎有失控迹象,逐渐朝左倾斜。而根据对讲机传来的信息,剩余两辆车之中,一辆已经无法行驶,另一辆需要紧急输送伤员。如果王明晖追丢了,这次任务就失败了。

  枪响。运毒车中有人打碎了后车窗,朝王明晖射击。子弹击打在石壁上。这几枪没有实质威胁——是坐在运毒车后排的庄延主动索要枪支,自称要以火力阻挡追击者,然后故意打偏。但王明晖尚不知道这一点,他的心跳猛然加速。车辆又剧烈地颠簸了一次,王明晖的头部几乎碰到了车顶。轮胎越来越不听话了。眼见着运毒车越来越远,继续穷追没有意义。

  只能赌一把了。他踩下了刹车。

  他已注意到,前方的山道先略微提升,然后再继续螺旋向下。车停稳之后,他打开一半车门,双手持枪,搭在车窗框架上,从足底、腰部到双肩,保持身体稳定如铁塔。运毒车继续前行,在从视线中短暂消失后,拐了一个 U 型弯,驶入抬升山道,进入了王明晖预测之中的视线范围。他的水平位置略低于运毒车,同时凭借月光在轮毂上的反射,清晰地看到了轮胎。他连发数枪,一发击穿挡泥板,两发击中了轮胎。运毒车恰恰处于从抬升到下行山道的转折点上,受损之后没有马上停下来,但明显失去了控制。车子半是行驶、半是滑行地下行了一小截路,泄气的轮胎在坑洼路面上滚动,发出断断续续的尖啸。前方已接近山路尽头,运毒车侧向滑出了车道,顺着已趋平缓但依然布满杂乱石堆的山坡下行,直到没入山底的树林之中。接下来是一声沉闷、预示着物体断裂的响动。运毒车灯闪烁了几次,照亮了交错的树叶,暴露了它在林中的位置,然后一切暂时归于平静。

  王明晖的赌注成功了,但他并没有放下心来。开枪时的极度镇定一消褪,忽觉手心中汗水涟涟。山脚的这片树林,已属边境地带。缅甸一方的边境哨站防备松懈,偷越边境者就算被发现了,只需贿赂三、五十元人民币,就能顺利通行。至于督司令的手下,自然是畅通无阻。王明晖用对讲机报告情况,支队长称后援会立刻赶到。但是若等待后援到来,他们追寻的毒品,以及其他犯罪证据,必然已经消失无踪,仅剩被抛弃的运毒车。他回想起在追车途中,敌人朝他射出的几发精度极低的子弹。这仿佛搅浑水一般不上心、缺乏杀气的反击,让王明晖确信,庄延就在车上。为了收集并送出这一轮毒品交易的消息,庄延冒了相当大的风险,组织的安排是让他这一阶段的卧底任务告一段落,所以支队负担着“回收”庄延的任务。但现在看来,不仅可能无法追缴毒品,就连庄延也难以归队。

  他俩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曾经”这个词让这段友情听起来很不理想,但从事着他们这样的职业,“曾经”也许永远都比未来更美好。已经活过、经历过的,比远在灰色云雾之中未来的更珍贵。

  如果就留在这里,等待后援到来,再一起迎接一个完全失败的结果——王明晖将难以容忍自己。

  他下山,走进黑暗的树林。紧握手枪,仿佛它成为了手掌的一部分。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撞上一棵大树的运毒车。后车厢没有打开,敌人应当还没有时间运走毒品。车内只剩一个人:司机。他的头部死死抵在染满鲜血的方向盘上,脖子折成不自然、接近直角的角度。王明晖确认,司机还有微弱的呼吸,但肯定是不具任何威胁了。

  他继续往前走。头上的树叶越来越茂密,可见度越来越低。他知道,继续深入只会更危险,但却止不住脚步。就好像一度踏进了比意料之中更复杂的迷宫,对他这样脾性的人来说,其神秘性和不可预测性,反而成为了动力。

  但王明晖并非不能感觉到真正的危险信号。当周围变得过于安静,以至于压倒自己呼吸声的,只有脚下踩碎树叶的声音,他立刻明白:该撤退了。

  就在这时候,背后传来一声过于接近的枪响。

  他转过身,看见一个身形庞大的男子倒在地上。另外一个举枪的人站在他面前。

  是庄延。他刚刚击倒的,是之前一直占据副驾驶座的毒贩。这名毒贩并未怀疑庄延,还和他商量着一起埋伏追入树林的王明晖。对这片树林的极度熟悉,让他们轻易地绕到王明晖背后。当双方位置接近到极限的时候,庄延朝着毒贩的后脑开枪了。

  “你快撤退。”庄延说。

  “你呢?”

  “他们的人马上到了,我不拖着,你也走不远。”

  “一起撤退。”

  “别浪费时间了,我还有任务。”庄延停顿片刻,回过头,看看依然静谧树林深处,仿佛那其中有一些只有他的眼睛才能捕捉的危险事物。随后,他继续对王明晖说:“走之前,你用枪打我一下……朝能痊愈的地方打。”

  “你疯了?”

  “只剩我一个一点事都没有,太可疑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快!”

  无论怎样选择,现在多犹豫一秒钟,就会多一分危险。

  但王明晖的手指依然僵硬着。

  庄延刚刚救了他一命。回报救命之恩的方式,怎能是回敬一粒子弹?

  王明晖在这一瞬,就马上感觉到了这件事的讽刺性。但是若干年后,当他回想今夜发生的事情,也依然无法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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