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逃逸线——鹳耳
时间:2022-04-10 07:44:42

第一章 凶年 (2) 出逃之夜

  大部分人不擅长按部就班地改善生活。规划详尽的蓝图,确立一个个截止日然后不慌不忙、准时准量地完成目标,这需要非凡的耐心和毅力。在现实生活中发挥作用的,往往是一时冲动。一个人本来打算下周末开始健身,或者背包出行旅游,或者对总是善待自己的上司提出辞呈;但是在那一天来临之前,突如其来的使命感像鼓槌一样敲在此人的心脏上,于是他立刻弯下腰,系好鞋带。

  成蔚正是在这样一种心态下做出了行动:2005 4 6 日,这就是她离开男友胡仕杰的日子。不能再等了。

  她躺在床上保持清醒,一直到半夜三点。这不是一件难事,只要专注于手铐带来的冰冷触感以及刺痛感就可以。

  她的左手腕上锁着一件手铐。另一端拷在床头柱的白色围栏上。

  从缎带,到布条,到绳索,再到手铐。最初是恋人之间的游戏;随后她想,虽然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完全接受,但这毕竟只是一种不算陌生的恋物癖;接下来,他的暗示,和她的解答,都指向一种神经质的“保护措施”;最终,她完全确定了一件事:她无法再忍受下去。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不应在她的关心范围内。

  何况,这绝非她要午夜出逃的唯一原因。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胡仕杰对待她的每一时刻、每一动作,都在导向这唯一的结论。

  幸好,她的主要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了。她可以昨天夜里就逃走,她也可以明天再逃走,重要的是离开的冲动总算战胜了不安,所以她决定今夜就动身。

  胡仕杰的卧室在隔壁。她觉得自己能隔着墙听见他轻微的鼾声,但这也可能是一种紧张导致的幻觉。两人相处以来,极少在他的主卧里一同过夜,因为他半夜时常有事情要处理(“工作”,他说),要么是坐在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要么是手机震动。他睡得很熟,但是对手机震动保持着极强烈的敏感性。正因为这分房睡的习惯,让他有了“正当”理由,第一次“游戏式”地把她和床柱绑在一起。那时他使用的还是轻飘飘的缎带,她也非常配合地没有动弹,第二天早上起来之后她发现自己夜里没有翻身,缎带丝毫未松脱,心中还有一丝喜悦,仿佛是老天成全了一种略带粉色气息的浪漫。那些在桥梁上留下“同心锁”的人,也是怀着类似的心情。而这一刻,她甚至难以理解当时的自己。

  成蔚扭转身体伸出右手,伸向手铐铐住的那一根两指粗细的床柱。它并非坚硬实木,有一定的柔韧性。柱子上下各有横栏,所以手铐无法移出。在这根床柱的中上段,有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裂缝。哪怕仔细盯着看,也像是指甲不经意留下的擦痕。她左右手分别捏住这细痕的上下端,朝水平方向使力。片刻之后,床柱从此处断开。这个变化发出的声音不比泡泡糖被吹瘪的声音更大,但成蔚还是僵住了。确认隔壁没有任何动静之后,她略微抬起断开处的上端,让铐环通过,然后又把床柱放下去。

  一个星期前,她就已经偷偷锯开了这一根床柱,然后用胶水简单黏住。

  现在成蔚的左手自由了。无法打开手铐,但目前也只能如此了。为了避免它发出太多噪音,她用左手的两根手指勾住了刚才取下来的拷环。她翻身下床,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床毯子,塞进被子里,伪装成似乎还有人睡在里面的样子。然后,又取出一顶藏在柜子最下层的假发,放在她睡觉时头部应在的位置,用被子遮住一部分。这些措施可能没有太大意义,她还一度自我怀疑,心想会不会她正是因为害怕逃离的到来,所以才准备这顶假发,继续拖延时间。但在没回头路可走的这一刻,这看似多余的一个步骤,让她觉得放心。

  做好这一切后,成蔚开始小心翼翼地穿上事先准备好的衣服。因为手铐的阻扰,这件事进行得很不顺利,她开始烦躁起来。在衣服暂时蒙住视线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一种令她畏缩的恐惧。就好像长久以来积攒着,直到这一刻才终于迸发的勇气,都被黑着灯的房间里,衣物皱褶之间的黑暗给吞咽了。这个过程实质很短暂,然而却又痛苦而漫长。当她穿好衣服,再次看到清幽月光在冰冷手铐上的折射,勇气才再次灌满她的心。

  她站起来,走向门边。

  此时,她听到了隔壁床垫下陷又弹回的声音。

  如果这并非幻觉,那么就是胡仕杰醒过来了。可是她之前没有听到手机震动的声音。

  成蔚又僵住了片刻,为的是确认有没有下一步的响动。

  接下来是隔壁卧室门翕动的声音。

  胡仕杰离开了主卧。

  成蔚的第一个念头是回到床上,逃进被子里;身体转向的趋势,几乎表示她已经开始这么做了。但是如果这么做,胡仕杰必然会听见这屋子里的响动,会进来查看。他完全有可能拨开被子,发现已经穿好衣服,假装睡眠的成蔚。

  还有一个选择。成蔚轻轻往前跨出一步,躲藏在房门旁边的柜子侧面,贴紧墙壁。反正只要被发现,结果都是一样的,所以应该尽量减少响动,避免吸引胡仕杰进屋查看。

  凭声音来判断,离开主卧的胡仕杰,似乎没有马上决定好应该做什么。最好的情况,是他经过隔壁卧室的房门,上洗手间,然后再回去睡觉。

  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成蔚赌错了。

  胡仕杰在她门口逗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门。他把外面走廊上的灯也打开了,于是在黑暗中过于耀眼的橙黄色灯光,在卧室床铺上映照出一个带有神秘庄严感的梯形。胡仕杰被拉长的黑影,挖了梯形光芒的中央。

  成蔚闭上了眼睛。

  也许站在门外的人并不是胡仕杰。他可以是一个夜闯民宅的强盗。一个在这别墅周围的树林中盘桓已久的幽灵。一个幻觉。一个怪物。

  但成蔚心里明白,那影子的主人,的的确确就是胡仕杰。她是凭气味判断出来的。哪怕不听、不看,也无法断绝那熟悉的气味。它曾经让她安心,喜悦,甚至充满对未来的希冀。无法否认那样一段时光曾经发生过,哪怕她已辨不清,她与那段时光在心灵上的实际距离。

  那时,成蔚正在希腊米克诺斯岛,参加一部真人秀的拍摄。她二十六岁,从未在任何公映过并且值得一说的影视剧中出过镜,可以说作为演员,其职业生涯已经到了难以回弹的危险界线。青黄不接的档期、微不足道的角色,加上维持形象的高成本,导致她的收入已经不如一线城市普通白领。公司的立场很明确:在这部真人秀拍完之后,不再和她续约。她不是没有别的选择,比如给需要“主持人”的节庆活动策划公司投简历,又比如试着到地方电视台应聘,但是这些都不是朝上走的道路。她明白,除非发生奇迹,否则在这一条职业路线上继续走下去,其未来对她的吸引力,逐渐开始比不上母亲劝她回家的召唤。

  女演员的身份是多重、易变的。这不是夸赞,而是一种不幸。在这个圈子里,一个不出名的,甚至是糟糕的男演员,他依然被视作一个演员。但缺乏地位的女演员,则可能随时褪变为猎物。大部分时候,这样的变化不以她们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成蔚不惧辛劳一周内坐四次飞机探访五个摄制组面试角色,别人不会认为这是敬业,不会赞赏这种热望,而是觉得她急着索取一些什么,然后想当然地推断,她会轻易付出一些与才艺无关的事物,来缓解这种焦急。然后他们大大方方地空头承诺,反过来对她索取。她从未屈从(也许有一段恋情踩踏在危险的边缘,并且引起了一些流言,但她自己问心无愧),但是这种事情发生得如此频繁,以至于她的良心和自尊心还是受到了巨大伤害,就好像不曾亲手掐灭一支火柴,却依然被灼伤。在一个又一个期待落空的夜晚,她也曾流着泪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才华。一想到曾有年逾五十,第三次结婚的男导演对她提出非分的要求,哪怕此人的作品履历并不比她好看——成蔚就愈加迷惑了。这种迷惑不是无知,而是一种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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