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翁庆也站在了小土坡边缘。他单膝蹲下,查看了一下脚边的痕迹。不能清晰判断出是足印,但多半是人体拖曳出的痕迹。他站起来,朝前方看。他遵循的是与吴桑白相同的追踪法则:找到一个决定性的痕迹之后,立刻用视力寻找十到十五米之内可能存在的前进道路。
他看到的是一片比较空旷的土地,以及那“物体”。
虽然翁庆的位置和成蔚之间存在段差,但他们此刻正看着同样的东西。
那不是被铺,也不是垃圾。那是一个半躺在地的男性。他从脏兮兮、不合身的大衣之下抬起头来,像一只饱受风吹雨打,一直缩在壳里,好不容易才捱到天敌离开的绿毛龟。他头发杂乱,脸色蜡黄,瞳孔放大,干枯的双唇剧烈地颤抖着。
成蔚又看了看手边的针筒。它们虽陷于泥土,然而暴露于空气的那一面并不脏,可见刚被扔掉不久。
虽然缺乏经验,但她也大致猜到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知道此人有没有看见自己。
那男人抬起头之后,和翁庆的眼神对上了。
翁庆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一个隐藏到山林中自我释放的瘾君子。从“服装”看来,他过着流浪汉一般的生活,他真正的住处应该离此地不远。
成蔚身边刚用完的注射器就是他的战果。
翁庆冷嘲式地笑了笑,用缅甸语说:“打扰了。”
一直不敢抬头的成蔚,听到这声音,终于确认了翁庆离自己有多么近。他只要有意走下坡,低着头踏出一步,就一定会发现她和胡仕杰。
那瘾君子的双手一直揣在怀里,好像要减轻一次剧烈的腹痛。他一看见翁庆动了动嘴--当然不会明白翁庆说了些什么--自己的身体就猛地弹了一下。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动作僵直,像膝盖里灌进了水泥;随后,他转过身,双手抱着后脑,拖拉着一只腿往反方向挪动;挪了几步回头过来,惶然地看翁庆一眼,继续往前走。
逃窜到这接近边境的山中自我享受的人,很有可能是督司令的“客户”。哪怕手头没有更重要的事,翁庆也无意打扰他。毕竟,虽然翁庆不处理销售方面的事情,他自然也明白,干这一行最需要的就是回头客。
翁庆想,脚边的痕迹,看来就是这位“客户”留下来的。于是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至少两分钟的时间内,成蔚都不知道翁庆离开了。她没有听见翁庆走远的脚步声,也没有注意到,不少砂砾落在了她的头发和肩膀上。她精神一直紧绷着,等待翁庆走下来,发现她。没有应对方针,仅仅是等待一个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待那瘾君子在视线中消失一阵子之后,她感觉到一种气氛上的神秘变化,才仰起脖子,抬头。没有人。转过身,慢慢支起身子,朝上走一两步再观察,还是没有人。确认情况后,成蔚瘫坐在地。根本谈不上松了一口气,因为她胸腔内部仍然紧绷着,且因为坐下来的时候过于突然,脑袋有些眩晕。
身边的胡仕杰依然未醒。成蔚能看见他的眼球在眼皮子底下微微颤动。他胸前的一颗扣子扯掉了,衣领歪斜到一边,脖颈暴露在外。
成蔚看了看左右,想寻找一些什么,哪怕她不太明白自己需要什么。她只知道:如果要摆脱胡仕杰--永久摆脱--现在就是最好的,也许唯一的机会。
成蔚等待翁庆走得更远的时候,庄延正等待翁庆走近。
现在,他正藏在一棵枝叶密集的树上。他脸上仍沾染着很多泥水,只有眼睛部分使劲擦拭过,保证视力。用手背抹过面部的时候,他感觉到整张脸各处都热辣、肿痛,仿佛变成了装载着滚烫开水,从多个裂缝都涌出蒸汽的热水壶。在他的打斗经验中,吴桑白的拳头不算狠,但捱了这么多下也是够受的。
吴桑白比庄延更惨一些。庄延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把吴桑白绞晕了,然后让他的身体靠着一株大树坐下。他没有绳子,否则一定会把吴桑白绑住。现在,吴桑白是一个诱饵。这一株大树,和庄延所躲藏的树,正处于面对面的位置,相隔大约五米的距离。庄延等待的是,翁庆接近之后,上前查看吴桑白的情况;然后,他趁机从树上跳下,如果能准确地落在翁庆头部上方,那事情就解决了。他手里握着刀--那把用来削树枝,只有针对要害袭击才有用处的小刀。
庄延知道,胡仕杰拉着成蔚逃走了。他们逃走之后发生了什么,有没有遇上翁庆,庄延一无所知。他们也许成功下山了,也许可能已经死了,但庄延现在没办法想这些事。他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坚持自己的作战计划:先主动制服吴桑白,等到翁庆赶来,进行偷袭。
与这两人死斗,不是庄延的目的。他不是非要走到这境地不可。但是事已至此,无论以前做错过什么,现在必须做的事情就得做。
翁庆出现了。几乎就在他正下方,他藏身树木的侧面。
庄延能看见他的头顶。但是时机还不够好。不能冲动。
翁庆脚步停顿了一下;庄延一度以为,翁庆是要抬起头来。
但翁庆只是在那个距离,明确无误地发觉了靠着树干,耷拉着脑袋,昏迷过去的吴桑白。他浑身都是泥,脸上、上半身都有不少血迹,简直像是被身后的树木嚼过了又吐出来。
翁庆朝着吴桑白走过去。
地上的某粒石子,是庄延选定的理想标记。翁庆的前足覆盖那石子的一瞬间,庄延就跳了下去。跳下的时候,会引发树枝、树叶的响动,这些庄延都已经考虑在内。偷袭的前提不是建立在对手完全没有注意到响动,而是让对手没有反应时间。
但庄延还是低估了翁庆,又或者是翁庆其实已做好准备——他立刻转身,挥动手臂。庄延腰腹受到强烈的冲击力,觉得自己被卷入海面风暴之后,然后又被抛掷在地,背部与泥土接触,发出结结实实的一声响。他发现小刀脱手了,但不知是何时脱手的。与此同时,翁庆把意外扎进自己左手的小刀拔了出来,随手抛到数米之外。随后,他俯身抓住庄延的衣领,强迫庄延立起来,用额头狠狠撞过去。庄延鼻子正中挨了这一下,就像撞上了坚硬厚重的铁质桌脚,几乎感觉不到眼口鼻的存在了,一大堆濡湿、黏糊的东西不知从面部的哪儿泻出来,五感也乱成一团。在他眼睛能张开之前,腹部又被踹了一脚,整个人几乎是像后飞出了一次大跨步的距离才倒下去。
翁庆说了一些什么,庄延没听明白。又被踢了一脚之后,他才回忆出来,翁庆说的是“他们在哪里”,但他脑子里天旋地转,那句话已经遥远得像冰河时代的古老咒语,而他的四肢仿佛封闭在冰河之下,怎么使力都浮不起来。
翁庆左右张望,想找找刚才被他扔掉的刀。他很想就这样杀了眼前的叛徒,哪怕理智上明白不应该这么做。反正在过往的生涯中,他已经做出过不少称不上理智的决定,也没有因此受到无法承受的后果。毕竟他觉得很有手感,而有手感的时候突然放弃,会让他很不愉快。此时,他瞟了一眼不远处仍然在昏迷的吴桑白。吴桑白脑袋耷拉着,嘴边挂着一丝混合了泥水的唾液,显得有些滑稽。这一丝关于滑稽的观察,稍微打消了翁庆的躁动感。他收回了即将蓬勃的杀意。他打算先折断庄延一只手,等吴桑白醒过来之后,再一起商量接下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