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还有你爷爷在。我一贯叫他“王伯伯”,因为他没那么老相,而且如果把他当作爷爷辈来称呼,会让我太过轻易地联想到,在某些人眼里,我依然是你爸爸的“狗杂种”。你爷爷是退休的老警察,特意搬过来照顾儿子。但他的力量也是有限的。他制止了你爸爸继续“出丑”,但是没有制止他走上绝路。
当得知你也报考警校之后,我甚至还有些惊讶。也许是因为那些屈辱的经历,加上看到你爸爸的遗容,对我的震撼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我错误地把“成为缉毒警”当成了天下只有我一个人才拥有的梦想。对,我愿意用梦想来形容这个决定,没什么可害臊的。我试探性地问你,怎么倒头来还是报考了警校。
你说,是条出路。
听到这个答案我很失望。我以为,你的答案多少多少会暗示,你还记得十二岁时候说的:一年抓一百多个坏人,庆功宴上喝酒喝死,国葬十二发炮响。事实证明,我当时的失望,也是出于对我自身的过分关注,和对你的误解。很多时候,无路可走比梦想更能让人变得坚强。在你爸爸的葬礼上,我比你哭得都多,你一直扳着脸。你像一个过早死去的少年。也许在成为警察这件事上,你是走投无路。
进警校前,我们做出一个约定,不对校友透露我过去一直住在你家里,和你形同兄弟这件事。回想起来,其实根本没必要做这样的约定,因为校友们根本看不出来我们之间其实有渊源。你如此迅速地变成所有人眼中的焦点——一个成绩优异、开朗阳光的好大哥;而我,除了体能,一切成绩平平,不合群,非常缺乏集体精神,多次顶撞上级。
我们差异很大,但在别人眼中看来,非常奇妙的是,我们之间距离不远。就算我们互相装扮成陌生人(这对我来说是未来做卧底的提早练习吗?),但是在偶然的相互言语之间,似乎会自然生成一种“熟人在聊天”的光环,让那些仰慕、欣赏你的校友感到不自在。
他们怎么想,我管不着。
我只知道,如果从警校生活来判断,显然你才是那个重拾英雄梦想的人。
但没想到,你自己做英雄还不算,甚至一次又一次剥夺我做英雄的机会,直到最后。
第四章 隧道尽头提前等待 (2)漫长的秘密
月亮骑手酒吧
走廊入口,火势在尸体上持续蔓延。
庄延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这持续十多秒的通话,让他心中暂时平静了一些。也许这就是仪式化行为的意义:它让人感觉到某种事物正在酝酿,正要冉冉升起,而不是归于平静。哪怕葬礼也是如此。磕头上香之后,人站起来,看着墓碑之后的远方。这让庄延能暂时压抑住对于死亡的恐惧。但这效用不会太长久。海面从平静的、蔚蓝色的摇篮,变成噬人的漩涡,只是一眨眼的事。他听见翁庆上前一步的声音。他听见沾染汗渍和血迹的有力手掌捏紧了枪柄。但是下一瞬间他还未死去,于是心跳以逆向蹦极一般的势头开始加速,试图反抗以求生的念想阴险地抬起头来,他想如果朝敌人扑过去,就算不可能夺取生机,但是在肾上腺素的鼓动下热血沸腾之时挨上致命一枪,也许好过坐以待毙。再不动手,就真的来不及了。不到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他身体的势头朝着想象中的“最后一次反击”倾斜,但接下来他听到了吴桑白的声音:
“等等。我还有一些话要问他。”
庄延听见翁庆吐出一个他也没听明白的单词,也许是一种缅甸局部地区才用得上的骂人话。他睁开眼睛,看见翁庆把枪口指着他的头部,而吴桑白用手掌把枪口推开。
“你想阻止我报仇?”
“现在你想杀他,随时都可以。但我们追到这一步,是有目的的。他刚才打的电话,我听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不是开玩笑,如果不是真的很重要,我也没必要拦着你。给我一点时间。”
“如果不是要赶紧去追姓胡的,外面又随时可能有多余的人想要闯进来,我当然给你时间。这里有冰箱,有酒,有厨房,有床,随便你和他交流多久,我可以拿着枪一直等下去。问题是别人会不会给我们时间。”
“姓胡的一时半会逃不远的,而且现在看起来,对我们来说他可能比姓胡的更重要。我们先把他带走。”
“药水早就用完了。你有办法能让他马上睡过去?”
“……只能麻烦你用老办法了。”
“如果他醒来之后不记得自己是谁,你不要找我抱怨。”
翁庆揪着庄延的衣领,把他提起来。这一刻的庄延比之前有了更大的活动自由,但反击的意愿反而消沉了。翁庆绕到后面,用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庄延本能性地抬起手来,抓抠翁庆的手臂,但很快就失去了意识。翁庆蹲下来,把他扛在一侧肩膀上。他们两人走进厨房,这里有一扇已经被拆卸下来的窗户,正是他们进酒吧时所使用的。酒吧的外置装饰灯已全部关闭。天色黑下来了,窗户外面正对着没有人迹的狭窄后巷。他们离开之后,有稀稀拉拉的夜游客,好奇地走到门口,试图敲门。他们觉得酒吧应该在营业,因为他们看见了窗户缝头出来的光,以及隐隐约约听见了尸体燃烧的声音。
翁庆和吴桑白分头行动。扛着庄延的翁庆,拐进了山脚下的小树林。吴桑白用手机联系了先前帮他们欺骗酒吧门卫的胡仕杰手下,大袁。大袁用生命保证,他不知道酒吧底下有地道一事。为了防止胡仕杰依然藏在地道中,等待动静平息再出来,吴桑白命令大袁守侯在附近,至少二十四小时,有任何异常都必须向吴桑白汇报。大袁无力地抗辩,我们已经说好了,酒吧的事一办妥,你就把孙女还给我。吴桑白说,我之前是这么说,但是我改变了主意,你只不过需要再多等二十四小时而已,这会让你们的再会更加甜蜜温馨,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靠近山脚的小树林中,有三间并排的铁皮小屋。它们曾经属于一个养鸽人,其中一座小屋,还放置着用铁丝扭成的鸽笼,如今几乎已全部锈蚀,仿佛只要来一阵强风,小屋就会和其中的一切东西,化作在风中来回旋转的红色锈斑。
翁庆和吴桑白坐在相对宽敞的一间小屋之中。他们一半身体朝着里侧,一半靠近门边,方便随时观察外界的状况。屋中有蜡烛,散发着幽光。尚未苏醒的庄延被扔在房屋角落,半靠墙壁坐着,头部低垂,双臂耷拉下来,手指外侧贴着大腿。因为失血和疲劳,此刻的他在黯淡光芒摇曳的抚触下,像是一具手艺相当精湛,但是依然被弃置在舞台无人光临之处的蜡像。
“该不会醒不过来了吧?”吴桑白说。
“睡着了而已,听呼吸没什么问题。如果他就这样醒不过来了,吃亏的是我。我是头一次要找拿了我一个眼睛的人报仇,如果结局就是这个样子,那也太没意思了。”
“我来把他弄醒吧。”吴桑白站起来。
“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