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承心疼地去瞧她的腿,侯素馨不着痕迹地掩住,笑着抹泪:“没事的,你回来就好了。”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不会抛下我的,她说。
只是这么多年一直联系不上他,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听说他去国外念书,侯素馨为他感到高兴,又欲言又止地问他是否还适应,郁承看着她,没有提那一沓沓去而不复返的信,只是笑着点头,把里面雀跃的那一半都同她说尽了。
……
在听郁承回忆往事的时候,怀歆一直紧紧地搂着男人的手臂。现下的阳光已经很暖和,但是她还想力所能及再给他一些温度。
郁承侧眸看着她,那双深沉幽微的桃花眼似漾着粼粼的波光。
她亦如此。
怀歆乌黑眼眸水润,却是弯了唇角,轻声道:“哥哥,我很高兴你能同我分享这个故事。”
分享他的期待和喜悦,悲伤与孤独。
她得以走近他,触摸他,看清他最真实的模样。
郁承没说话,只是牵起她的手,垂眸在指节上温柔地吻了一下。
怀歆闭上眼,接着温热的触碰又落在她薄薄的眼皮上,接着他修长宽大的掌心将她的小手裹紧了。
“我也很高兴。”郁承嗓音微哑,“可以有你陪着我,小歆。”
他亲昵地蹭蹭她鼻尖:“我知道你是能懂我的。”
侯素馨自从患病以来,愈发嗜睡,神志不清,有时候还有些躁郁,一般到了下午才会醒来。
怀歆跟着郁承踏入这家条件还算优渥的疗养院,心跳声逐渐有些急促。
她起先就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是担心会出现别的什么状况。不敢多说一个字,同他一起维持着表面那层还算平静的稳态。
郁承牵着她的掌心还是一如往常,温暖而干燥,却在指尖处,稍稍泄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潮意。
乘坐电梯上楼,还没进到病房,在走廊里先看到了阖上门出来的郁卫东。
两鬓斑白的老人刚过来送了晚饭,身影有些佝偻,对上郁承视线的时候顿住脚步:“小承?”
郁卫东又看向一旁他牵着的这个小姑娘,干净而漂亮,一双圆漉漉的眼睛清澈如宝石。
“这是……”他踟蹰着开口。Hela
虽然知道这次回来主要是为郁承的母亲,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见家长,但怀歆还是情不自禁地有些紧张。她攥紧郁承的手掌,纤长的睫毛轻颤着,嘴唇微抿起。
倒是郁承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含笑瞥她一眼,语气温缓道:“爸,这是我女朋友,怀歆。”
“噢……”郁卫东走近几步,不太自然地张了张嘴,“带女朋友回来了?”
他神情些微的复杂,但怀歆辨别得出,里面似乎绽出某种掩饰的光彩,含着喜悦的成分。
她这才咽了口口水,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小声道:“伯父好,您叫我小歆就行。”
郁卫东双手交握,干咳一声,片晌朝她牵起一抹慈蔼的笑:“小歆啊,你好你好。”
“伯父好。”怀歆又跟着重复一遍,这才想起自己是带着礼物来的,忙递出手中的袋子,“这是送给您和伯母的,一些茶叶和补品。”
这还是她来的时候特意挑的,郁承让她什么也不用带,但怀歆觉得初次见面该有的礼节都得有,坚持要买,他也就随她去了。
郁卫东看起来有些诧异,局促地摩挲了一下手背,接过袋子之后连连道谢:“你看我这也不知道你要来,阿程也没同我说……”
郁承勾着唇接过话头:“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郁卫东哦了一声,又看向巴巴望着自己的小姑娘,眼角的皱纹隐约堆叠出几条,对郁承讲:“今天有些仓促,明天你带着姑娘来家里,我给你们做饭吃。”
“好。”郁承含笑颔首,视线落在病房门上,稍顿一瞬,沉静问,“妈醒了么?”
郁卫东点头:“嗯,刚醒。”
“那我带小歆进去了?”
郁卫东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去吧。”
……
偌大的高级病房里,头发花白的老人躺在床上,怔怔地凝视着窗外的蓝天白云。
她的眼神是无意识的,或者说是,思维也是无意识的,怀歆一进来就发现了这点,顷刻屏住呼吸,甚至连步伐都不敢迈大了,生怕惊扰到她。
郁承的身体也有些紧绷,她感觉到了。
不知此刻还有什么可以做,她同他心情一样的忐忑,逐渐靠近那张苍白的病床。
床头柜还放着郁卫东刚拿进来的铁饭盒,冒着温热的香气,侯素馨神情恹恹的,对于蓦然响起的脚步声还处在非常游离的状态。
怀歆心里沉甸甸的。
她记得郁承许多次对母亲的描述,那是一张非常温柔的,笑起来眼睛里含着光的脸,不应是现在这样,瞳仁浑浊,气息微弱躺在床上的衰老模样。
“妈,我来了。”郁承的嗓音在这空旷的房间里低低响起,喃喃道,“我来看你了。”
这动静让老人的眼神凝聚出一丝焦点,怀歆的心被提起,看到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紧接着望向了他。
是很安静的对视。
墙上时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提示着时间的流淌,侯素馨手指蜷缩了一下,双目紧紧锁在郁承的身上。
她脸部的肌肉有些痉挛,似乎在挣扎着,同什么对抗,唇中念念有词,那里有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怀歆感觉自己的手腕都被掐疼了,男人低而沉促的呼吸声落在耳畔,带着猎猎风声的喑哑。
就在这一切即将攀至顶点的时候,侯素馨的表情柔缓下来,像是船舶回归海港,风雨骤息。
她微微启唇,认出他来:“是阿程啊。”
“……”
“是。”郁承的嗓音完全哑了,弯腰俯近侯素馨枕边,“是我,妈。”
侯素馨扬起一抹笑来:“你又来看我了。”
她每况愈下,但是面对他时嘴角牵起的弧度绝不勉强。
侯素馨视线微动,看到一旁的小姑娘,有些怔愣。郁承紧紧牵着怀歆的手,将人带到跟前,笑着询问:“您看,我把谁带来了?”
他的嗓音低哑而温柔,怀歆咬着唇,一瞬之间有点不知所措。
侯素馨辨别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却又倏尔欣喜:“小歆?!”
“您记得。”郁承如释重负地笑了。
“怎么可能不记得,每天都看照片呢。”侯素馨支起身来,难以言说地喜悦,“你、你带她来,是说……”
“嗯。”郁承搂住怀歆,低眉亲了一下她的额际,音色低沉道,“她是我的女朋友了。”
“这,这……”
老人家激动到失语,颤抖着朝怀歆伸出手去,怀歆赶紧伏在床边,握住对方起着厚茧而又泛起皱褶的手掌,乖巧道:“伯母好。”
侯素馨手机里有怀歆站在牛奶湖旁拍的照片,她第一眼就极喜欢这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
阿程的人生大事总落不下来,她不放心。这么多年他都是孑然一身,她知道他心里孤独极了。
如今瞧着两人像是感情极好的,侯素馨高兴得要命。
她摩挲着怀歆柔软的黑色长发,眼里凝聚了些许水光,出神地笑叹:“真漂亮……”
怀歆乖顺地迎着她,握紧了老人的手,软声说:“阿承常和我提起您,今天终于有机会见到您了,我很开心。”
“哎哟这孩子……”
侯素馨乐得合不拢嘴,瞥一眼郁承,见他也在笑,眨了眨眼:“你先出去,我同小歆单独说两句。”
郁承怔一瞬,神情蓦地舒缓下来。
他摸了摸怀歆的脑袋,低缓应道:“好。”
瞧着郁承走出去,将门严丝合缝关上之后,侯素馨才重新转向怀歆。
老人家对她的喜爱毫不掩饰,拉着她左看右看欣赏半天,才感叹道:“娃儿出落得真水灵呐。”
怀歆有些赧然,侯素馨弯唇凝视着她,温柔询问:“阿程待你好吗?”
怀歆颊边微红,抿唇点点头,糯声:“他待我很好。”
“那便好。”
侯素馨孩子气地笑了,偷偷摸摸地从枕头下拿出什么东西,叮叮当当作响,清脆悦耳极了。
“孩子,这是伯母自己做的,送给你。”
怀歆眼眸微亮:“哇!好漂亮!”
一只紫色的捕梦网,编织技艺十分繁复,深色和浅色牛筋线交错相叠,在圆环上绕出漂亮的绳结。下面则从高到低缀着一排得意的小铃铛,风一吹过来,如水击石般泠泠作响。
怀歆喜欢得不得了,珍重地捧着捕梦网:“谢谢您,我很喜欢。”
侯素馨却摇了摇头,含着笑意静静地凝视着她,轻声道:“谢谢你替我照顾阿程。”
“……”
怀歆的心突然轻微地疼了一下,没说出话来,却听侯素馨继续开口。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每天的记忆都很混乱……虽然所有人都一直瞒着我得了什么病,但我自己知道,其实就是老年痴呆,以后我会变成什么样我自己心里也清楚。”
侯素馨乐观地说:“可我这一生过得很顺遂,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要说唯一记挂的,就只有阿程和我家那口子了。”
她粗粝的、起了褶皱的掌心覆在怀歆手背上,略显浑浊的黑色眼睛里泛起些许亮光。
“小歆,其实今天能看到你,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希望你和阿程能够永远幸福。”
怀歆的眼底不知怎么就有些潮气氤氲。
永远幸福。
谁又敢去过早地预判永远呢?但是当下这个温暖的时刻是她想要牢牢把握住的。
一个善良的女人,用她的爱治愈了一个孩子的一生。有些人是生来就懂得如何做一个好母亲的。
“我们会的。”怀歆忍住鼻酸,清醒地陷入她所扮演的角色里,认真同侯素馨说,“您放心,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伴在他身边的。”
侯素馨握紧了她的手,怀歆说:“您对阿承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所以对我来说也同样重要。”
她拿出自己准备的礼物,是一串编着平安结的手串,可以自由调节长度:“这是我自己做的,专门请大师开过光了,希望以后它能陪伴着您,也祝您夜夜都做好梦。”
郁承重新进屋的时候,小姑娘正在床边同老人家笑着聊天,气氛一派和谐愉快。
他步伐缓慢地走近,嗓音温缓:“聊得怎么样?”
一老一少像是达成什么秘密共识一样,都笑而不语,郁承的视线不着痕迹划过侯素馨手腕间戴着的那串颜色靓丽的红绳,眸色略深一些。
心知他要同母亲说话,怀歆贴心地说想去小镇上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