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枉从来不让学校里的几个牵扯这些事,之前好几次要帮忙他也只找鱼头他们那种社会上的,不过之前几次都顺利解决了……”窦佳丽看了眼阮眠,“这次应该也没事吧?”
“嗯。”
见阮眠点头,窦佳丽握紧了她的手,给她也给自己力量。
幸运的是下一个路口叫到了网约车,路上没怎么堵,到的时候正好晚上八点。刚开门下车,就听见这个老旧院子从所未有的热闹声音,仿佛一夕之间回到了二十年前,这里住户最多的那个时候。
院里围了一圈群众,不知道是院子里的租户还是隔壁其他院子的,这会儿聚在一起,七七八八的议论着。
“这造的是什么孽啊,要钱的来了好几天了,每次都挑下午晚上,吓得我都不敢晚上回家。”
“听说他儿子才高中?摊上这么个爱赌的爸才叫倒霉吧……”
“赌就算了没钱别作践啊,借高利贷这不是自己不要命吗……”
“嘘别说了!不吉利得很!”
……
窦佳丽拉着阮眠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刚要往楼里走后头有个大妈叫住她们:“喂小姑娘,你们不是住这儿的吧?”
窦佳丽回头应她,而阮眠没理,径直往楼里走。
楼道里的感应灯随之亮起来,灯泡暗黄色的光映衬在没贴地板砖的灰色水泥地上,空间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混杂味道,很压抑的窒息感。视线所及是楼梯边的一个塑料袋,看不太清里面装了什么,但有几包袋装方便面掉了出来,散落在地上,旁边还渗了一瘫酱油汁,碎了半个玻璃瓶,像是被人掉下的。
是周枉刚才买的!
阮眠脚步一滞,眸子从下往上扫视台阶,一连串滴落的液体断断续续呈暗红色,像菜市场那些被杀死的鸡滴落在地板上之后干涸的血迹。
……
……
是谁的血?
她心跳如擂鼓,怕的下意识想往后退,但却沉重的挪不开步子。
后头大妈的嗓音很洪亮:“你去把你那个朋友叫出来吧,都出人命了别进去了,大晚上的多不吉利。”
出人命了?
感应灯暗下来,阮眠全身僵住,耳鸣声渐起,好像有尖锐的金属贯穿自己的耳朵,她心跳地极快,身体却像被粘在原地,动弹不得。
“阮眠!”
窦佳丽的手握上来,把她用力往外拽:“你手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
感应灯因为这阵动静又亮起来,窦佳丽往里探了眼,但因为没戴美瞳什么都没看清楚。阮眠任由着她拉往院子里走,倒是大妈开口接话:“这是吓到了吧?天还没黑那会儿我看一眼也吓一跳!”
“能不吓人吗!”有人接话,“我下来院子里摘点葱,结果一个玻璃瓶从他家窗子里飞出来,差点砸我头上!”
“你们两个小姑娘快回家吧,别在这呆了,万一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晦气!”众人七嘴八舌的,“我现在都不敢上楼,刚才他家儿子回来还没往里走几步呢,警察就把担架从上头抬下来了。”
“抬谁下来了?”
阮眠突然急急开口,吓得窦佳丽一跳。
“抬他爸啊,当场就死了。”说话的叔叔叹了口气,“也是,那么些个碎玻璃瓶一头砸进去能活吗……”
“那他们现在人呢?”
“都一起去派出所了吧,刚才来了好几辆警察车,把来要钱的人也抓了两个一起带走了。”
听到这句,阮眠悬着的心竟然放了下来,她舒了口气,又马上皱起眉头,拉着窦佳丽的手往外走:“我们快去派出所。”
她刚刚光是看见那一点点血迹就吓得挪不动步子,无法想象周枉拎着给周知凡买好东西的袋子往里走时,撞见被抬出来的担架时会是什么心情。
到的时候林一白已经等在派出所门口,见到阮眠就开口:“他在里头做笔录,一会儿就出来。”
窦佳丽急急开口:“怎么周枉也要做笔录?”
“警察押着要债的下楼那会儿,他把人给打了。”
林一白面色并不轻松,说完这句话又紧接着和窦佳丽开口:“你和我去找我爸过来一趟,估计又在批卷子手机静音了,他们要家长到才能把人接走。”
“你一个男的自己去不行?我还得陪阮眠……”
“你和我一起!”林一白使了个眼色,把窦佳丽拽走了,“你让阮眠和他单独呆会儿,不然我们俩谁能安慰他?”
后半句压低了声音,阮眠仍旧能听到,于是和窦佳丽点了点头。
他们走之后,周遭又马上安静下来。
晚上八点多的光景,小城派出所四周一片安静,偶有车辆经过,身后一道小门,里头不知道坐了多少在录笔录或者准备录笔录的人。
一阵风刮过,四月初的温差大得惊人,白日里暖和的穿针织衫也出一层薄汗,太阳落幕后又阴沉沉冷起来。阮眠吸了吸鼻子,把有些冻僵的手指努力收进衣袖里,突然想起来,明天是清明节了。
清明。
怎么就清明时节了呢。
身后在这时响起稀稀落落的几句说话声,然后是由浅至深的脚步。阮眠回头,终于看见往外走的周枉。
四目相对,她倒是眼眶先红起来。
不争气。
阮眠努力忍住眼泪,但周枉的手先她一步碰到她脸颊。与往常不同的是,周枉的手今天凉的像块冰,可他仍旧动作极轻,把她眼角的泪擦掉。两人都没说话,这一瞬间阮眠几乎能听见周枉的呼吸声,他垂着眸子,额前碎发挡住眼睛,只穿了今天那件单衣,周身都是凉的。
阮眠刚要说话,后头女警叫她:“小姑娘,进来下。”
她一怔,下意识先看周枉。
然后才进去。
女警站在值班柜台后,见到阮眠,开口:“你是他女朋友对吧?”
“……”
阮眠怕给周枉添麻烦,没应。
女警像是明白她的意思,兀自从桌上拿了瓶没开封的水递给阮眠:“现在还不能走,让他喝点水吧,里头做笔录听着感觉嗓子都哑得不行了。”
“他冲动动手这件事我们能理解,出这种事谁都接受不了的,你多安慰他。”
阮眠接过水,郑重说了句:“谢谢您。”
“快出去看看他吧。”
“嗯。”
从室内到室外,空气一样的冷。
只是站在门口台阶上,看见周枉这会儿在路灯下,背对着她。
路灯高,投射的光让夜空中漂浮的尘埃和飞蝇一清二楚,要是不仔细看,会觉得想初冬飘落的雪粒子。风那样冷,吹得手冻成红色,人心直发寒。周枉在灯下,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阮眠跟着他抬起头,撞见一片璀璨的星空。墨色的夜,成群结队的闪烁星群,有的聚成一堆热热闹闹挤在一起,有的独自散落开,像周枉背着她走路那晚那么亮那么好看。
这么好看的星空,怎么就不能保佑她的周枉过得稍微开心点呢?
眼眶发烫,视线被氤氲的雾气模糊了一圈,阮眠吸了吸鼻子,压下眸子。然后在她的视角里,原本一直站着的周枉靠着路灯冰冷的灯柱蹲了下去,肩膀微微颤抖。
……
他在哭。
阮眠呼了口气,在冷空气里形成白色的小层雾气。
她往前走,绕到周枉正前方,弯腰,把手放在了他耳侧,冰冷的掌心和温热的脸颊接触的瞬间,指尖轻轻压在他的头发上。阮眠一下一下顺着他略长的头发,带着温柔又亲近的安抚意味。
周枉始终垂着眸子,肩膀却随着这个动作颤动的厉害。听不见他一点哭声,但呼吸声却很重,他应该是咬着牙。
哭的克制又隐忍。
阮眠就这么安安静静的陪着周枉,路灯下两人的影子被拉长,呈现出末日般的孤独感,可就一秒,就下一秒。
两个有间隙的影子越靠越近,最终交织到一起。
末路下的风景,缠绵又疯狂——
公主亲吻了魔王的额头。
作者有话说:
他们其实很像,阮眠哭的时候也没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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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不入深渊
不知道过了多久, 林一白带着林学富赶了过来。
到的时候天上开始飘小雨,毛毛细雨,掉在发丝上和肩膀上, 灰白色氤氲成水散开。林学富下车后原本是低着头迈快步子的,看见路灯下的两人, 猛地停住。他顿了顿才往这边走,周枉已经很高,足足高他半个头,可他仍旧像对待孩子那样, 拍了拍周枉的肩膀。
“你们俩在这呆着淋雨干嘛, 上车等我去!”
他把车锁打开, 声音故作轻快。
周枉没说话, 只阮眠点点头。她勾了勾周枉的手往林学富路边停的车那走,这车似乎很久没开,周身蒙了一层灰, 和细密的雨滴融在一起。
等两人都在车后座坐下,四周又寂静下来。
窗外雨已经打湿路面,水泥路面变成深灰色, 远处路灯下细细的雨柱陆陆续续连成丝, 绵延不绝往下坠, 近处雨丝拍在车窗上,把景色都晕染成模糊状,四周静的能听清雨拍玻璃的细微声响。
“我第一次被追债那些人打的时候, 也是林叔这么赶过来。”
也是这么个雨夜, 也是在这个派出所。
周枉头抵着车窗, 外头雨势渐大, 被路灯映照出颜色的雨水淅淅沥沥从窗玻璃往下划。他额前碎发挡住了眸子, 从阮眠的角度只看得见他半个鼻梁,还有下颔线,冷白肤色更显落寞。
他声音低低的,提不起精神气来:“他到的时候手里还握着给学生批试卷的红笔,在改期中考试的试卷。我记得很清楚,那次我还是年一。”
阮眠一怔,然后听周枉继续道:“那次之后就再也没考过了。”
“那之后我成天想办法给周知凡凑钱,还不上就四处躲到处挨打,没时间回学校也不敢回去。他欠的最多那几个月我家隔三差五有人来蹲点,一晚上好几拨人,周知凡不在家,我躲在房间里拿着菜刀手也发抖,因为外头的人拿脚踹门拿刀撬锁,声音贼大。”
阮眠听的心惊:“他们真的撬锁?”
“嗯。”周枉语气淡淡的,“但更多是恐吓,他们不敢轻易闹出人命。所以只要比他们更不要命,他们就会怕我,还钱的期限也就能再宽限点。”
“但也只是几天,毕竟我人还在这儿跑不了。像我爸今天这样的,被抓走那两个吃不了也得兜着走,追债的最不愿意看见这种局面。”
“可阮眠,”周枉头垂的更低,半晌才继续开口,“今天听到他们说当场死亡那几个字的时候,我竟然……”
“我竟然有种解脱的感觉你知道吗?”
周枉的情绪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陡然有些克制不住,声音都发哑。
而阮眠顿了顿,伸手,然后用双手手指包裹住周枉的,往常都是她手凉,但今晚周枉的手却像块冰。她把他的手拢住,轻声开口:“我知道,我知道的,周枉。”
“不光我,林老师、林一白,你周围的所有人……他们都知道的。”
周枉压着眸子,然而阮眠目光灼灼:“没有谁必须要无所不能,你一直保护着我,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
他的神经已经绷的太紧绷的太久,被数年雨夜飘摇零丁打的几近涣散,而在崩溃和自我怀疑的边缘,阮眠的话却像一颗定海神针,稳稳的落在那艘晃荡不安的残舟上。
车门被“砰”一声打开,是林学富和林一白。
显然刚签完字,林学富身上的外套多多少少被淋湿了一片,然而他无暇多顾,系好安全带后叹了口气,然后重新启动发动机:“走吧,去殡仪馆。”
一句话落下,稍微有点动静的环境又马上寂静下来。
车里没暖气,即使没开车窗也有冷空气从缝隙里渗进来,寒气丝丝线线钻进人骨头缝儿里。雨刮器一下一下冲刷着前车玻璃上的雨,又被新的水迹覆盖。车轮溅起的水敲击路面,浑浊的水花扬起又落下,焦灼的不止这场雨。
下午还在的人,晚上已经化成一小团骨灰安安静静躺在盒子里。
鱼头他们已经等在这,阮眠看着林学富领了骨灰盒出来,递给周枉,突然又想起第一次见周知凡的样子来。就在他们家客厅里,阳光照的空气里灰尘浮起来,周知凡鼻梁上架着副框架眼镜,还会笑着说“阿枉回来了啊”。
只是那天是个大晴天,和今晚截然不同。
阮眠在殡仪馆陪周枉呆了大半夜,期间红姐来了一趟。雨夜来客这次轻车简从,不像以往那样每次都有大把人堆出来的阵仗。她只穿了件黑大衣,素颜戴着口罩,近看竟也能看出眼尾许多细纹。她大概原本是想来上柱香的,可惜现场就那么几个人,连最简单的仪式都没有。
于是红姐留在呆了会儿,然后又匆匆离去。只留下一句不知道是感叹还是安慰的“过日子从来都是苦啊。”
倒是鱼头凑上来开了口:“红姐这次大概是想通了,不想再经手李军那些灰色产业,要全都还回去。”
……
一直到凌晨快六点,天色将明。
周枉和阮眠从殡仪馆回了家,到院子里时天蒙蒙亮,积水的浅滩反射着青灰色的光。周枉家里门大敞开着,估计是昨天那些人忘了关。客厅里碎了一地的玻璃酒瓶,碎片上沾着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阮眠这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一点都没怕。
她面色平静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客厅茶几上,然后开口问身后抱着骨灰盒的周枉:“你一整晚没睡,困吗?”
“嗯。”
“那你去睡一觉。”
周枉要拒绝,而阮眠截断了他要开口的话:“这里我来打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