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紧皱眉头,看了一眼她姐的耳朵,然后使劲摇头。
何娣坐起来,盯着他的脸失笑几声:“我是聋了又不是哑巴,开场白,还有介绍地方什么的我还是能说的,只是没法和你们对话了。”
何子又紧皱眉头,紧盯着她手上的腕带,左右大幅度摇头。
他摇完,一个低头:“卧槽,哎,我她妈,救救我,快救我,我被击倒了!”
何娣:“就后天去吧,狗儿子,偷偷去。”
【你祖宗十八代传下来的尿盆子使用98k杀死了盒子不成精】
何子:“操。”
何子后脑勺撞了几下门框子,四指撑着额头,陷入在被爆头的失落中,只心不在焉地敲字回:【去哪儿啊?】
何娣:“万河镇,女高。”
何子:【您别开玩笑了,住院,耳朵这都不提了。我前两天刚刚跟妈下了保证,不去这种地方直播。】
【你别说偷偷的,咱妈知道视频号,每天都盯梢看着在,万一又被逮住,我就死定了。】
何娣:“你什么时候跟她下的保证?”
何子:【就你被打进医院第二天。】
何娣暗自点头,而后又事不关己地瘫下去,说:“你跟她保证的,和我有个屁关系。”
何子:“……”
何娣:“约定了要兑现啊,我私信后台都快炸了。还有,何子,咱要不干这个,去哪儿呢?”
“陈女士一天到晚打麻将,败家娘们儿。”
何子:【妈也是担心安全问题。】
何娣:“嗯,知道。”
何子:【那还去吗?还是说我们干脆换个平台,ks,b站?】
何娣深吸一口气,哽了下出声道:“…算了吧,麻烦,回头我耳朵能听着一点儿再打电话跟她说说。”
何子:【好吧,真后天去?】
何娣看了眼时间:“嗯,后天晚上九点开始播吧,你在主页发个公告。”
何子:【那只能坐地铁然后再打车去了吧,张四的车技简直…】
他们出行去目的地通常是何娣开车,路面平坦无险境时张四也充过几回司机,勉强凑合着让何娣能歇下脚。
但万河镇地处郊区,多土路石路山路,崎岖坎坷,加上平均年纪超过五十岁的风烛残年老路灯。
这种地方显然就不是张四这种水灵灵的水货司机轻易能驾驭得了的。
何娣望着天花板,认命:“打车吧,个狗。”
—
翌日夜晚,交接班来守夜的张四同学,秉持传统地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了有穿堂风的病房门口,哀戚地小声感叹道:“i m so hot~~”
念叨完还极为幽怨地晃了两眼端坐在未开的空调下的光头老爷爷。
老爷爷极为配合地圈起手,咳了几声。
张四转回了眼,放空的瞳孔盯着幽长的医院走廊。
“大姐,何子说你交了个瘸子男朋友,马上要结婚了。”
安静~
张四垂下头,悻悻抠脑门打字:【何子说你交了个瘸子男朋友,马上要结婚了。】
何娣:【你觉得何子会喜欢火葬还是土葬,还是你陪葬?】
张四打了寒战:【开玩笑开玩笑的,不信谣不传谣!】
张四退出了跟何娣的聊天界面,点进了协警三人组聊天群内。
他慢慢悠悠敲字:后天晚上咱是一起从…刚敲到一半。
脚踝一痛,张四立马收回脚,睁着一双欧式风深邃大眼上瞅着娣姐。
“我还坐这儿呢,姐。”
何娣已走出几步到走廊里,背对着他摆手:“sorry~上个厕所。”
几分钟后,何娣慢悠悠从走廊尽头往回走。
夜晚住院楼的走廊弥漫着股阴森气,光线昏暗,空气中混着冰凉的消毒水味,没什么人言语来往,寂静无声得让不适应待在医院里的人心中压抑。
因为空荡而更显突兀的,一个穿着很时髦的年轻男人从某个病房走出来。
何娣的脚步放缓,手放在口袋里,应激反应又犯,她有点戒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这里的陌生来客。
那人站在病房门口,正左右为难的模样。手尴尬地摸着后脑勺,另一手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他望了望走廊,又转脸看着病房里的某人,顿了片刻后,有点小心翼翼地冲着房里某人说了两句话。而后慢步离开。
何娣敛起眼,漆黑瞳孔对焦。她看清那人单肩背包上的一小行字。
中国—破风赛车队
——
张四:“嘶——”
他呲着牙快速收回了又被她姐踢到的左脚,虎口紧环住脚踝。
“我去,我还坐着儿呢!!”
身体条件受限,何娣该是没搭理他。她单用脚脱了板鞋,一个流畅的翻身,再立住。她盘腿坐回了床上,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
手指啪嗒啪嗒——
张四嘟嘟囔囔,委屈巴巴揉了几下脚踝。
红发阿姨以葛优躺的姿态,紧闭眼睛,戴着耳机沉醉于狗血玛丽苏霸道总裁小说。由于声音过大,细枝末节的台词冒出声来。
“邪魅…狂狷……少爷……”
光头老爷爷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里暴揍八嘎鬼子的正能量神剧。
何娣换了个姿势,手肘撑着膝盖。
搜索栏里一行字键入。
几百上千个词条似卷轴自上而下展开。
她随意点进一个。
破风赛车队——是由南城市政府赞助,中国赛车运动俱乐部直接运作管理,始建于2009年,是一支在国内国外都屡创佳绩的神级车队。
何娣又往下滑了几下,点开网页底部的一个与破风赛车队相关的链接。
一条他们从前比赛夺冠的新闻报道,图文并茂绘声绘色地落入她的视界。
她从不曾知道的,但真实存在的一些人一些事一些广为人歌颂的传奇,正在此刻像一部纪录片一样一页页翩然翻动起来。
…
悄然入目,一张领奖的集体照,背景是个极宽广的野外赛场。
他们穿红黑白三色的赛车服,头盔抱在臂下或随性拎在手上。戴着黑手套的手搭在同伴的肩头,高高举起的也有。
无一例外的是意气风发的表情,年轻的脸庞笑得恣意自由。
集体照下面。
写着,左一,队长陈戈峰。
她拇指抚过最左侧。
集体赛的奖杯握在他手中,高扬过头顶,落日余晖映着他胸前的金色车队图章。
他嘴角和眉眼都带着浅浅的笑,眼眶线条利落清俊,薄韧的眼皮下的瞳孔黑亮得发烫。
和她想象的一样。
那个时候的他,是金光闪闪。
与她所见到的,那个残阳下坐在轮椅上的孤寂身影完全两般境地。
心脏仿若被一只巨手包覆,握紧。
她暗灭了手机屏,额头抵着曲起的膝盖,不停地做吞咽动作,鼻腔喉管里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水,在慢慢变得厚重粘腻让她难以消解。
气氛中弥漫着僵硬,张四察觉到异样,快走几步,半蹲在病床边:“姐,是不是耳朵痛?是不是?我去……”
“我了个去……”
张四狠咬了下唇内侧肉,闭上嘴打字:【是不是耳朵痛?】
手机伸穿过她的手臂,放在她眼下。
何娣看见字,她静了片刻,闭了眼,悠长地叹出一口气,抬起头,食指微曲抵在眉骨处。
她眼珠有点发红,又蒙上一层水雾般微润湿亮。
一字一哽:“…真见不得这种东西。”
张四有点被震到,他发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又惊诧得面部表情发僵,后颈起了鸡皮疙瘩。
他其实也见过不少次娣姐哭,但十次里有十次她都不是因为私事而哭。
更多的情况,她在为陌生人哭。
为某部地震纪录片里不幸死去的人,为新闻里无辜遇害的普通人。为跪在急救室门口祈祷的病人家属哭。
她像她外公一样,是个性情中人。
张四收回手机,不知道该咋办好。
何娣没有搽眼睛,她侧过身躺下去,背对着张四,安抚说:“没事,不是耳鸣,我看了个有点催泪的纪录片,缓缓。”
张四怔怔点头:“哦…”
他原地站了会儿,缓步坐回了自己的小板凳。
他没再玩手机,含着担忧的眼睛久久定在她姐瘦弱的背影上。
—
408病房。
车灯合着警笛音亮起,将窗户的竖条框流动着映照在墙上,四方形状,内里填充进灯火的橘红,像一副灵动又充溢生活气的写真照。
随车灯熄灭,老照片最后一次闪动,墙面再变回混凝土色的死白沉寂。
电视机早已关闭,病房内的人也都睡下。
楼层低,窗外不时有蛙鸣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动,像一只荡漾在晚风中的歌曲。
病床的床头柜上摆放着西南送来的生日蛋糕。
透明玻璃纸的包装,一个白丝带打蝴蝶结固定。
蛋糕不大,白奶油为底调,边缘一圈是淡蓝色的波浪纹,蛋糕面上没有花里胡哨的图案或者水果巧克力做饰。
只中央用深蓝色果酱简简单单勾了一句话。
happy birthday—26
枕边的手机,芝麻粒大小的信号绿灯一直闪动。
隔一秒亮一下,节拍准确。
他闭着眼,良久无法入眠,脑袋里清醒异常。很多似真似梦的画面,字眼,接连不断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他缓缓睁开眼。
枕边的手机屏正巧也亮起,细微的光擦亮天花板,光的碎屑跌入他漆黑不见底的深瞳。
银白色光跟沉淀在鼻背,眉骨,骨骼的峰脊处,勾勒一段沉静又立体的轮廓。
来微信消息是不会亮屏的。亮起的是气象台发来的天气预报短信。
【南城市接下来两日将有大到暴雨…伴随阵风天气…】
他用手撑了一下床,木板嘎吱嘎吱响,他坐起来,头靠着冰冷的墙壁。摸起手机。几条消息在屏幕上铺陈开去,自动现入眼内。
西南:【哥,二十六岁生日快乐!!致永远的车神!】
白石:【生日快乐!陈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