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耳边清静,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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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八点,金流酥般的阳光从窗外流溢进来,光滑的纯白地板砖被映得反射出橙亮色的光。
何子和张四并肩坐在何娣的床边,一人翘着兰花指细致地剥橘子皮,另一人翘着二郎腿专心致志地削苹果。
床头边的立柜上摆满了他两还有娣姐其他的小弟送来的保养品,从果篮,牛奶,花生瓜子到某某外婆做的银耳番茄鸡蛋汤,草莓炒韭菜…
而被这么多人关怀,送礼的主人公何娣,此刻正双手安稳地交叠在胸前,仰着一张惨白的小脸,嘴唇微张,呼呼大睡。
张四削着削着,忍不住看了一眼平躺在床上,睡得极其阴间的大姐头,气音冲着何子道:“你姐一直是这样睡觉的?”
何子低着脑袋,凑近他,同样用气音回:“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和她睡一张床。”
张四摇摇头:“要是睡一张,估计会被吓死。不愧是娣姐,连睡着都这么有气场。”
来自阴曹地府的气场。
何子像回想起什么,静下一会儿,拇指和食指捻起一段绵白色橘络,三角网似的起吊在指间。
“啊……我想起来,小时候和我姐睡过一张床,她那会儿不这样睡,就是会说梦话。”
张四有点好奇,问:“那她原来怎么睡?”
何子淡定放下橘子,站起来。
在光头老爷爷和红发阿姨安静地注视中,两手打直高举过头顶,合掌,左脚脚掌抵右腿的膝盖内侧。
张四:“wow~gold chicken lonely stand~”
金鸡独立还未站稳。
何子的牛仔裤口袋里传出一阵清亮的电话铃声,他镇定摸出手机,拇指往左一滑接通了电话。
听筒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音,小贩的喇叭声混着搓麻将的声音盖过了电话那头那人的几句开场白。
再入耳时,就是陈大梅女士单刀直入的追捕令,一字一字嵌上金边一样的严肃冷硬。
“把电话给你姐。”
何子顿住片刻,视线转到她姐的耳朵,眉间渐渐皱成川字。
他拉开电话,在张四毫不知情地凝视下,捂着额头自言自语:“操,不该接的。”
电话重新拉近,他拖着调子含糊其辞:“啊……我姐还在睡觉,要不晚点再打?”
“老鼠,你老实跟妈讲,你两是不是又去做什么什么恐怖探险直播了,妈不跟你多话,马上回来,马上。”
“幺鸡,吃一个。”
“你两不修车还有别的活能干,非得去做这个,我前几天看新闻,有人去火山探险,死里头了。
“你,还有你姐赶紧给老娘回来。尤其是你姐,瘦得像根甘蔗,还一年到头到处瞎混,她那细胳膊还没我二指粗,能拧得过谁。”
“你看她那得瑟样,回头被人打进医院里,你让妈怎么活。”
“哎,二条。”
何子:“………”
然而他姐已经被打进医院了。
还有,我觉着您活得也怪滋润的。
“快把你姐喊醒,偷摸跑出去,还敢不接老娘电话。”
何子低目瞅着睡得一脸安详,躺得笔直的“瘦甘蔗”。
他倒是想喊她接电话,关键她接得了吗,她又听不见。她接了不全爆了嘛。
张四低声:“咋了,电话那边谁啊?”
何子做口型无声地回:“我妈。”
张四:“啊噢…”
张四和他两是同一个高中毕业的,三人不仅是同学,也是工友,都在何娣大舅舅家的修车厂里修车。
因北关县城经济不怎么发达,所以修车厂也少。早两年,没有同行业的竞争对手,大舅家的修车厂生意一直风风火火。
就前几个月,同一片儿区里突然冒出间青哥修车厂抢生意,价格更便宜,老板俊俏吸人眼。
生意一天天落下来,大舅耳根子又软,听着谁干了别的什么赚了大钱,干脆就关了修车厂跟着别人养猪去了。
至于何娣他们,为什么要做恐怖探险直播。
原因很现实,修车厂倒闭,他们失业,需要新工作混口饭吃。
正好他们几个本就爱全国各地到处耍,赶上这两年短视频兴起,两个条件一撞,事情自然而然就成了。
之前他们去万河古镇,也是听说当地有一所闹鬼的女高废校,才特意选址在那里。
他们姐弟两太了解陈大梅的尿性,悄没声地干这行干了几个月都没敢吱声。
两人都知道母上大人没可能同意,毕竟这份工作不稳当,又有危险性。
但纸总是包不住火。
他们上个月去某废弃医院探险的视频火了,几百万的收藏,上了热门。视频被陈大梅的麻友瞅见,认出这两小兔崽子。
密语一传,闲话一说。
母上大人的夺命连环扣一直扣到现在还没个停。
张四知道这事儿,没啥用处的语气词一出嘴,再没说话,埋着头只顾削苹果。
何子:“我叫了,没叫醒了。”
“我们这旅游在,没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您不是关注了视频号嘛,咱几个这几天乖乖的,啥也没更新啊。”
何子另一只手也握上手机,心脏扑通地等老娘说话。麻将碰撞的清脆声响有节奏地传过来,却半天没有人声。
何子耐不住,小心翼翼地唤:“妈…”
陈大梅:“行,老娘就当你们去旅游了,视频号我都看着在,要是又去什么废弃医院,乱葬岗,你看我不捶死你们两个。”
何子连连应声:“行行,保证不去哈…那过两天再通电话。我们这儿旅游胜地,住一天贵死了,时间宝贵,我们赶着去玩的,不多说了啊。”
啪嗒——
电话挂断。
张四放下削好的苹果,从那一堆保养品中拿出一个淡粉色饭盒,打开,平和递到何子面前。
“来,旅游胜地土特产,草莓炒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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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拨到下午三点。
何子和张四去了南城市区的朋友家里打牌。
何娣中午饭吃饱,两小时午觉睡饱,一个鱼挺身坐起来。她靠着床头,悠长地打了个哈欠,环顾一圈因两位小弟离开后过于安静的病房。
发了一会儿呆后,实在闲得没屁事干,就开始找人唠嗑聊天。
一号目标锁定光头老爷爷:“您是什么病啊?”
老爷爷点点脑袋,混混沌沌地说:“不清楚,我记不得名字,我儿子记得。”
何娣睨一眼老爷爷锃光瓦亮的头顶:“脑袋啊…我懂,一般脑袋做手术都要剃光头,跟我外公一样。”
因年岁过大,自然脱发至光头的老爷爷斜眼瞅她一下,合嘴。
何娣:“阿姨您啥病啊?看着挺精神的。”
红发阿姨知道她听不见,指了指嘴,摇摇手。意思是,隐病,我跟你还不熟,不方便说。
何娣点头:“嘴?辣椒吃多了?”
红发阿姨:“………”
耳聋的何娣在跟同病房的光头老爷爷和红发胖阿姨,有障碍地沟通了十分钟后。
光头老爷爷适时地别过头,截断话茬,果断选择了看起了美食节目。
红发阿姨紧跟着指了指窗外,吓得何娣还以为她受不住嘴痛,想跳楼。
结果,阿姨在何娣担忧的眼神下快速地出了病房,一溜烟跑去对面的广场上喂鸽子去了。
被同房病友嫌弃的何娣在独自又发呆了半晌后。从瓜子袋里头捞了把瓜子,搁在口袋里,手里又掬了一小把。
一边吊儿郎当地磕,一边走出病房,拐进两头通风的长走廊内漫无目的地晃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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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8病房。
一个身穿白衣戴白口罩,身形略胖的护士推着护理车走进来。胸前工作牌上,明净清晰的两个字——陶亿。
陶亿有十几年做护士的经验,平日说话嗓门大,性格热情开朗。
该随和的时候随和,但该严肃的时候也极严肃,遇上不遵循医嘱的病人,她就变了张脸,露出高中班主任抓到某某同学偷玩手机时的冰山表情。
护士掂着脚在调节老爷爷输液管的速度。
一阵“咔,咔,咔”声从走廊到室内,由远及近,播散开来,在微凉安静的病房里懒懒散散得很刺耳。
陈戈峰掀起眼皮,向声源处投去寡淡的一眼。
第3章 一物 瓜子姑娘
视野及到处,只见那人懒洋洋地靠着墙,和昨晚一模一样的纯白短袖,侧边三竖白条的大红色运动裤。
向阳的病房光线过度饱和,午后三点,一切事物都像吸饱了阳光,泛出浅浅的暖白色。
她的一张脸在清浅明亮的阳光下完全显露出来,细节清晰,一丝一毫的神情都很生动。
一双眼乌黑亮洁,眼尾下垂看着很乖,肤色白脸小,身材也瘦瘦小小,估计也就一米六三四左右,柔软短发搭在肩头,看起来就像个乖巧漂亮的…沉迷于磕瓜子的邻家小姑娘。
“咔咔咔…啊呸…”
无论如何,总而言之。
现在的何娣与昨晚他印象中那个行径疯癫,面色惨白,眼圈乌黑,头发凌乱的疯子比,正常得有点诡异。
“咔咔咔…”声还在继续。
她似乎忘了昨晚那事,又不怕生,眼睛不动地停在他身上,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没有说话,也不惧尴尬。
陈戈峰也浑不在意地回看她。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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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何娣上初中前,一直有脸盲症,看谁都长得差不多,比起通过五官去辨人,她对感觉反而更敏感。说白点,就是看气质认人。
她常在外面跑,接触生人多,坏人好人她也是这样分的。
眼前这人,应该是病痛折磨,肤色有些苍白,脸庞清瘦。
额前黑色碎发微遮着眉眼,单眼皮,眼睛线条薄韧清俊,看着带点病气,面容很年轻,应该和她差不了几岁。
他聚焦的眼盯着她看时,眼仁黑深,眉骨鼻梁骨的线条硬挺,在颓然中就慢慢渗出一股又冰又利的刀锋感。
这隐藏在病容下的极强悍锋利的,属于他原来做为一个身体健全的男性所拥有的东西,又和他左腿自膝盖以下空荡荡的凹陷,残损不堪的断肢形成一种冲击力极强的矛盾性。
何娣莫名想到一个词,血性。
也许,他以前是个军人,或者警察,又或者是做别的什么危险性工作的,才会让他身上有这种气质。
顺着思路,她嘴角一勾,脑袋里紧随着这个词,又蹦出个闪着社会主义光芒的字眼———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