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心荷沉默下来,手中狼毫细笔在纸上一顿, 污出一团不成形的墨点印记, 也许就像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心结。
还不是因为顾凝熙?他上午那番作态, 虽然没说什么话语便晕倒, 陶心荷还是悲哀地发现, 自己与他,如今的心绪处境完全不同。
顾凝熙昨日说要纳妾, 于她而言,就是心中隐忧成为了现实,不过是尘埃落定,所以很快,她就下定了决心和离。
痛楚自然不少,可陶心荷一点儿动摇都没有。风雨摧残后的花,也要重拾娇艳,她已经在打整自己心情,为和离事宜以及之后的生活做准备了。
然而,明明是顾凝熙毁诺在先,结下新欢,怎么他就能摆出一副被辜负、求和解的样子?
若是不知前情的外人,见了上午府门前他隐忍唤妻的可笑场面,说不定以为是她陶心荷见异思迁,要琵琶别抱另嫁他人,夫君前来苦苦挽回呢。
呵!
难道他顾凝熙从没想过,自己说过的“君若无情我便休”,字字发自肺腑?
昨日自己忍着肠腹不适,笔走龙蛇认真写下的和离书,在他看来,就是可以随手撕毁的儿戏么?
莫非顾凝熙以为,自己是任他拿捏的泥人,毫无脾性,一世离不得他?连“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等底线都能退让?
陶心荷头疼地猜测,顾凝熙无非是仗着自己对他三年多来,予取予求、包容体贴,“贤妻”之名人尽皆知,才以为这次纳妾,不过是夫妇间的小小波澜,他放低身段便能迈过去的槛吧?
不!
听了弟弟转述的顾凝熙今日来意——“接她回府”,陶心荷更觉难堪,像是被顾凝熙小觑了、施舍了,一股勃勃怒气油然而生。
她颇觉上午对识画吩咐的言语还不够狠辣决绝,怒气冲撞得她意犹未尽,午膳都用得不香甜,边吃边咬牙,味同嚼蜡。
总想再宣告些什么,陶心荷又不愿自降身份去顾府找他,便想托付两人都熟识的中人再度传话。
极其自然地,她想到了顾二婶,登临顾府二房又能探望蔷娘,一石二鸟。这也是她坚持独自前往的因由。
感觉将自己这些计较说出来,颇像是闹小性子,自然不妥。幽微心事,自知就够了。
陶心荷便轻轻一笑,说着:“我知道了,沐贤。”
她动作轻柔地将污损的纸张团作一团,重新铺开雪白方笺,低头执笔蘸墨,柔声问洪氏道:“方才说到哪里了?给蔷娘带两册她床头的话本子,对不对?”
陶沐贤忧心忡忡一小会儿后,被姐姐垂首写字的平静感染,想着,“此时与顾家亲眷相处如何拿捏分寸,我作为局外人虽然犹豫不决,但是姐姐定然胸有成竹“”,释然了不少。
他看看此处,自己出不上什么力,就到院外帮忙准备外出琐碎了,便没有留意到,陶心荷与洪氏后续轻声商议出现了几次走神,还被洪氏探询,大姑姐昨夜是不是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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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凝熙身子越来越烫,眉头紧皱,鼻息沉重,手紧握成拳胡乱摆动,腿脚左右划拉踢蹬。然而,他的双目依然紧闭,听不到旁人唤声,还是陷在昏睡之中。
再一次帮他将踢开的被子盖回去,莫七七噘着嘴,依依不舍地对毫无意识之人叮嘱道:“熙哥哥,管家说得有理,我得回去帮我哥哥守灵,不能照顾你了,你快点好起来啊,七娘记挂着你呢。”
管家在一旁不言不语,维持着对客人的面上尊敬,心里却颇有些看不上这位莫姑娘。
年前,她莫名其妙登门送礼,再见面,便是主子爷今日夜中唤他们一众仆从前去,帮她打点亲兄奠仪。
虽然不知主子爷与他们莫家有什么渊源,但是管家执事多年、从未听闻过这家兄妹,相互走礼都没有过,显然不是多么亲近的关系。那么,按说他们顾府就是在有仁有义地帮衬莫姑娘,应该以她为主,她对丧事要事事出头才对。
然而,年轻姑娘家面目肿胀、仪容不堪,走路缩手缩脚、小家子气也就罢了,一应事务,只知呼唤“熙哥哥,这样怎么安置?”、“熙哥哥,那件如何安排?”紧紧贴在自家主子爷身旁,如同小尾巴一样,实在让管家看不下眼,巧妙地叉进去好几回。
还有主子爷也很奇怪,昨日午间冒雨回府,不知和夫人说了什么,把夫人气走。好一阵子后,他自己泛过神来,急急出府。管家还以为是追妻去了,没想到后来在偏远小巷里见到主子爷,得到帮办凶事的指令。
主子爷自己在场,就坐在死者房内唯一的那张椅子上,神思不属,基本不挪窝、不说话,恍如魂游九天之外。
给管家的感觉就是,他又哀痛、又苦恼、又迷茫,恨不得下一瞬就离开此处,却像被什么牵绊住,如同魇镇了,肩颓腿僵,强迫自己木木地守在这里。
果然,一夜忙乱后,管家向主子爷报说:“打点出大致模样了。”
听闻此言的顾凝熙,像是突然活泛过来一样,精神为之一振,飞奔出院,按管家目送的想法,恰如困鸟出樊笼、蛟龙入深海。
可是谁知发生了什么,小半天功夫后,车夫和识画便抬着晕厥过去的主子爷,回到了莫家小院!
莫家小院本就人满为患,顾府自家下人们、名为帮衬实为看热闹的邻里们、棺材铺香烛铺老板们、陆续还有自称莫启同窗、同乡、同榜的人来往告祭,一见顾凝熙,嗡嗡议论声四处响起。
管家实在忍受不了了,太别扭了。他没好气地呵斥了识画,强令马车拉着主子爷回到自己府邸。
然而,莫姑娘兄孝在身,七七四十九日之内都是所谓“不吉之人”,还有丧仪种种事务要操办,居然毫不犹豫抛下兄长未入棺的尸身,扭身上了马车,守在顾凝熙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