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的书都在二楼,需要穿过一条木质楼梯,祝陈愿提起裙摆轻轻走上去,脚步落地无声。
楼梯墙上都是佛子画像,她一路瞧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楼藏书的地方。
日光从上面的窗棂中照到木梯上,细小的尘埃在光影中浮动,而倒映在木板上的剪影,从桌边抬起头来,又与她对上了视线。
两人的眼神在光照中碰撞,各自心里头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这次比昨日的距离还要近,祝陈愿本以为自己不会再脸红,毕竟昨日夏小叶那样盯着她,她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可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好像又在往外冒着热气,而窗边的裴恒昭外表看似淡定,默默移回视线垂眸,手心里却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好似春日的光照比起夏日来更加热烈。
祝陈愿下意识地往后头看去,透过空隙,看到那扇门已经被头陀给关上,她想立马跑出去。
可回过头后,目光无意中又落到铺满光的桌子上,那些摆得歪七扭八的书,破败不堪的残页,糊得不甚用心的册子,在光下支离破碎到让人不想修补。
却迫使她鬼使神差往前走去,祝陈愿虽没有她爹那般爱书,但也绝对不忍心书就被这般糟蹋。
巡视着桌面上齐全的工具,她低头轻声询问,“虽然有些冒昧,不过这书我能修修看吗?”
她提起那本虫蛀的古书,修复的人手法潦草,修好以后,这本佛经放到日头上暴晒后,不过多日就会宛如焦脆,一捏就碎。
裴恒昭闻到那股木樨花的香气后,有一瞬间他无法呼吸,听到这样的恳求,他没有抬头,只是低沉地说道:“可以。”
本来他应该下楼,立马离开这里的,自持君子的人又怎能孤男寡女一同共处一室,可他想要迈步的脚步,在她过来后,在她陡然出声后,又卸了力气,后退了几步。
又沉默地打开窗户,好让外头的风吹醒他最近发昏的脑子。
裴恒昭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屋檐,可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移到桌子中央那双手上。
素手芊芊,莹白的光泽,托着残败发黄的佛经,轻轻揭开一页,纸张轻微的声响,却惊得裴恒昭收回目光来,攥紧自己的手指。
祝陈愿一旦专心起来,就什么都不会想,她将虫蛀的书翻开,里头的洞小而多,她将有字的那页翻转到隔板上,在桌上找了张同色的纸张,发现书浆在裴恒昭那里。
极为自然地说道:“你能帮我把那瓶书浆递过来吗?”
话出口后,她后知后觉发现,对面的人不是夏小叶也不是叶大娘,而是个现在还不熟的男子。
她想自己走过去,却发现裴恒昭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将那瓶罐装好的书浆递过来,祝陈愿顺势接过,无意中她的指甲刮过裴恒昭的指腹。
她全部心思都在刚才的话上来,并没有注意到,而裴恒昭却定在那里,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手指摩挲着指腹,热气从后背直逼脸颊,他今日很不对劲。
“多谢。”
“举手之劳。”
两人结束对话,裴恒昭努力平稳心绪,将目光投向墙上,却发现墙上也映出她的影子来,发髻上的翠鸟,随着轻微的晃动,好似在啄食旁边的花朵。
而视线不可避免又回到桌子中央,女子极为专注的眼神,轻柔的动作,正确的补书手法,好像书在得到新生。
他心中涌动出一股无力感,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鼻子和眼睛,它们好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一般,去寻找光。
明明身处满是佛经的书阁中,连破败不堪的书册字眼中都透出静心两字,可他的心却始终高悬,无法平静。
完全不知道另一个人心思里的波涛涌动,祝陈愿刷上书浆修补完书册,心里拥有了极大的满足感,小心翼翼地将它搬到日光能晒到的地方。
想着再修补一册,突然听到楼下掩着的门发出吱呀的声音,随即就是宋嘉盈的喊声,“岁岁,岁岁,你在上面吗?”
“我来了。”
祝陈愿恍然回神,才发觉自己居然今日也鬼迷心窍起来,跟男子独处一室,她本来已经褪去的红晕,又涌了上来,拂面匆匆道谢后,从楼梯上跑了下去。
而裴恒昭却已经退到了后面的墙壁上,紧靠在冰冷的墙面,神情默然,低头垂视脚边延伸出去的光,漂浮的尘埃。
他本来应该守君子之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可近来却全都犯了,本以为自己克制守礼,二十年从未有过心乱,可现在突然发觉,原来自己跟贪图美色的人并未有多少差别。
裴恒昭一时怀疑起自己来,他内心遭受极大的拷问,之前滚烫冒汗的手,现在也变得冰凉,凉意从手里冒到心里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墙上的字画上的字,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盯了很久很久。
作者有话说:
后面的剧情改了,感谢小天使的纠正,确实不是很合理,如果之后有哪些错误欢迎指正呢,大部分都是会改的,毕竟有时候剧情是拍着脑袋想出来的,给大家造成困扰感到抱歉。
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孟浩然
第42章 糖霜玉峰儿
等祝陈愿匆匆跑下楼后, 宋嘉盈看着她泛红的脸蛋,颇为纳闷地问她:“你这是在楼上晒日头晒的?怎么脸这般红。”
她摆手,本来想如实说的, 却发现自己做的这件事情并不算光彩, 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压下去没有说。
心里却在想, 真是好生奇怪, 明明想要说如何将书给补好, 可最后她只补了书, 其他的为什么没说呢。
祝陈愿心里有些乱,拿着宋嘉盈买的东西心不在焉地往前走,被拍了一下, 还吓了一跳。
“岁岁, 你在想什么呢?叫你都没听到,我说反正都到相国寺了,干脆去烧朱院吃一顿好了。”
宋嘉盈莫名地看着失神的她,嘴里却接着说道。
“刚才在想事情, 没听到, 那就去吧。”
祝陈愿从恍惚中回过神,她随口应道, 拽着衣裳带子沉默往前走,时不时绞到手上。
还是觉得自己今日鬼迷心窍。
不过很快, 她就收起胡思乱想, 毕竟事后再去后悔, 那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两人闲逛着走到了烧朱院, 其实它还有个花名, 叫烧猪院, 僧人惠宁擅长庖厨,尤以烧猪肉最佳,有人就给取了这个名字。
虽说寺院有戒律,可实则大多规矩并不严苛,喝酒吃肉是常有的事情。
烧朱院里头人头扎堆,便是宽敞的地界都不够人坐的,有人倚靠在桌子旁,有的人干脆就干站在那里,只等别人起身,就占个位置好坐下。
祝陈愿两人一进去,就被门口的小僧引到旁边的小间里头,这里是给女眷备的。
“女施主你们两位且稍等会儿,我去给你们端一盘糖霜玉峰儿和两杯紫苏膏来。”
小僧年岁尚小,圆头圆脑的,嘴巴却甜,手脚也麻利,匆匆跑出去后,再来时手里就端着一木盘的东西过来。
放到桌上,冲她们笑笑,就跑远了。
在这里吃东西,付的银钱,就叫做香火钱,权当是用来维护寺院佛像或是僧人吃喝等。
祝陈愿瞧着这一盘的糖霜玉峰儿,名头好听,其实不过是蜜煎莲子,莲子的雅称又叫玉蜂儿。
糖霜呢,则是熬糖时结的霜块,化开后裹到莲子上头,外壳就有了一层淡黄的硬壳。
她夹起一颗来,糖霜粘在瓷盘里,拉出细长的丝来,用筷子绕丝裹上一圈塞到嘴里。
糖霜入嘴就带来甜腻腻的口感,只要咬破糖衣,里头的莲子清甜又芳香,去过芯的,不用担心吃着会发苦。
“糖霜玉峰儿我还是不爱吃,觉得不如直接等夏日来时,泛舟湖上,采点新鲜莲子直接吃好,那才爽口。”
宋嘉盈吃了一个后,便收手不再吃了,她觉得吃着过甜。
“比起莲子来,还是莲房鱼包最得我心意。”
祝陈愿咽下嘴里的莲子,明明春日才刚过半,一时又想着夏日赶紧到来。
她搅着杯盏里的紫苏膏汤,缓缓升腾的热气,让鼻尖轻轻一嗅就能闻到浓浓的紫苏味,夹杂着熟蜜的香甜。
呷一口,里头陈皮的微酸,甘草的甜劲,肉桂和良姜搅和在一起,微辣又口感丰富,配上紫苏和熟蜜,让人回味无穷。
不过祝陈愿吃紫苏膏时,不喜欢泡水喝,切下一小块直接吃,味道更浓厚,尤其是饭后吃得过饱,含上一块紫苏膏便可消食。
两人坐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头,屏风映出一道日光,穿过细密的孔眼照到桌边瓶里插着的花上,吃着点心,就着茶,说说姐妹之间的小话。
等到日光偏移,小僧才端着一盘的猪肉和两碗饭上来,累得脸上都是汗水,放到桌上时还不忘说:“因今日人多,才慢了些。”
祝陈愿让他慢点,将自己那袋买的零嘴给他,小僧先是推辞,再接过后,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惠宁师傅的猪头肉烧得尤为好吃,他喜欢整个炖煮后,有人来就直接切上一小块来,并不切片。
照他的话说,只有自己夹起来才好吃,要是切片吃起来就没有意思。
祝陈愿端详盆里的猪肉,处理得很干净,没有一根毛,上头的皮肉火红,还有浇的汁从皮上滑下来滴落到盘子里。
她其实不是很爱吃肥腻的肉,可惠宁师傅煮的,上头的肥肉入口一抿就化,完全没有任何油腻的汁水在口中。
下面的精肉煮得不是特别软烂,也不发柴,松软的精肉,配上酥烂的肉皮,味道比起清淡的菜肴来,更让人想大快朵颐。
要是将那卤汁拌到饭里头,咸而不腻,祝陈愿可以不用菜就能吃下两三碗。
两人的味道虽然都不算特别大,不过午间这顿饭,倒是全都塞到肚子里头去了,连汤汁都没剩下。
宋嘉盈捂着有些撑得慌的肚子,说道:“下次再来吃的话,我得空着肚子来。”
最后两人是慢悠悠走出去,等走到大门口时,肚子也没那么撑了,晌午祝陈愿还得回食店,马车先送她回去的。
路上时,宋嘉盈一想到回去,脸上就有些怅然,她出来玩时是真的高兴,可回到家后得被逼着练女工,学管家,学算账,她从上车就在心底开始烦躁起来。
“要是跟小时候一样多好啊。”
她叹气,心里却明白,怎么都回不去了。
祝陈愿本以为痛快玩了一上午,她就会高兴起来,哪曾想,还没回去,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颓丧下来。
“阿禾,你还记得你在宿州,而我回到青州后,我们是怎么联系的?”
宋嘉盈抬头看她,想起那几年来,喃喃出声道:“靠写信,我每天都写一封信,隔一个月就寄给你。”
那时本来就是要好的姐妹,祝陈愿治好病就要回去时,她真的难以接受,在那里大哭了好几天,还是两人靠写信,才没让她继续消沉下去。
“那你如果真的觉得难捱,就写信给我吧,别叫旁人送,我让我阿爹过来拿,我也会写信给你,有哪里不开心就写下来,别这样不高兴了。”
祝陈愿摸摸她的头发,声音轻柔地说道。
宋嘉盈抬头看着她的脸,其实只有自己明白,现在的自己真的处于一种无法挣脱的环境中,事无巨细都要管的娘亲,一心想要往上升的父亲,现在每天开口闭口都是孩子的嫂子和根本不管事的大哥。
以前还好,可现在大家将矛头都对准她,让宋嘉盈觉得自己一回到府宅中,宛如被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她现在在家中越发清冷沉默,听到祝陈愿的一番话,宋嘉盈点点头,“那你一定要早点让伯父来拿,我这之后可能都出不来,想早点看见你的回信。”
“会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眼见到祝陈愿的食店了,宋嘉盈只能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回去。
到了门口后,祝陈愿看到夏小叶旁边的米师傅,心里有些奇怪,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找自己,是国子监又有什么问题了吗?
“米师傅,是有事吗?进来食店里头说。”
她过去开门,请米师傅进去坐到石桌边上,夏小叶掩好门以后,直接进去到厨房里头。
米师傅搓搓手,他又上门求人办事,心里还是过意不去,“小娘子,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问问明日晚间有空吗?我也是实在冒昧,就是我有个老友,在外征战十几年,今年才回来。你也知道,在战场上哪有全须全尾回来的,手脚都有些不能用了,眼睛也瞎了一只。”
说到这里,他吸了吸鼻子,还是用很轻松又平静的语气说:“我昨天去看过他,塞外边城的水土真不养人,以前比我白的,现在都黑得跟个炭一样了。精神头也不太好,听他说想吃酱菜,要是有藏介就更好了。原本张娘子还在时,还可以到她那里买一些。如今她走了,我寻摸着满街的酱菜都不合口味起来,只能过来问问小娘子你了。”
祝陈愿听完他的话,又想起张巧手来了,以及留在她这里的酱菜册子。
寻思着夏小叶手艺再精进一些时,就问问她要不要学。
她的心思念转间,直接点头答应了这件事,“并无大碍,等我明日午后将食店要做的菜做完可以过去了。”
米师傅高兴起来,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最后说明天午后他领着过去。
送走了米师傅后,祝陈愿做菜的兴致也不高,挑了以前做过的一样,让夏小叶上手,自己只在旁边看,时不时指导。
刀功厨艺的好坏,有没有练过一眼明了,她沉默地看着,心里却越发觉得要早点问问夏小叶。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等晚食的食客都走光后,祝陈愿回到家就找出那本酱菜册子,之前她翻得不细致,只是匆匆看了一些,现在却发现,有张纸藏在两页的夹层中。
她拿过灯烛,在桌上摊平,一面纸上写满了活下去三个字。
字迹很潦草,有的地方写得又格外重,好似要穿透纸背,有的写得又很轻飘飘,可光是活下去这几个字就足够让人心里发沉。
祝陈愿猜想应该是张娘子写的,在那段难以度过的时光里,就靠着日以继夜写下这几个字,让自己能够有信念活下来。
可是当她翻转纸张后,却发现自己想错了,这是一封迟来的,没有人看到的信件。
作者有话说:
前面最后一章那个簪子的桥段改了,可以去看看。感谢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