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着脸咽下干粮,:“你就给我吃这个?便是御兽园里驯养的野物,吃的也比这个好些。”
沈望舒气的脑瓜子嗡嗡的,正要和他好生掰扯掰扯,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叫了两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响亮。
沈望舒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抱着肚子气鼓鼓地不说话。
裴在野终于反应过来,皱眉道:“你没吃?”干粮都在她那里,之前也都是由她分发的,他以为在她回来之前她已经吃过了。
沈望舒没好气地道:“我吃什么呀!”
拢共就这么点干粮,三个人分也就够吃两三天的,她想着给伤病半残的两人多留一口,这顿她便省下了,谁料裴在野刚回来逮着她就一通发落,真是好心没好报!
裴在野一时怔愣,有些心慌意乱,想到自己方才说的那些混话,心下万分懊恼,半晌,他才低声冒出一句:“对不住。”
之前他做了那么多事,沈望舒也没见他哪里愧疚了,这回一句道歉倒是把她说愣住了。
裴在野还是不大自在,微微别开脸,又强迫自己转回来,盯着她的眼睛,眼底带着歉然:“怪我不好,你只管吃便是,我断不会让你饿着。”
沈望舒心跳略微加快,莫名又回忆起梁州和四哥在一处的日子,她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抬手按了按自己心口,忽然的,她视线越过他,落到昏迷中的表哥身上。
那感觉便稍纵即逝了,她哼了声:“我才懒得理你。”
两人略商议了一时明天该往哪里走,天上乌云压的越发低了,还未到酉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裴在野这神通广大的,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只山鸡,三个人变简单分了。
沈望舒越发怀疑他的伤势,但一到她跟前,裴在野就是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儿,她又找不出证据,只能鼓着腮帮子干瞪眼。
两人约好轮着守夜,睡到半夜,沈望舒却早醒了会儿,就见裴在野信手把玩着那把军刺,闪着森森寒光的军刺在他手中发出凌冽的破空声,他眼底杀意若隐若现。
沈望舒莫名出了一身冷汗,猛地撑起身子,磕巴道:“你,你...”
裴在野眼底戾气刹那消散,他稍稍侧头,略带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他表情收敛的太干净,沈望舒又觉着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她揉了揉眼,下意识地看了眼树下昏睡的陆清寥,见他安然无恙,她这才稍稍放心,迟疑道:“我睡不着了,你睡吧,换我来守夜。”
裴在野瞥了她一眼,竟未多说什么,倒头枕臂便睡下了。
第二日早起,天空还是乌沉沉的,沈望舒一边编着藤条和树枝,一边发愁:“这棚子能不能挡雨啊?”
裴在野要再次去寻找藤条枝叶等物:“总比没有强。”
沈望舒瞧了眼昏睡未醒的陆清寥,迟疑道:“表哥怎么还不醒啊?”她之前本来以为表哥是地动的时候磕伤了脑袋,但现在瞧来也不大像,若只是磕伤,应当不至于这般严重。
“谁知道。”裴在野对陆清寥如何伤重的,心里大概清楚,他又瞥了瞥旁边还昏着的陆清寥,想他一时醒不过来,甚至能不能挺的过去都是两说,他斟酌片刻,到底不想在她面前贸然动手,便沉声道:“不许乱跑。”
他说完便直接走了,沈望舒又编了会儿藤条,忽然听见靠在一旁的陆清寥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她惊了下,忙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表哥?”
陆清寥眼皮翕动,却不见张开,沈望舒有些心急,从水囊里倒出些干净清水到手心,尽量小心地泼在他脸上。
陆清寥一时没了动静,就在沈望舒心惊肉跳的时候,他在昏迷中微微蹙起眉,抬起手,捂住了自己腰腹部。
沈望舒之前还未来得及彻底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处,见他这般,才慢慢掀开他衣裳,果然看到他腰腹部缠着纱布,纱布中央微微透着血色。
她懊恼自己粗心,忙取出一卷干净纱布来,小心解开缠在他伤处的旧纱布,帮他换药。
旧纱布底下是一道极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幸好此时已经开始慢慢结痂。
她忙要给陆清寥换药,拆着拆着纱布,忽然觉着有些不对劲。
她手掌在陆清寥伤处比划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白,心头忽然开始狂跳起来——她想到了裴在野那把军刺,陆清寥的伤口呈丁字型,血肉模糊,除了那把军刺,她想不出旁的武器能刺出这样的伤口。
重伤他的人,和裴在野有关?
还有裴在野昨晚上那个饱含杀意的眼神...
她手心冒汗,理智上已是信了,但心底仍是有个小小的声音阻拦着她。
她该怎么办?
去找裴在野对质?
他会不会直接杀了表哥?
沈望舒脑子乱做一团,手腕忽然被人死死攥住。
她一惊,低头瞧了眼,就见陆清寥双眸微微张开一线,神色犹未清醒,却仍是吐出一字:“走。”
他并不是全然昏迷,偶尔断断续续醒来,混沌的意识终于让他明白——阿月和太子在一处。
所以他拼命攒足了力气,才出了这么一声。
尾音还未消散,他那只手便垂了下去,人也重新陷入昏睡。
沈望舒心头莫名艰涩,却未再犹豫——苦主都发话了,她难道能让他留在这儿,眼看着他被裴在野杀了吗?
她深吸了口气,用力把表哥扶起来驾在马上,她坐在后面吸了吸鼻子,用力一扬马鞭,白玉骢便撒开四蹄狂奔而出。
......
昨夜又有一波余震,让附近的地势变得更为复杂,裴在野略废了一番功夫,这才打到猎物,又带了许多藤条和木枝回去。
看着越发阴翳的天色,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到昨夜露宿的地方,他脚步顿住了。
——那里除了一些干粮和半搭成的帐子,已经空空如也,只余下一缕将将熄灭的烟火。
裴在野闭了闭眼,额上青筋隐现。
......
沈望舒这两天和裴在野难得和睦相处,倒是想起她在梁州时,和四哥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她舌尖发苦,眼眶也开始发酸发涩。
可是陆清寥总归是她表哥,她总不能把他再留在裴在野身边,他定然不会放过表哥的,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她越发焦急地催动马缰,就听脑袋上传来破风声,一柄军刺钉入马蹄两尺之外的地方,白玉骢惊的人立而起,长长地嘶叫了声。
沈望舒回首望去,就见裴在野在密林中飞速穿行,正以极快地速度向他们逼近。
——瞧他灵巧迅捷的身法,哪有半点伤重的样子?
她惊慌失措,忍不住大喊:“你别过来!”
裴在野身子僵了下,身形竟然真的慢慢停住了。
他站在离她几丈远的地方,缓缓吸了口气,强压住翻腾的心绪,努力保持声音平稳:“月亮,过来。”
他神色漠然地瞥了眼马上的陆清寥,淡淡道:“只要你回来,我可以暂时不杀陆清寥。”
沈望舒手指松了又紧:“他这般重伤,真是你干的?!”
裴在野顿了顿,不答反问:“何出此言?”
沈望舒气的眼眶通红:“你别装了,他身上的伤口就是你手里那样的军刺刺的!”
这匹军刺是新制的,除了宫里,只有东宫的人才有。
裴在野没法抵赖,沉默片刻,避重就轻地道:“许是叶知秋和他起了什么龃龉。”
那日他向她剖白被拒之后,叶知秋就猜出他想要陆清寥命的心思,他昨日一见陆清寥,就猜到大抵是叶知秋带人干的,这蠢货,做事手脚竟这么不利落,让他捡了半条命不说,还让小月亮撞见了。
可他偏偏不好阻拦她救他,甚至没法直接对他下手。
早知如此,他昨日便不该犹豫的。
沈望舒道:“你还狡辩,你敢说你昨晚上没想杀他?!”她用力咬了咬唇:“殿下,既然你伤好了,咱们分开走吧,我不能眼瞧你杀了表哥,我把干粮都留给你。”
裴在野咬牙道:“谁稀罕你的破干粮!你以为你与他搅和在一起会有什么好处不成?”
他闭了闭眼,等再睁开时,已经竭力掩去了眼底戾色,他慢慢靠近她,竭力放缓声音,甚至带了点诱哄:“我答应你,可以不杀他。”
沈望舒长睫颤了颤,操纵马缰后退了一步。
裴在野还想说话,忽然几支利箭袭来,他下意识地闪躲,不由后退几步。
本来昏沉躺在马背上的陆清寥不知何时坐起身,他手捂着胸口重喘,看起来羸弱极了,一手却稳稳端着一把弩机,他目光清冽如月:“殿下,到此为止吧,莫要纠缠了。”
裴在野脸色一变,陆清寥忽然抬手重拍马颈,白玉骢忽然有了灵性一般,仿若离弦的箭一般飞跃而出,它几步跑到河岸,忽然一个纵跃,仿若飞翔一般,竟是直接越过了河面,向着对岸疾驰而去。
沈望舒下意识地回头瞧了眼,就见他面上尽是震惊,恼怒,不敢置信,还有一些莫名的,仿佛被人抛弃后的脆弱。
她怔了怔,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裴在野心头闷痛,下意识地捂着心口弯下腰去,就为了一个陆清寥,就为了陆清寥...她就这么弃了他!
两人之间,她果然还是选了陆清寥!
他心里发着狠,恨得要命,下意识地想追赶,想到她方才含着泪的大眼,脚步却忽然顿住了。
现在立即就追上去逼迫她,会让她更厌恶自己吧?
他手背青筋若有似无地浮起,心头两种念头反复挣扎,等到她走出一段距离,他才再次跟了上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跟着他们。
......
‘哗啦啦’,一场暴雨如期而至,把整片林子浇了个湿透。
陆清寥脸色难看,一边操纵白玉骢,一边从心口处掏出一只玉瓶,他倒出一枚鲜红药丸含入口中,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沈望舒瞧他那双和母亲相似的杏眼透着疲惫无力,心里很不是滋味,低声问道:“表哥,你是怎么...”
陆清寥深吸了口气:“地动之前,我在猎场巡逻的时候,遇到了叶知秋,他们带人围杀我,多亏了这场地动,我才勉强逃了出来,后来便意识不清地昏倒在树旁。”
沈望舒抿了下嘴巴,心情极是低落:“是我又连累了你。”
陆清寥伤势其实恢复了些,但眼下实在虚弱疲惫,本想出声安抚她,这时候也只勉强笑了笑:“不必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就算没你,太子也不会想我活着的。”
他又道:“你和太子是怎么...”
陆清寥话还没说完,不远处的高地突然传来滚滚洪流声,一股洪水裹挟着无数山石和树木,突然顺着山坡奔流而下。
近来地动频发,眼下又下了一场奇大的暴雨,老天爷终于忍不住,发下了最后一场天灾。
陆清寥脸色骤变,急忙催动白玉骢向前奔驰而去,然而人力如何敌得过天灾?很快的,洪流奔袭而至。
他当机立断地在一颗高大坚固的山石下面勒住马缰,重重一甩沈望舒,示意她爬上去,沉声道:“爬上去!”
沈望舒绝不会在这时候磨蹭,蹭蹭蹭爬上山石,在一处凸起的地方坐好,冲着稍低位置的陆清寥伸出手,要把他拉上去。
陆清寥手臂尚未伸出,洪流已经席卷而来,直接卷走了他和白玉骢。
沈望舒惊叫道:“表哥!”
底下未有回应,她身子动了动,正要想办法救人,高处又接连不断地有碎石滚落,一块半个拳头大小的碎石砸中她的脑袋,直砸的她眼前泛黑,脑袋嗡嗡作响,神志都模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洪流终于停息,留下没过膝盖的积水。
又是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传来,期间夹杂着几声吆喝:“前面好像有人。”
“快过去瞧瞧。”
“是个女的。”
“大殿下,好像是您母家的表妹!”
救援的禁军到了?
他们找到表哥了吗?
太子是不是也得救了?
沈望舒在一片混沌之中,脑袋里闪过这几个问题,眼前终于一黑,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
沈望舒勉强醒来的刹那,就发觉自己身下软软的,好像躺在床榻上。
她颇费了点功夫,才慢慢睁开眼,就见自己在一处营帐里,脑袋和身上的伤都被包扎过了,头也不是那么疼了。
她又环视一圈,屋里还有三个女医来回忙活。
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大殿下裴灿掀开帘子,径直走了进来
裴灿见沈望舒醒了,表情略微松了松,露出个莫测的笑容:“表妹,你终于醒了,你可昏了足有两天,让我和母妃好生担心。”
他上下把沈望舒打量几眼,见她面容无损,这才松了口气,又叹了声:“可惜...四郎还没找到。”
居然是大殿下裴灿?是裴灿带人救了她?
沈望舒意识一点点回笼,脑袋也不太疼了,就是有点轻微的犯恶心,也不顾浑身虚软无力了,腾的坐起身,急声道:“还没找到?对了,表哥被河水带走了,我能认出他失踪的那处地方,我带你去找!”
表哥毕竟是帮了她才失踪的,若是找不到人,她于心不安。
裴灿还是一副团团和气脸,极能蛊惑人心,他先温言安抚:“沈表妹先别急,四郎素有能耐,也不过,四郎和我是何等关系?我定会去救他的,只是...”
他忽的蹙眉,神色竟也有些焦虑。
沈望舒心急火燎的,忙问道:“只是什么?”
“太子归来了。”裴灿略略叹了口气:“眼下父皇失踪,太子以摄政之权,命人把猎场围起来了,任何人不得任意进出。”他看向沈望舒,眼底神色莫测:“若想重进猎场救四郎,得先征得太子的同意。”
其实裴在野倒不是针对谁,这次地龙翻身王孙贵戚死伤大片,皇帝失踪,齐皇后摔断了一条胳膊,猎场还混进刺客,他围起猎场搜救不过是正常行事罢了。
不过经他嘴里一说,倒好像裴在野有意针对他们,故意不许人去救陆清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