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大夫连忙将他扶起,欣慰地查看一番,又说了些宽心的话,方才送路家父子离去。
夜落依然魂不守舍,怔在原地,眼中一片茫然。
“夜落,你怎么样?”庄大夫发现她神情有恙,扶她坐下。
夜落抬眼,满目的沮丧气馁,“原来,我是一个医女,可是,我找不到以前的自己。”
庄大夫更咽一阵,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你既然找不到以前,那就做好现在。今日开始,你跟着我诊医,你依然可以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医女!”
庄大夫言而有信,此后的五个月中,他将夜落带在身边,一言一止,一针一灸,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夜落对药经过目不忘,对脏腑原理也是轻车熟路,可是她对诊脉、针灸之法并不熟悉。
庄大夫爱惜女徒,从最初的医药经论,到煎药、敷药,乃至诊脉、针灸之法,庄大夫不遗余力地把手言传。
他甚至每日为夜落的右手及口耳施针,试图改善她身体的疾患。
“你的右手完好无损,右耳及舌根也并无异样,可见身疾非胎中留患。老夫也无法猜透,你究竟是遭受何罪,才有此横祸。”
对于庄大夫的论断,夜落也只是苦笑。
所幸,右手在针灸治疗下已能持物,麻木感却未曾消失,依然不能诊脉。
这些,丝毫不影响夜落的诊治。
“夜落,你来。”庄大夫每次诊完脉,起身转往一旁,交由夜落继续诊治。
夜落自有自己的诊治之道。
她用左手细细地诊脉,并将诊治细节用右手慢慢记录在纸上,随后开出药方,过程一气呵成,完全看不出身子的不便。
庄大夫审核完夜落的药方,总是满眼的笑意。
夜落也是废寝忘食地学习,从懵懂无知到顺手掂来,这其中的艰辛自然难于言说。
别人只学一样就花了几年时间,她花了五个月学习了全部的医经,学艺之精令人叹服。
夜落除天赋异禀之外,人也特别勤劳。抓药、整理不在话下,算账、打扫也是得心应手。
更惊奇的是她还擅厨艺,她总是在午后做一份公子们从未吃过的点心,糕点精致味佳,令人赞不绝口。
医堂内上至大夫,下至医工,没有人再议论纷纷,他们像对自己的儿女、姐妹一般相待夜落。
倘若时光不老,夜落愿为女尽孝,一生追随在庄大夫的身后。只是,天不尽人愿。
——题外话;
下颚复位需专业人士操作,非专业人士千万不可效仿。友情提醒,日常时刻不要笑得太猛,否则真会掉下巴。
第5章
杀人偿命
自从来到这个人世间,夜落见过讥讽嘲笑的小人,遇到过尔虞我诈的奸人,她相处最多的,还是许多善良亲厚的普通人。
她从未有过害人之心,一心向医,只望追随本心,悬浮济世,她从未想过自己终有一日会害人性命。
夜落入书香学堂的第二日,一个粉头油面的少年跟在杜老先生身后,也入了学堂。
少年仰着一张富贵无知的脸在课堂上拍着胸脯夸道:“吾贵名吴存宽,吾家乃招摇的贵富,吾祖父乃是城中的主薄,尔等以后有事相求,尽管找吾便是……”
这话语说得豪气万丈,连杜老先生接连的咳嗽声也掩了去。
课堂上,吴存宽总爱窃窃私语,炫耀他家的富贵史,感情他不是来上学的,而是专程来炫富的。
先生们气得吹胡子瞪眼,怎奈他爷爷是主薄,不好多说,总得给几分颜面。
他总爱坐在夜落的身后,扯着她的头发叫道:“小哑子,小哑子,你真的不会说话吗?你说句话来听听。”
不仅如此,他还勾结其他的纨绔子弟作弄夜落,仿佛作弄人是骨子里生发的乐趣。
被夜落一只肥肥胖胖的毛毛虫追得气喘吁吁后,吴存宽每日盯着那只毛虫虫,连瞌睡都不敢打起,人也明显安分守己。
可是他一张嘴巴还是无法安静,他在夜落的身前身后叫道:“小哑子,你瞧吾如何?是否入吾家?”
这些话传来,夜落的右耳进左耳出,全然装作听不见。
夜落离开学堂后,吴存宽觉得上学无趣,不久也离开了学堂。
也不知他哪只富贵的高眼偏盲,愣是瞧上了夜落。
他准备了一堆彩礼,带着一位花里胡哨的的媒婆前往程家提亲,要求纳夜落为妾。
那媒婆口沫横飞,将吴家夸成了富可敌国的盖世帝尊,喜得程阿嫂一双细眼眼珠子都找不见。
聘礼不久入了门,一架红轿子也抬到了程家的门口。
程阿嫂咽咽口水,心虚地劝导,“小哑子,你看,吴家的家境如此好,你嫁过去就是少夫人,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不愁吃穿。”
“阿娘现在为你梳妆打扮,今日你做个美娇娘,来日富贵,可别忘了阿娘的恩情。”
程阿嫂来到夜落的身旁,想为她梳发,却被夜落一双圆圆清亮的眼睛瞪回了床上。
夜落既不哭也不闹,她一张清丽如雪的脸冷得像一块冰,冻的程阿嫂一颗作虚的心也七上八下。
程修远砍柴回家后了解了事件的经过,他不由分说,怒张着一张脸,将所有的聘礼扔进了轿中,驱着轿夫抬回了吴家。
吴存宽纳妾不成,凭礼退回吴家,遭到村中百姓的嗤笑。
吴父是那极尽颜面的人,吴家因此事心生嫉恨。
听闻夜落去了妙林春,吴存宽仗着几分财势和祖父的地位,带着妻子前来医堂闹事。
他一踏进妙林春,声音便传达了十里外。“小哑子,出来!跟吾回家。”
吴妻是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娘子,她故意迈着柳腰花态的身姿,身着一身烈焰般的红裙,配上一脸精致妖艳的妆容,在人群中格外得辣眼。
吴妻一入医堂,一双秀目流转。
医堂内均是清一色白衣的男子,只有一位青衣长发的女子。
这个女子粉黛未施,头也不绾髻,一根青色的丝带将头顶的发绑成一条丝,自然而简单的装扮,却是素雅脱俗,不可比拟。
吴妻心生欢喜,眉间偷入一抹笑意。
她故意扭着腰肢,一摇一摆来到夜落的身前,一伸手就抓住她的手,软声软气地说道:“妹妹,我可找到你!我们回家去吧?我们吴家虽不及王侯将相之府,却远过在这里当下人千百倍,你又何须受这份苦?”
庄大夫待夜落如同女儿,听见下人二字非常不喜。“放肆,尔等是谁?放开我徒儿!要是有病,就坐在那里等着,不要胡乱拉扯认亲。”
吴妻媚眼一抬,爹声爹气道:“这位大夫,不是所
有来医堂的人都为看病,我们可是来寻人的。夜落妹妹是吴家求娶的妾室,虽未过门,但总归是吴家的人。如今在外人前抛头露脸,丢了夫君的颜面,岂不是不安妇道!”
“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安妇道大不孝,大夫,您觉得对不对?”
“夫君与妾今日来此,就是把夜落带回去安守妇道。”
吴妻是个巧言如簧的娘子,一道道话语说的庄大夫嘴角连抽。
这女子都说到孝道了,他能如何?
庄大夫问道:“夜落,你自己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夜落叹了一口气,换作平常女子,遇此情况早眼泪汪汪气的大哭了,可夜落不是普通的女子。
她平静地抽出手,写道:“学堂同学,上门求亲被拒。”
医堂的医工们纷纷打抱不平。
“吴公子是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个故事你听过没?你可知其意如何?天鹅肉岂是想吃能吃到的?”
“快回去吧,别在我妙林春丢人了,就你这样子,也只有那瞎眼的女子才瞧得上你。”这意思是,身旁的吴妻是瞎了眼了?
吴妻暴跳如雷,“这位公子,你口下留德吧?夜落收了我们的彩礼,便是吴家的人,你若骂人,就是将她也骂了去。哪怕她去了京都,做了凤凰,她还是吴家的人。”
吴存宽颜面涨红,连连附和:“夫人说的是!夜落,你先跟吾回家,公婆未拜就抛头露脸,成何体统?”
夜落口不能言,已然理亏下风,又难于争辩。她眼看围观的人群越多,医堂无法正常诊治。
她拦住出手相助的医工,写完「衙门」二字后,对庄大夫屈膝予礼,向门外走去。
既然要说事,那就请一个有名望有权力的人来说。今日,她要入一入这公堂,请明府大人公堂论断。
“你不能走。”吴存宽自然不能让她离开,死死抓住夜落的手,将她拖在原地。
夜落挣不开又推不掉,不免多挣扎了几下。这一挣一扎中,免不了拉扯推避。
也不知怎么回事,夜落被抓的手松了,她后退几步才稳住脚跟,不至于跌倒在地。
只听「咚」的一声响,吴存宽四脚朝天地躺在了地上。
夜落怔在了原地,她显然未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叫喊响彻医堂内外,“杀人了,快来人呀,夜落小姐杀人了!”
夜落惊魂未定,依然怔在了原地,定定地看着吴存宽。他瘫倒在地上,面色灰白,胸廓不曾有起伏,肢体不曾有活动,俨然死去的迹象。
“夫君,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呀!”吴妻俯在吴存宽身侧,拼命摇着他的肩膀。
还是庄大夫行事稳重,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总归不是好事。人死了,百口莫辩,只有活着,才有争辩的理由。
他慌忙来到吴存宽的身侧,又是诊脉,又是翻看眼皮。
几经查探后,庄大夫的面色苍白得像一张宣纸,消瘦的面容刻满了无奈。
他悲哀地看向夜落,摇了摇头,意思再明显不过,吴存宽死了。
夜落的脸刹那间苍白如雪,身体有些无力,摇摇晃晃勉强站稳。
他怎么会突然死了?他到底怎么死的?
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的字眼:脑出血、急性心肌梗死、肺栓塞……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死了!死了就是心跳呼吸骤停!需要立即心肺复苏。
她跑到吴存宽身侧跪了下来,两手交叉,就要朝吴存宽的胸口压去。
还未碰着衣服,她整个身子被对面的吴妻推倒在了地上。
吴妻像一个疯子,猛然扑在了夜落的身上,将她的两手摁在了地上。
吴妻一张精致的面容离夜落只有几寸远,夜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脸上没有悲痛,唇角带着一抹微笑。
她问:“你杀了我的夫君,还想做什么?”
夜落手脚并用,使尽全力推她,不曾将她推动半分,连双脚;
也被她牢牢地钳制其中。
医工们见状集体涌来,他们两人拉臂,一人扶身,合力相扶下,夜落依然无法挣脱吴妻的纠缠。
这吴妻看着是一个柳弱花娇的女子,没想到力气比平常男子还大了几分。
医堂内外乱作一团,庄大夫气得大喊:“住手,都住手!夜落,你有起死回生之术,快看看他是否还有救?”
一听「起死回生」,吴妻手中的力道又大了些,夜落即便想施救,也没有一丝起身的机会。
夜落的眼中泛起一片绝望和歇斯底里,“他还有救……”
没有人听见她心中的呐喊,没有人理解她眼中的悲哀。
原来,不能言语是多么的绝望。
这一耽误,地上的吴存宽面色已成青紫之状,原本温暖的身子已然转凉,死得彻彻底底。
庄大夫依旧气的跺脚,“住手,都给我住手……”
他的声音瞬间淹没在人声鼎沸如一锅粥的混乱中。
“放肆,还不松手?”
一道喝声如惊雷炸起,响彻在医堂四周。
高喝过后,原本喧闹嘈杂的医堂内外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沉沉的脚步声。
「扑通」一声,吴妻松开了钳制。她往地上一跪,撕心裂肺地哭喊:“求大人为妾做主!这个贱人杀死了妾的夫君,求大人秉公执法,让她以命偿命。”
被钳制的这段时间,夜落只做了一件事:努力让自己冷静。
她的脑海中飘过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想我也是见过无数俊男美女,经历过无数生死离合的人,遇事只需靠脑子思考,行事讲的是沉着冷静……”
沉着冷静!夜落的眼神终于恢复一片沉静。
她从地上爬起,巡视了四周。
在医堂的正中,站着一个身穿绿色官袍的人。他的身后,还簇拥着一群衙吏。
不用想夜落也知道,招摇城的明府亲临医堂。
夜落端正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抬头正视着庄明府。
庄明府乃庄家之后辈。庄家是南越的名望世家,祖上出过一位皇后,后辈之中也是人才辈出,各司其业。
庄明府与庄大夫同为旁亲,有着血脉之亲。夜落相信,他定能秉公执法。
庄明府着长得尖嘴猴腮,一双狐狸眼充满狡黠,怎么看怎么像尖酸刻薄之人。
不知为何,夜落的心里忐忑不安。她只觉得事出蹊跷,却又抓不住紧要的联系。
庄大夫面上虽有疑惑,却没有停止相迎的脚步,“恭迎明府,不知明府亲临,未备薄酒,后堂尚有好茶,请明府内堂一叙!”
庄明府不为所动,趾高气扬地俯瞰着夜落。
“人,是你推的?”他问。
夜落急忙摇了摇头。
“大人,就是她推的,就是她推了一把,摔死了我家夫君。”吴妻指着夜落哭诉。
庄大夫预感不妙,忙解释:“明府,其实是……”
“人既是你推的,他摔倒后又死了,人便是你杀的。休怪本官无情,本官也是公事公办。”
庄明府显然不让庄大夫有任何的说辞,他下令衙役,“来人,还不把此女押入地牢,等本官公堂论断再作发落。”
没有水落石出的追查,也没有揪一探十的秉公,夜落没有说上一句话就被冠上杀人犯的罪名,被两名衙役拖出了医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