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这天早晨,张贵妃很早很早就匆匆赶来揽月楼了,我一宿都没有睡着,倚在床边浑浑噩噩的看着她,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已经维持了好几天,因为愁的吃不下饭,裤腰带都松了两圈,我可能是真的生病了,我害怕父皇他们发现小和尚还活着,那我的病就装不成了,然后就要把他送到我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去,到时候我该怎么办,我出不了城,我上哪找他。
张贵妃看着我跟原来一样的病容,紧紧抓住我的手哄我:“阿黛不要怕,小和尚是陛下看着长大的,他也算是陛下半个亲儿子,陛下是信佛之人,不会拿他怎么样。”
我听了她这番话越哭越厉害,不顾形象的拿着她的衣裳袖子擤鼻涕,还一抽一抽的喘不上来气,差点脑仁缺氧哭撅过去,父皇怎么能拿他当半个亲儿子呢,那我和小和尚不就是□□吗呜呜呜呜哇哇嘤嘤嘤。
张贵妃看着我的操作也有些手足无措,张了张嘴好像想再开口说些什么,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低沉的男声打断:“见过贵妃娘娘,见过殿下。”
原来是小和尚本尊来了,我立马呜呜咽咽的擦去眼泪,以光速整理完了额前的留海,坐的如同姣花照水般,张开手臂,红着一双眼和他撒娇卖萌:“圣僧抱抱我。”
张贵妃坐在一旁,眼睛瞪的像铜铃,也顾不得袖口的鼻涕眼泪糊做一团,像看着戏台上唱戏的戏子一样看着我们二人,小和尚显然有些不自在,手里捏着佛珠,微微轻咳了两声:“殿下,请不要戏弄我。”
早就知道的结果,但我还是忍不住“哇”的一下,像个小赖子似的哭的更大声,恨不得把院子里筑新巢的燕子吓飞,张贵妃看着我嘤嘤嘤个不停,秀气的眉毛拧作一团,头风都要发作了,他看上去也有些哭笑不得,喉头微微一滚,这才上前,哄小孩似的轻轻抱了我一下,但又因为小和尚的身型清瘦高大,我整个人都埋在他的胸口,差点给闷死,末了他离开时,我脸上淌下的眼泪水还隐隐约约的映在他心口的灰色袈裟上,像几条轻柔的杨柳枝暗暗撩拨我的心弦。
张贵妃一副磕cp磕到真人的思春表情,我城墙一般厚的脸皮此时此刻竟然也有些羞涩,激动的想要跺脚,小和尚就更不用说,面色虽一如平时,耳朵却红的可以滴血。
我,张贵妃,视死如归的往浴佛节典礼路上赶,我腿都发软,走几步差点要跌跟头,张贵妃看我虚,她也虚得要死,一边走一边拉着我的手说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这样一对比,小和尚明显淡定多了,步子沉稳又矫健,以我和张贵妃看话本多年的经验,一致怀疑他是大悲咒听的太多,连最基本的七情六欲都没了。
我像只死狗一样挪着步子,被张贵妃拖到了典司宫,到时发现席已至中场,大典中央放着烟灰袅袅的香炉,三个穿着月白袈裟的僧人围绕在炉边双手合十,像是在做法,父皇与母后穿着华服,坐在高位上观礼,一堆环肥燕瘦的莺莺燕燕在席边,叽叽喳喳的不停说话,赵淑妃卿贵妃携知钗承安,还有一众皇嗣,大家看到一向准时的我们姗姗来迟,目光带着些许狐疑,从左到右逐一划过三人脸庞,我低着头像只鹌鹑,如同芒刺在背,冷汗直流。
这是我平生头一次那么后悔,只恨不能把小和尚的脸用小刀刮花,当年八字还没一撇,我就不应该带着他神气活现的东窜西窜在皇宫的每个角落,以至于宫里的每个娘娘,只要不瞎,都能一眼认出他是我的老相好。
卿贵妃最先反应过来,吓得花容失色,像见了鬼一样指着小和尚:“阿黛快看!这不是邻国的太子吗?!”
我闻言低咒一声,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两耳光,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身旁的小和尚微微一愣,但只是一瞬就恢复了原样,朝众人行礼道:“贫僧见过皇上,见过各位娘娘。”
席上皆是一片哗然,低声讨论着这场长达两年的大变活人的戏法,父皇母后也是一惊,我心虚的直淌汗,甚至希望时间能停止在这一刹,
母后不愧是母后,很快就反应过来,环顾一周,轻启朱唇,低声说了句:“闭嘴。”很有威慑力的一句话,六宫美人很快就安静下来,我心里淡淡一松,还好还好,再让她们那么传下去,明日晨起怕是会传成我跟小和尚连生出来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一直未曾说话的父皇此时此刻也回过神来,目光如炬的看着他提问:“慎明,你怎么会跟长公主在一起?还半路出家做了个和尚?”
小和尚温着语气,恭恭敬敬的回答了一系列问题,而父皇对他的态度始终是不冷不热,中间我好几次想插话,没想到都冷不丁的被二人打断,都刻意像是不想把我引进来似的,话语末了,父皇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我约莫…约莫是太紧张,有些反应迟钝,没能分辨出来他的眼神里意思,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像是快从嘴巴里跳出来。
他犹豫良久才咽了口唾沫下决断:“你既已是出家人,往事就不必再提,阿黛的病还没大好,往后你继续留在她宫里驱邪。”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记住自己的身份,你是个出家人。”
“是,贫僧不敢忘。”他开口回应。
我听到这番话,激动的恨不得绕皇宫跑三圈,天呐!父皇真的没赶他走!那这样是不是意味我以后就不用那么累死累活的装病,小和尚能就像现在这样,一直陪在我身边。
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的大喜大悲,我一阵强烈心悸,伴随而来的是控制不住的头晕目眩,眼前蓦地一黑,双腿发软,整个人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酉时,我小猪似的,哼哼唧唧了半天才勉强睁开眼皮,看到宫里乌泱泱的围了一大堆姹紫嫣红的娘娘,场面属实壮观,张贵妃站的离我最近,也是最先看到我张眼,一个箭步就冲上来,莫名其妙的呼我后脑勺一巴掌,我被她打的眼冒金星,差点要去见阎王,刚要皱着小脸不满的控诉她,她就一副要跳起来的模样,不顾形象的暴骂道:“你他娘吓死我了!我真以为你翘辫子了!你在搞什么!”
她脸都气红了,扬手又要一巴掌呼过来,我这回幸亏反应及时,连滚带爬的抱着被褥缩到床角,卿贵妃见状连忙上前执住了她的膀子,哭哭喊喊的说你们不能再打啦不要在打啦!
张贵妃是不打我了,我刚要松口气,没想到扭头一看,反倒她们二人要开启扯头发大战,父皇母后主持大典不在场,没人能控制的住这个斗牛似的场面,一堆美人站在一边观战,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到最后多亏小和尚习武多年力气大,才堪堪把她们拉开。
她们打完架就扬扬帕子愤愤回宫了,张贵妃临走时还狠狠的啐了她一口:“戚白眉你简直是头猪!我再也不和你好了!”卿贵妃也抱着胸不甘示弱:“反弹反弹反弹!”
这二人一向如此,我敢赌一块炸茄盒,保证过三天她们就会感情好到像穿着一条裤子,但看她们打架,我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三岁的小知钗蹲在御花园逗蛐蛐的场景…
至戍时人终于散去许多,此刻殿内只有我和小和尚两个人,他站在我的床边,低头向我告退之时,我看着他饱满的圆脑壳,突然萌生了一种恶作剧的想法,伸出手摸摸他的头顶,笑眯眯的念叨:“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抬起头一愣,红烛的火光摇曳,反复流连在阗玉般的颊边,睫毛也微微泛着金色,那双桃花眼仿佛看一只死蚊子都深邃多情的要命,我又情难自禁的越过他的身型,望向窗边的铜镜,光滑的镜面不大不小,正好将倚坐着的我和站立着的他装在里面,男俏女丽,宛若一对璧人。
我蓦地扯住他的衣袖,心血来潮道:“谢慎明,答应我件事好不好,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沉吟片刻,眼神中仿佛带着些克制与……忍耐?而后抿了抿唇,缓缓蹲下身,与我四目对视,黑色的瞳仁恍若一潭盈盈秋水,好像要将我看出个窟窿,这让我有些按耐不住的面红心跳,又想到了那年冬天,他给我钗花钿时的模样,他好似看着我,又好似看向别处,总之忘不掉他那皎月般的明眸,我大抵是从那时开始就沦陷了。
“殿下,你是个好女孩。”
望着他的眼眸,好像做了个冗长悠远的梦,又想不出来该用什么词藻,来回应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
“谢谢你啊。”我苦思无果,抓了抓头发。
狩猎
四月十一那天早晨,天还是灰蒙蒙的,我刚准备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知钗就用她的小手小腿,十分艰难的爬上榻,一边爬还一边揉捏我的脸,嘴里咬着肉包子,含糊不清的叫醒我:“阿姊,母灰让窝叫李起床!窝们粗宫玩呀!”
我哀嚎一声,没听清她的话就点点头,小伢儿古灵精怪的厉害,见我还没有爬起来的架势,立马吞下包子,又是扒开我的眼睛又是用小拳头堵住我的嘴:“阿姊快一点!过几日就是一年一度的御林苑狩猎!我们出宫去买骑装呀买骑装!阿姊不想穿好看的骑装嘛?我好想骑马啊好想穿漂酿的骑装!但是我不会…啊#%^*~*%#。”
我听到原来是出宫玩,瞬间像被闪电劈中一样坐起身。
知钗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也许是眼圈周围肉太多挤出来的,坐的像无锡大阿福一样端正笔直:“我们出宫去玩呀!把太子哥哥也带上。”
我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太子哥哥指的是小和尚,当年知钗才一岁,在襁褓里睡的流口水,他小心翼翼的抱着她哄她睡觉,她还狗咬吕洞宾的尿了小和尚一泡,但她记忆力也忒好了些,果然女孩子都对玉树临风的男人印象深刻。
张贵妃没过多久就来了揽月楼,还扔给我两套淡蓝男装,一本正经的竖着指头说这年头宫外坏人太多了,我们要保护好自己,我无语凝噎,为了不穿这套俗得要命的衣服,大言不惭的说小和尚可以保护我们,没想到她看上去比我还要无语,一脚把我踹进屏风内,一下就脱掉了外衫,作势还要扒我的衣服:“你脑子搞搞清楚好伐?他是个出家人,能杀生吗?”
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好吧,勉强相信你了。
我和她在内殿更衣,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穿男装,束胸勒的我难受的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吐血,张贵妃看着啧啧大赞,说我以后一定是个好生养的,一胎三宝不是问题,但我忍不住浮想联翩,肚子得多大才能装得下三个小宝宝,会不会不小心撞到墙反而被弹飞,那我肯定是不想生孩子的,所以这个画面还没想出来,我就想朝自己吐口水。
知钗蹬着小腿,没一会就把小和尚拐进来,不得不承认拥有三寸不烂之舌这点,她跟育儿专家卿贵妃十分相似,彼时我刚好在对镜描眉,她亮着葡萄似的大眼睛,“哇”的一声拍手夸赞:“阿姊怎么穿男装都那么好看呀,太子哥哥你说是不是?”
我闻言顿了顿黛笔,颇有兴致的扭头去观察小和尚的反应,他背对着晨光熹微,眸里有着浅浅的笑,唇角不易察觉的勾起一丝弧度,但只是一瞬就恢复到了原样,缓缓低下头,像提醒自己似的自言自语:“殿下是个好女孩。”
怎么还是这句品不出味道的话,好生无趣。
但我怎么想也没想到,比这还要无趣的竟然还在后头,在张贵妃拍着胸脯的推荐下,我在成衣铺里哼哧哼哧把赤橙黄绿青蓝紫色的骑装都试了个遍,累的茶都顾不上喝一口,知钗因为参加不了这次围猎,坐在一边十分羡慕嫉妒恨的看我试衣服,还恶狠狠的掰着毛毛虫一样的小指头,对天发着吃糕点被噎死这种毒誓,明年一定要学会骑马。
张贵妃见状连忙找到一张木桌,啪啪敲了两下:“孩儿啊,趁这句话现在还只有四个人知道,赶快呸呸呸。”
但我每次穿着新衣裳,蹦蹦跳跳欢欢喜喜的去参考小和尚的意见时,都是千遍一律,黑着脸回来换下一套的,
我真的怀疑他在敷衍我:
“好看。”
“这也好看…
“都好看。”
我:“能不能具体形容一下。”
他估计没想到我会问这种没营养的问题,面上明显有些窘迫:“嗯…就是挺好的。”
最生气的是大家收拾包袱准备回宫时,他居然人都跑没影了,我和张贵妃急的几乎快把整座城翻个底朝天,连知钗都因为走的太急而摔了个狗吃屎,把衣裳跌破了一个大洞,躺在地上哇哇大哭,哭的我头风都发作了,到最后还是抱着孩子的张贵妃眼尖,在集市的泱泱人堆里看到小和尚,我在头风的催使下火急火燎的走上前,恨不得用力踹他一脚,但最终还是拼命忍住了,劈头盖脸的开始质问他到底去了哪里。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一个让我勉强相信的借口:“太久不来上京城,原本想出去透口气,结果迷路了。”
但我明明看到他背后的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我问他要他死活不给我。
四月十三,是个天气极好的日子,我穿着素白间杂赤色内衬的骑装,看着铜镜里英姿飒爽风流倜傥的映像,咂咂嘴恨不得给自己来个热烈的飞吻,怎么可以有人不但穿宫装穿的风华绝代,连穿骑装都可以穿的那么意气风发,
啧啧…还得是我啊。
出宫前我跑到佛堂,先朝佛祖拜了拜,给它贡上了一盒乳酪酥,希望它能原谅我在它面前跟小和尚你侬我侬的罪过,然后故作姿态娇柔做作的扯着小和尚的衣袖,冲他眨巴眨巴眼,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要太想我,如果实在太想我就来御林苑找我啊千万不要憋坏啦,
他看着这番操作气定神闲,捧着经书斜睨了我一眼,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