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洒过水的御林苑,空气里还氤氲着若有若无的芳草香,虽才是春日,日头就已经毒辣的厉害,日光将小红马的瞳孔都照的像璀璨的琥珀石,我梳理着它柔软的毛发,与承安大哥一言一语尬聊,我真的不明白卿贵妃那么聪明的一个女人怎么会生出这种草包,他居然傻到堂而皇之的问我之前是不是在装病,我立马摇头否决,并且表示自己现在病入膏肓,早就已经被汤药腌入了味,现在的我如此神采奕奕,是弥留之际回光返照。
后来太子二皇兄承邺来了,他是众多皇兄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从小无论是读书还是骑马的成绩都是鹤立鸡群,但他的母妃崔婕妤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而亡,还好母后这些年一直把后宫的孩子们都视如己出,这不,这几天正在张罗着给他娶太子妃的事情呢!
他是驾着马来的,身旁带着个穿玄色衣裳的年轻男子,他潇潇洒洒的骑在良驹的背上,不难看出身型极为挺拔清瘦,或许是天下英俊之人长的都有些相似,我竟然觉得他长的和小和尚有点像,但二人的气质却大相径庭,小和尚是冷贵中透着不谙俗事的温润,而他则看上去更好相处相近,如果仔细看还可以看到他眼下有颗棕色的小痣。
男子不着痕迹的打量我,浅浅笑了一声,笑的唇红齿白,“殿下就是知黛公主?久仰大名,当真国色。”
虽是奉承,但没有一个女孩子不爱听这种话,我骑上马捋了捋小红马的毛发,睨着他的面容:“你是何人。”
太子承邺捏了捏缰绳向我介绍:“妹妹莫要无礼,这位是南阳侯家的小侯爷,温南风。”
原是簪缨世家,南阳侯家的小侯爷,我笑应看他,也回以赞美道:“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好名字!”
不多久母后等一众后妃也至此观摩围猎,我听说赵淑妃那个小白花,出自将门,却因为身为妃嫔不能上马而深表遗憾,前几日还去跟父皇讨好撒娇,父皇被她弄的无可奈何,这才为她破了例,这件事弄的满宫人尽皆知,张贵妃咬着牙在母后宫里把她骂得狗血喷头,她说自己虽然不喜欢皇帝,但最见不得她这种做作样子,她恨不得把赵淑妃的脸当作球给踩扁,
我觉得她是羡慕赵淑妃能来骑马,她也想骑,但拉不下脸去找她口中一文不值的皇上撒娇耍赖,母后拢了拢袖子,低笑了声哄她:“阿濡你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呀,”还说父皇喜欢就好,让张贵妃这种话在凤宁宫说可以,莫要当着别人的面说了。
果不其然,赵淑妃的做作换来了父皇赐她一匹矫健白马,配上她一身鹅黄骑装恍若天人之姿,父皇坐在席上眼睛都看直了,获得这种这种殊荣,她今日一路都是得意洋洋,昂着鼻子骑马而来,张贵妃气的几乎要把脚跺烂,若不是母后看着她,她怕是要气冲冲的拿小刀去扎马屁股。
赵淑妃从我前面经过时,还撩了撩头发,好像多了不起似的,俗话说人不能对她太好,狗不能喂的太饱,我可不给她脸来恭维她,对天翻了个大白眼,她沉溺于自己的虚无缥缈的美色,没看见我的举动,却被左侧的温南风捕捉了去,他好像很是善解人意,埋头低声问我:“你不喜欢她?”
我虽然平时很拽,但平白无故的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差点把怂字写满全身,我有些心虚的缩了缩颈子,但还没等我开口,他就狡黠一笑:“我也不喜欢,我们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好轻佻无礼的话语!本公主岂能由旁人那么戏弄调笑,我顿时对他没了好感,随着小红马一声低低的嘶鸣,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冷回他:“不算。”
他哈哈大笑,也不恼怒,直至围猎开始,数匹烈马一齐奔腾在长草地,我驾马耳边呼呼灌着风,他一直都紧随我其后,美名其曰要做个护花使者,但我看他面上那抹不怀好意的笑容,这明显是要调戏我,行到林子深处只有我和他二人之时,我终于忍不住掉头冲他发脾气:“温小侯爷,本公主自小就会骑马围猎,现在还没软弱到需要你的保护,你大可以自行离开。”
他“噢?”的一声,一边整理着背上的箭袋一边笑着提问:“那殿下什么时候需要臣的保护?”
怎么会有那么不要脸的小纨绔?!承邺二哥居然还跟他走那么近?如今还莫名其妙的把这个包袱扔给了我??
“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他歪着头笑道:“果真?”
我实在不想跟他浪费时间,不耐烦的回他:“嗯。”
几乎是话音未落,我突然听到背后的马屁股上“啪”的一声脆响,下一刻是小红马不受控制的颤抖,我几乎快要坐不稳,于是急急忙忙回头看,没想到温南风这厮真是在作死,他竟然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打了马儿一掌,他此时此刻用着戏谑之极的眼神伫在原地,仿佛看着玩物一般看着我离他远去。
小红马受激后奔驰的速度飞快,弯弯绕绕的穿梭在枝叶繁茂的树林中,我的脸被锋利的树枝划破,伴着一丝丝疼痛,血色立马沁出肌肤,大块滴落在紫色的马鞍上,两色结合晕成玄色,我来不及顾上这些,一心只想死死控制住马匹的走向,但终究是因为力气过小,它一点都不受我左右,像个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还差点一头撞在前面的树桩上,刚开始我的头脑还算清醒,时间一长,我被它甩的晕头转向,脑海里甚至都已经开始苦思冥想临死之前的遗言。
我!希!望!父!皇!母!后!把!温!南!风!剁!成!肉!泥!去!喂!鱼!
我被呼呼的风迷的睁不开眼,马蹄的踏踏声让我清醒现在是何局面,我勒不紧手中的缰绳,掌心被磨的血肉模糊,体力也渐渐耗尽,眼看着小红马就要把我甩出去,我死死闭着眼,仿佛这就能改变什么似的,心里拼命念着大悲咒,含泪希望佛祖能跟我这次的厄运刚一刚,但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就在坠下马的千钧一发之际,我耳朵嗡的一下,眼前突然闪过一道月白身影。
那人骑着马,速度极快,背着光而来,看不清身型与面庞,就像话本子里威风凛凛的英雄,一时间世间万物黯然失色,我还没开口求救,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跨下马,趁我与他擦肩而过之际,扯走了我背上的箭袋与□□,几乎是未曾给自己瞄准的时间,飞速射了小红马一箭,恰好正中它的腹腔,马匹举着铁蹄竖起身,伴随着一声哀怨长鸣,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而我也不受控制,像个球似的滚下马,可意料之中的疼痛感并未如约而至的席卷全身,那人把我紧紧揽在怀里,用力到像是要揉入骨髓,熟悉的檀香味争先恐后的往我鼻孔里钻,我大概已经猜出一二他是谁,所以抱着救命稻草般环着他的颈子,突然很想哭。
我像个兔子似的缩在他怀里,不争气的号啕大哭,眼泪断了线的淌到了唇边,咸涩的味道在腔中散开,激的我越发委屈:“你来了…慎明哥哥你终于来了…”
他微微喘着气,用原本吃斋念佛,却为我破戒杀生的右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脊,开口的语气颤颤巍巍,像是后怕我命丧于方才的劫难:
“不怕…我在。”
他愣了愣神,犹豫了一会儿,干脆把我打横抱起,像抱着个摔不得的稀世珍宝,动作轻柔的不像话,我后脑的朱色发带如同一条乖戾的灵蛇,弯弯绕绕缠绕在他的手臂上,我自下而上去看他忧心忡忡的神色,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始终被泪哽住喉管发不了言,头脑也昏昏涨涨的,像有只毛毛虫在里面跳舞,话还没说出口,便在他臂弯里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这一晕不要紧,我竟然还破天荒地的做了个美梦,估计是在张贵妃的带领下,那种话本子看得多了,梦到花好月圆的洞房之夜,殿内红烛彻夜未熄,事后的喜色被褥凌乱不堪,我泪眼朦胧,软绵绵的倚靠在他身上,他穿着亵衣,看着我这般模样,一改往日冷漠,映入我眼眶的是他为太子时轻柔的笑,揉捏着我鬓角的一缕青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凝。”
他还背李太白的《长干行》给我听呢,他说这首诗他五岁就会背啦: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背到这里,他突然不背了,我还以为是要让我背下去,刚想张口呢,他就撩开我汗湿的额发,眼神里还带着些事后餍足的暧昧,把我整个人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看了良久才郑重其事的抱着我笑道:“写的真好,我愿意和你同尘同灰。”
我心口一悸,眸色含春,探出手用指腹在他胸口画圈,他暗暗闷哼一声,捏着我的手指头玩,我连指头上都是汗津津的,他玩的没劲了就笑着亲了亲我的脸,高挺的鼻梁刮的我痒痒的,然后心血来潮的让我唱歌给他听。
我感到有些尴尬,因为我只会唱一首歌,还是小时候母后教我唱的,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她唱的是什么意思,大抵是唱三国时期的周瑜,但没办法,既然他让我唱,我就清了清嗓子开口唱了:
“一樽青骓亭江月上,谁轻抚凤求凰,
江山如画如痴作响,怎独往,
映得红烛人醉棂窗,只叹此声绝唱,
生可像,这三国美周郎。”
我梦的很美,想的很美,身子周围炽热温暖,恍惚的梦境里,好像还有人挠我的脸,我从小就怕痒,忍不住用手去遮盖,不知道是谁在我耳边一遍遍的唤我,声音有些陌生:“殿下,殿下…”
“嗯…?”我哼哼唧唧的回应他。
等了很久,没有人继续和我讲话,我逐渐清醒过来,却见现在我哪里还躺在小和尚的怀里,温南风跪坐在我的榻边假模假式的关心我,旁边还围坐了一圈老老小小,热闹的像是在等着开席,父皇捏着眉心坐在八仙椅上叹气,母后埋在张贵妃的肩头低声呜咽,还有卿贵妃知钗承安承邺,就连赵淑妃都在,
就是不见他,那他人呢。
我想开口问,但转念一想这种问题不能问,会拖累小和尚。
“你终于醒了…”温南风最先察觉到榻上的异动,激动得很,紧紧捏着我的被褥不放手,这个举动让我没由头的恶心想吐,也不看看我现在这幅落魄模样是拜谁所赐。
伴随着这一声,一大堆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都轰轰烈烈的簇拥而上,像是要赶来与我说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我被这架势吓得节节缩脖子,不小心因为这个动作而牵扯到脸上的伤口,是钻心的疼,母后跑的最快,哭哭啼啼的拉着我的手抱着我的头,开始哭丧一般的喊叫:“心肝儿啊!你要吓死母后啊!还好醒了…还好醒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温顺的像只小鹿,乖乖的哄她:“母后,儿臣不疼。”
父皇也快步走来,眼神飞快的划了我一眼,而后皱了皱眉毛瞥向母后,带着怒气的点了她一句:“一国之母,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当着满宫娘娘的面,母后被他骂的一言不发,只顾抱着我哭,但却不服输似的把颈子立的笔直,泪水滴滴答答落在我的头顶。
“马怎么会受惊呢。”
“阿黛怎么流了那么多血。”
……
我被娘娘们细细的嗓音问的脑子嗡嗡嗡响,你一言我一语的也不知道该先回答谁,只能恶狠狠的瞪着左手边的温南风,越看这张脸越觉得心腔里像有只不知死活的蚂蚱在疯狂上蹿下跳,本公主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被人那么戏弄过,于是长指一伸,指着他开始打击报复:“关于小红马受惊,想必温小侯爷心里清楚得很!”
他听我说完这话,把眼睛张的老大,此刻像比窦娥还要冤,我甚至觉得他不去伶人馆唱戏就是在浪费资源,许久不说话的母后连忙为他开脱:“是温小侯爷救了你,他怎么会知道马儿受惊呢。”
这回轮到我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他好不要脸!一个人揽下所有功劳,还自己把犯下的罪过一笔勾销!现在正好借着自己救了我,到父皇面前领赏!本公主这是中了他的连环计啊!!我怎么能那么迟钝啊!!我竟然方才还觉得他的名字很好听!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我最讨厌从南面上吹来的风!
卿贵妃看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捻着帕子轻着声音哄我:“阿黛不怕了啊,果然还是个小孩子,现在都没缓过来,被吓哭了呢。”
我哪里是被吓哭了啊!我是太蠢了!被自己蠢哭的啊!!我越想越气,气的要吐血三升,口水就在嘴边,恨不得现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一骨碌全部吐到他脸上。
众人在半个时辰后散去,独独留了个温南风在殿内,他站在一边挑挑眉像在挑衅我,我看着肝儿都疼了起来,想都没想就霍的坐直,扬手预备给他一耳光,竟被他一把攥住手腕:“这就是殿下的教养?”
我“呸”的一声骂道:“请温小侯爷看清目光所及,脚下所踏之处,我堂堂南梁朝中宫嫡出长公主,你这种小纨绔也配跟我谈教养?!”
他被骂的不说话,抱着胸看我笑,我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手臂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权当今天是被狗咬了一口,连忙唤人把他赶走:“霜颜!快把这个小王八蛋轰出宫!”
霜颜闻言急急忙忙跑来内殿,或许是看着我和他二人如同冰点的对峙,对方又是南阳侯家唯一的小公子,身份贵重,小丫头畏畏缩缩的站在旁边,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一句,我气不打一处来,就在我要亲自下床赶他的时候,他才理理衣衫,悠哉悠哉的一边走出宫门一边又是一笑:“殿下好好休息,我们还会见的。”
“蠢货,狗才跟你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