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无脚步顿住,挺拔的身影与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清冷如玉的面上,那分严肃慢慢褪去,眼底浮现温意。
裴无眸光微动,他低低地嗯了声。
……
待他回到府中时,已到了后半夜。
院子里灯火四歇,一片静谧。
甫一关上屋门,裴无便走到书案前,他点燃一盏灯烛,挑灯在案上翻寻着什么。
账册一本一本掀开,底下并没有那封信纸。
“夫君,你回来了。”
里间传来绵绵的娇声,带着浓重的困倦。
裴无身形一顿,他放下灯抬眼往里间看,帘幔轻掩,影影绰绰映着一具娇小的轮廓,她并未起身。
裴无轻手轻脚走向里间,他撩开床帐,坐在床榻边。
小姑娘蜷在锦被里,脸侧向外,浓长的乌睫如小扇般垂下,在光洁莹白的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锦被滑下去,雪白的脸颊被睡得红扑扑的,一绺乌发贴在腮畔,发尾随着绵长的呼吸,轻轻浮动。
一侧细嫩玉颈之上,还有他先前离开时轻咬留下的红痕。
裴无凝视着她的娇憨的睡容,目光深如墨,他知道她现在还未清醒,方才只是半梦半醒间喊了他一声。
谭清音实在是困,睁不开眼。她听见屋内轻微声响,随后察觉到身旁坐了人,那股熟悉的松木香混着冷冽的寒气拂在她鼻端,离她很近。
裴无手指碰到她颈间那抹痕迹,轻轻抚弄摩挲,趁着她意识朦胧压低声音问:“你的和离书呢?”
若是白日里跟她要,恐怕她会缠着他追问要做什么。
颈间手指冰冷,带着薄茧微砺的抚过,她下意识往锦被里缩了缩脖子,迷迷糊糊地回道:“在妆奁那个匣子里。”
裴无收回手,他起身走向梳妆台前,抽开匣屉,玉坠金钗下正压着一纸和离书。
他小心翼翼将信纸抽出,期间珠钗滑落碰撞,发出玉石清灵的相击之声。
信纸被折叠放进袖兜内,裴无熄了灯,掀被躺上床榻。
屋里安静了下来。
黑暗之中,谭清音半睁着惺忪的睡眸望了他一眼,忽地轻轻“哎”了声,疑惑问:“你问和离书做什么?”
裴无一怔,随后他侧过身,伸臂将那柔软的身子捞进怀里,手掌抚在她背脊上,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
“你忘性大,怕你弄丢了,我替先你收着。”裴无怕她深想,唇贴在她的耳畔,劝慰道,“睡吧,不必多想。”
谭清音如今的脑袋像是一团浆糊,他又温柔地哄着她,根本理不清他说的是何意,不消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怀中彻底地安静了,纤白玉嫩的长指搭在他胸口衣襟处,紧紧攥着,好像生怕他离开似的。
裴无抱着她,手上动作未停,他缓缓低眸,借着朦胧月色深深地看向怀中人。
裴无望着,渐渐出神。
过了今夜,恐怕她又要责备他了。
——
翌日,裴无下朝之后便往文林院走去。
文林院为大晋首辅与其下附属官员商讨、处理政事的地方。
谭方颂见到来人时,有些惊讶。
他负责的朝中政事与裴无素来无关,因而两人私下里从不会有公事交接。
裴无并未多言,他拿出袖中那纸和离书,递上前,在谭方颂疑惑的目光中,一字一句地直接道。
“这是当初清音写的和离书,后日除夕我恐怕不能陪她一起回去,皇宫动荡,若是不测,还望岳父到时对外宣称,就说清音早已同我和离,并无干系。”
从前他可以确保万无一失,他不在乎生与死,哪怕最后同归于尽,也无所顾忌。只是如今他有了软肋,唯恐自己的妻子成为那一失。
他死了无所谓,可是清音势必会受到牵连。
他不能像他父亲一样,在自己一朝死后,留下他们无依无靠的母子俩,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幸而她出生高门,父亲为当朝首辅,身后势力不容小觑,哪怕到时若是有了意外,也能同他摘掉关系。
所以无论如何,他要事无巨细的为她打点好。
福祸共之,荣辱共之。福与荣可同享,只是祸与辱,裴无到底舍不得让她陪着他。
他的一番话如一声重雷平地炸响,谭方颂双眸倏地睁大,他紧紧盯着身前的颀长青年,目中震颤,嘴唇翕动:“你要谋反?!”
他说完,惊觉失言,忙起身走向门窗边,探头望了眼四周,见无人,又紧关门窗。
谭方颂复又拧眉望着他,压低声音,只问了一句:“你如此同我相说,就不怕我向皇上告发?”
裴无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问,他摇了摇头,眸光坚定,意味深长地道:“岳父为忠臣。”
闻言谭方颂失语,嘴里喃喃嚼着“忠臣”二字,忽地一笑,他抬眼看向身前男子,道:“你年纪轻轻,到是将我看的明明白白。”
“忠君,忠君,君要勤政图治,臣子方能忠心辅佐,若是昏聩无能,岂不就是为虎作伥。”
谭方颂不是愚忠之人,他身居高位,能清楚的看见如今皇帝内里是有多昏庸无道。
朝中有老臣知道,当年皇上登基并不清明,若不是先太子殿下战死沙场,这皇位理应轮不到他。
起先登基之初,晋帝也纳言求治,为政精明。只是这些年他越发迷信方术,希求虚妄的长生,来延续自己的皇势。
若不是大晋朝几代积累的富庶与长治久安,只怕如今早已民不聊生,四下群雄揭竿而起。
谭方颂手中捏着那纸和离书,心中了然,裴无如今这一番举动,也是为了护他女儿安然无虞。
临走时,谭方颂叫住他,说:“你若是有何需要,只管同我开口。”
他一定尽力而为。
裴无闻言顿住,心底如被一只手紧紧攫住,泛起从未有过、难以言喻的酸胀。
他回身,拱手躬身行礼,沉声道:“小婿多谢岳父大人。”
第46章 (修) 我想要你陪我守岁……
除了那晚目睹的宫人和急召的重臣, 几乎无人知晓晋帝病重卧榻的消息,他对外只称这几日服用丹药,需静心修养, 不宜过劳。
如今正是腊月岁尾, 举国上下沉浸于欢庆新岁中, 松怠之余, 若是有人生了异心,起兵造反逼宫,后果恐不堪设想。
景仁宫。
鎏金珐琅熏炉燃动沉水香, 青烟飘忽不定, 渺渺袅袅。偌大宫殿里针落可闻,姚贵妃屏退了所有宫人, 殿内只余母子二人。
三皇子半晌不语, 沉默许久, 忽然道:“母妃所言当真?”
父皇确实有些不对劲, 今晨他去乾清宫请安,竟也被父皇身边近侍宦臣请退,只说近日皇上不见任何人。
姚贵妃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屡加暗示:“你父皇一生对皇权极为看重,他不可能无缘无故让一臣子监国, 处理朝政, 除非……”
她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垂眸凝思的儿子,没有继续说下去。
皇上不重皇嗣, 不耽于美色, 唯独对于这天下执掌之权,恨不得自己能万寿无疆,以此来绵延永续。
姚贵妃面色情绪复杂, 捏住茶盏的手指用力几分,指节泛起白色,她索性不再隐晦,压低了声音:“策儿,你要争一争,不光是为母妃,也是为你。”
“我们母子俩苦心等候这么多年,倒不如就趁现在,如今是他裴无监国时期,倘若天子一夕驾崩,朝堂群臣、世人心中会如何作想?”
三皇子面色一凛,当即明白母妃话中深意。
他凝望着那缕缭绕腾升的香烟,陷入了沉思。
是啊,如今便是最好的时机。
以他对父皇的了解,传位圣旨必定未写。倘若父皇真的病重,无声无息的龙御归天,那么,那道伪造的诏书又有谁会知晓。
待他来日登基,完全可以寻个莫须有的罪名,以此来定罪裴无。
———
书房内,裴无审理了文书和奏折,便差人送进了宫。
祁明立在下首,抬眼拱手道:“大人,宫里的眼线来报,今日巳时刻,三皇子入了景仁宫。待他离开后,午时,京郊崀山附近便集结了暗卫兵马。”
崀山距离京城约莫两个时辰的行程,地势严峻,重岩叠嶂,却是易守难攻之地。三皇子将自己的精锐私养在这无人窥见的深山里,可见已费尽心机谋划多年。
却不曾想,自己的底细早已被人摸清,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祁明顿一下,接着问:“大人,可要调动禁卫军?”
裴无眸光冷凌,神色依旧很平淡,“再等等,先不要轻举妄动。”
晋帝这几个儿子,太子仁厚天下尽知,实则平庸无能;三皇子虽有狼子野心,但过于心切,否则当初也不会贸然找上他。
如今来看,他甚至无需亲自动手,江策就早已蠢蠢欲动按捺不住了。
晋帝自认为他将一切都盘算的很好,可他忘了,他儿子也如同当初的他一般,觊觎那个皇位许久。
裴无思忖了片刻,转而吩咐:“去备辆马车,晚间时送夫人回谭府。”
祁明怔愣一瞬,看了眼神情深沉莫测的主子,有些不明白,只得照办,应了声是。
……
另一厢。
谭清音尚不知如今外头的形势,她这会儿站在衣柜前,手里捧着干净的衣裳,正要收拾。抬眼望去,俏丽的绮罗裙衫占据了一半,另半边则是清一色的玄锦衣袍。
裴无身形高大,她的衣裙挂在那儿,生生比他的短了大截,看上去稚气十足。
微漾的杏眸里忽地闪过一丝懊恼,谭清音抬手捶了捶脑袋,细眉微微蹙起。
裴无说的没错,她果然忘性大,前些日里出府采买,明明所有要买的都列在了纸上,回头还是忘了。
轩窗半支,从外可见少女身姿纤袅,云鬓雾鬟,昏黄的夕阳照在她白腻的腮畔,浮出了一层淡淡的霞晕,低眉垂首间满是温柔娴静。
裴无静静地立在轩窗外,不由将视线投向里,隔着珠帘软帐,像是要将那身段与眉眼刻在眼底心上,目光一瞬不瞬。
明明今晨还在他怀里酣睡,却好似已经很久没看到她了。
谭清音在屋内寻着量衣的软尺,细细想来,她还不知道裴无具体的肩宽和袖长,等他晚上回来,再好好给他量量身。
端庄微冷的男人不知在外站了多久,余晖落在他肩头,照出一片明昧界限,好似一尊静默的石像,安然守在她身侧。
日影西斜,直至那道身影完全遮住了落日,映照在她脸上,谭清音吓了一跳,才察觉到窗外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