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既然也走到了这个地步,莫要伤及无辜,皇庭动乱,一旦引起战事,受苦受难的是芸芸众生。”
当初,从他执意要下山时,空尘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
裴无面色如常,双眸凝视着空尘,一字一句道:“我向您保证,这天下黎民百姓不会流一滴血。”
如若此,那他与当初的晋帝,并无差别。
空尘微微颔首。
“等一切尘埃落定,将梁施主带回去,和你父亲合葬在一起。”
他们夫妻二人生前相离,死后甚至不能同穴而眠。
裴无垂眸敛住眼中的情绪,低低地“嗯”了声。
——
屋外一声震荡欲耳的枝木断裂声,携着簌簌积雪“砰”地砸在地上。谭清音猝然惊醒,她下意识地伸臂抱紧身侧人,却发现抱了个空。
枕畔空无一人,但还留有余温。
她困惑地撑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环顾一圈,没有发现裴无的身影。
炭炉烧了一夜,如今炉中木炭所剩无几,被褥滑至腰间,寒意一点一点浸上来,她立马卷着被褥,抱膝缩在里回暖。
待身上稍微暖和了些,她起身爬下床,站在地上穿了衣裳。
屋外时不时传来童稚的欢声笑语,一阵一阵。
谭清音一边系着外衫丝带,一边来到窗前,她推开半边窗扇,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望着外面。
山间寺庙静谧,满地白雪覆盖,远处能看见几个小沙弥互相扔着雪团,你砸我,我砸你……不消一会儿,一位严肃的大和尚走过来,几人便立马持起竹帚,佯装清扫积雪。
谭清音噗嗤一声笑出来,她看得心痒痒,也想出去玩雪。
眼前忽地被阴影遮住,一只大手伸过来,毫不留情地将她脑袋推至屋内,动作却是温柔小心的。
谭清音还未反应过来,窗扇便“吱呀”一声合上。
脚步声从外传来,屋门打开,裴无携着一身寒气走到她面前。瞧她这副发鬓松散,乱糟糟的迷糊模样,忽生了逗弄心思,将自己的手掌整个包住她温热柔腻的脸蛋。
那冷冽的手贴在脸颊上,寒意渗进肌肤,谭清音不由自主地往后缩,捂着脸,怒目瞪他。
“冷!”
裴无佯意沉下脸,眉头紧锁,训责她:“知道冷,还勾着脑袋往外伸?”
他声音微沉,带着责备。谭清音手指捏住他的袖口,颇为心虚地垂下眼睫,小声地说:“我这不是在看看你什么时候回来嘛。”
谁知道他一早就不见了人,等了许久也没回来。她还没质问他呢,他倒好,上来就先发制人。
裴无没想到她今晨醒的那么早,他将人拉到身前,伸手拢了拢她睡乱的乌发,问道:“你不怕我将你扔在山上,自己一人下山?”
谭清音就势贴过去,仰头看他,声音低软含笑:“我才不怕呢,你不敢。”
小姑娘抬起杏眸,细眉轻扬,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一脸笃定地看着他。
他是不敢。
裴无垂首看她,忍不住失笑,捏起她的脸,“头发乱蓬蓬的像个什么样。”
谭清音睁大眼睛,脑海里想象到自己现在顶着个鸟窝似的一团乱发,还和他嘻嘻哈哈闹着,顿时羞赧,双手推着他,恼道:“你出去,不准看我。”
女为悦己者,她现在肯定很难看。
裴无丝毫不生气,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抬手按住她的薄肩,微微用力,让她坐下。
“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好好坐着,我替你梳发。”
谭清音不情不愿地坐在临窗木椅上。
他前半句话听着怪怪的,谭清音品咂细想一番,脸“唰”地就红了。
什么样子都见过……
她甩了甩脑袋,那些旖旎画面消散,心底默念着“罪过,罪过,佛祖莫怪”。
这寺里都是男人,还是没有头发的男人,自然找不到一把木梳。裴无只能以指作梳,顺着她乌浓的长发,从头至尾滑过,再将长发往后梳髻。
谭清音胡思乱想间,身后男人已将发髻挽好。
静室里没有铜镜,瞧不见妆发如何,她抬手摸了摸,随云髻卧在发顶,发髻间以珠钗固定。
也不过几日,他居然真的能替她挽发,谭清音抬头看他,正欲问他。
裴无清咳了声,认真道:“我去学了。”
谭清音惊愕:“还有人会教郎君替女子挽发的?”
她尾音上扬,夹杂了一丝不可思议。
裴无将最后一根芙蓉玉簪拿起,耐心地簪在发髻间,含糊地道:“没有找旁人,是在书里。”
他自小学什么都很快,女子妆发虽然繁琐复杂,但比起那些晦涩难懂的经书,他很乐意去学。
谭清音目光悠远,忽地轻声叹了口气,垂下眼睫,有些感慨:“以后孩子随你就好了,聪慧些。”
可千万不能随了她,她心性不定,稍稍难些就想撂挑子放弃。
裴无笑起来:“嗯,是不能随你,爱哭又娇气,女儿还好,若是儿子可就让人笑话了。”
谭清音一时语塞,脸上绯红,听出他是在打趣她,她握紧拳头作势要锤他。
拳头还未落到身上,便被他握在手心里,温热的掌心紧紧的包裹着她。
裴无垂下眸,目光落在她脸上,慢慢逡巡,他眉眼间尽是温柔的情意:“样貌要随你。”
他声音清润醇厚,如玉石轻碰相撞,低低地响在耳边。
谭清音抬了抬头,眸光深深地望着他,唇角抑不住的上扬,她忍不住伸臂环住他的腰身,搂着他蹭来蹭去,笑靥如花。
———
待到晌午时分,阳光耀烈,积雪慢慢消融时,两人准备回府。
山路雪水泞泞,湿滑难行,马车上不来,只能在山下等候。
静室前的菩提树下,雪层平整干净,还未有人造访,因而很适合玩雪。
谭清音蹲在树下,一手团着雪球,纤细白嫩的玉指被冻得通红,却是不肯撒手,显然是不愿意走的。
眼角余光处瞥到一抹墨色衣角,她慢吞吞地抬起一双杏眸来,望着居高临下凝视她的男人,扁着嘴:“我还想再玩会儿。”
她的雪人就差一个脑袋了。
她今日披了件绒白的披风,蹲在雪地里,仿若与白雪融为一体。
抬眼间,乌溜溜的眸子纯净,清凌凌的,像是雪天林间的幼鹿,对人极为信任。
裴无眼睛微微眯起,挑着她最害怕的威胁,薄唇轻启:“回了家再玩,等到了傍晚夜路不好走,你今晚又要在那硬邦邦的木榻上睡觉了。”
谭清音抿了抿唇,垂下脑袋彻底噤了声。她可不想再睡那床了,一觉醒来,身子像是被车轱辘压过似的。
“可是它还差一个头……”她指着树下胖的不成型的雪人身子说道。
裴无轻叹一声,他无奈地撩起衣袍,蹲在她身侧,从她手里接过那团雪球,在地上滚了一番。
雪球渐渐变大,隐隐有个脑袋的雏形,他便敷衍地放在那身体上。
本就丑丑的雪人身子,放上脑袋更丑了。
谭清音的小脸慢慢垮下去,嘴角耷拉,委屈极了:“你毁了我的雪人。”
裴无望着那脑袋与身体极其不搭的胖雪人,脸上难得浮现一丝不自在。他伸手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另一手拉着她往外走。
“回去再给你堆。”
“乖,听话。”
眼前昏暗一片,脚下磕磕绊绊,谭清音只能搂住他的腰,将一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他这般强势,谭清音气不过,抬手在他劲瘦腰间掐了下。
裴无一笑,随即放开她,微微矮身下去,对她说:“山路不好走,背你下山。”
地上深浅雪水,脏污不堪,裴无担心她绣鞋里浸上冰水,恐会冻坏脚。
他这么一说,谭清音便气消了,细眉蹙起,担心地道:“我会压坏你的。”
“不会。”裴无摇了摇头,不由分说将她背在身上。
她这点重量,还没有诏狱里的刑具重,根本算不上什么。
谭清音软软地伏在裴无的背上,脸贴在他颈边衣领处,轻轻蹭了蹭。
她伸臂环住他的脖子,乖巧又安静,低低地喃着:“夫君,你真好。”
裴无低声笑了笑,她总是如此,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佛殿阶上,空尘方丈一身袈裟,凝目望向寺门。
天地皑皑白雪间,两抹身影融聚一体,一步一步安稳地走向寺外。
他曾经担忧过,很怕裴无事成那一日,便会随着前尘了结,现在看来是不会了。
往日孤绝一身的孩子,背上除了血海仇恨,也有了要牵挂一生的柔情。
第44章 如同奖励,更像是封口……
从檀柘寺回来后, 眼看着没几日便是除夕了,裴府里上下也开始忙碌起来。
没成亲前,谭府里年年过节都是娘亲在里外操持, 置办年货。等到了自己开始着手打点这些, 谭清音方觉得是多么繁忙。
兴许是到了年底, 朝中事务也繁重, 裴无这几日早出晚归,忙着政事,夫妻俩竟连一同用膳的时间都没有。
谭清音也不怨他, 毕竟她也有许多事要做, 一辈子还那么长,她不在乎这几朝几夕。
后院里热闹的不得了, 主仆三人手里拿着簇新的灯笼和窗花, 站在廊檐下说说笑笑。
谭清音亲自在院内树上挂满花灯, 小院里如今花木枯凋, 厚雪覆盖,唯有一株红梅,在冰天雪地里开得如火如荼。
盈月站在南窗贴着窗花, 偏头正见夫人站在梅树下,仰着白腻无暇的面庞, 轻轻嗅着枝头红梅。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 树下美人如花枝盛放,娇俏柔旖。
盈月心头渐渐涌起热意。
往年的府里无一丝人气, 越是到这种阖家团聚的时日, 就愈发显得冷清落寞。
可今年有了夫人,整个裴府从里至外张灯结彩,喜气盈盈, 到处充斥着欢愉气氛。
暮色渐合,华灯初上。
裴无回到府中,便径直来到了后院。他快步走到门口,院内灯笼光晕温暖,热烈地洒在他寒凉的衣袍上。
好似回到当初成亲时,他从前厅回来,满院红绸烛光拂照在他身上,屋内佳人等候,那是他第一次心底生了异动。
他抬眸朝里望去。
长廊灯架下,人影晃动,娇小的身子在墙上投下晦暗影子。她搬来绣墩,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踩上去,踮起足尖,莹白的手提着盏灯笼,想要将其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