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清音凝着眉,担心地问身旁男人:“大人,雪太大了,我们怎么下山啊?”
这雪落得太急了,举目望去,天地之间一片茫茫雪幕。
裴无挪开视线,抬眸看了眼天色,忽地拉着她向禅院深处走去。
“今晚不回去了,带你去个地方。”
谭清音“啊”了一声,只能提起裙摆,呆愣地随着他的步伐。
两旁雪景如走马观灯般掠过,参天菩提,木屋静室……
谭清音怔怔地看着,似曾相识的幕幕画面突然在她脑海闪现,断断续续,可她实在想不起何时见过这些。
“这是哪?”她忍不住问出口。
裴无停下来,握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在长廊上,缓缓说道:“我在檀柘寺待了近十年,这里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谭清音四处张望着,细眉蹙起,越看越觉得熟悉。
静室门忽地从里打开,空尘方丈提步跨出,正要阖门离开,恰看见相携而来的两人,他的视线落在两人十指相握的手上。
两人似乎是没想到会有人,皆愣在原地。
空尘方丈慈眉善目,可那目光不容忽视,谭清音想起这是佛门清净之地,如今两人拉拉扯扯,影响实在不好,她慌地挣了挣手,裴无却将她握得更紧。
他不肯松开,谭清音面庞登时布满红晕,掩耳盗铃般将两人手背在腰后,扭捏道:“方、方丈。”
空尘笑了笑,“小施主,许久未见了。”
谭清音讪笑着,她仰面瞪了瞪一旁男人,裴无却气定神闲,恍若未察。
空尘看在眼里,眼底掠过一缕欣慰,他看向裴无,笑道:“老衲知道你今日要回来,静室已经提前收拾好了。”
从裴无离开檀柘寺后,每年母亲忌日,他都会回来在寺里住上一晚。
裴无颔了颔首,他侧过身,让出一条道,举止不言而喻。
谭清音惊诧于两人居然相识,可转念一想,母亲葬在寺里后山处,裴无说他在这里住了十年,他们肯定是认识的。
“天寒,快进去吧。”空尘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他笑着收起手中佛珠。说完,便转身离去。
人一离开,裴无便带着谭清音进到静室,阖上屋门。
静室内烧着炭炉,暖烘烘的,所有桌椅器具都不染纤尘,显然是刚清扫过的。
谭清音皱眉道:“你刚刚为什么不松手,叫方丈看了,肯定认为我们很轻浮。”
裴无淡淡地笃定道:“他不会的。”
裴无褪下她的外衫,抱着她坐在炭炉边,烤着火。
盆里的炭火不时哔啵两声爆出火花,裴无眼疾手快地将她手收回,揣在怀里焐着。
谭清音抬眸,看着眼前神色认真的男人,心跳不禁加快了许多。
“大人,我第一次在寺里见到你时,可害怕了。”谭清音想了一番,忆起他当初阴沉的脸色,作出害怕状,埋怨道:“你那样看我,我还以为我犯了什么事呢。”
裴无默了默,突然说道:“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谭清音看向他,脸上露出微笑,“我知道,是上元灯节那次嘛。”
“不是。”裴无摇了摇头。
谭清音瞪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她这样子傻傻的,裴无笑了下,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慢慢说道:“在你更小的时候,那时你在寺里迷了路,扒着我的腿哭哭啼啼地让我带你出去。”
那年也是这个时节,寒冬朔雪,她裹着樱桃红的披风,个子不及他腿高,不知怎么跑到了后山禅院,见了人就抱住他的腿,哭着让他去找娘亲。
他在檀柘寺待了太久,身边常年都是灰色僧袍,弥弥佛经声,枯燥无味。
乍一抹鲜艳亮色侵入眼底,他怔愣了许久。
因而上元灯节那晚,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谭清音脸上笑容顿住,她惊愕地张着唇,难怪她方才觉得这周边一股熟悉之感,可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可是我记不大清了。”她垂下眉眼,很是可惜。
溺水之后,她断断续续高烧了半月,七岁之前的大多记忆都忘了。
她曾以为两人只是上元灯节那日萍水相逢,却不想很早就见过。
谭清音握住他的手腕,眨着眼睛央求他:“你再同我说说你吧。”
她迫切的想知道他的过往。
裴无将她抱坐在怀里,搂着她,目光深远地望向一处,低低地道:“我五岁那年,父母就相继离世了,空尘方丈将我带回了檀柘寺里,是他教养我长大的。”
甚至如今的姓名也是他取的。
空尘方丈对他有救命、庇护之恩,他很敬重他。
谭清音靠在他肩上,静静地听他讲着,从他幼时在檀柘寺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到十五岁下了山,进了锦衣卫,八年摸爬滚打走上如今的地位。
他语气很平静,说得云淡风轻,好似只是在描述别人的半生。
可谭清音听得越发心酸,她抬起手,指尖摸索着,抚过他微蹙的眉宇,高挺的鼻梁,半抿的薄唇……脑海里那个少年最终慢慢融聚成如今成熟坚毅、孑然孤立的男人。
指尖最后落在他凸起的喉结处,谭清音忽地伸臂环住他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闷闷地道:“往后你有我,还会有孩子,我们慢慢地养,等他们长大成人,就可以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了。”
你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裴无嗫嚅了一下唇,却是紧紧地抱住她,眼眶渐渐发热。
他何德何能,这辈子能够拥有她。
裴无看着怀中小妻子,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告诉她:“清音,再过几日,我要做一件事,无论事成与否,我都可能会被世人唾骂,甚至遗臭万年。”
谭清音怔住了,她抬起脸,静静地看着他,像是要将他的面容印在心底。
良久,她捧起他的脸,轻启唇瓣。
“我陪着你。”
第43章 (捉虫) “以后孩子随你就……
——我陪着你。
直至后来许久, 裴无每每再回到这间静室,总能忆起当初她捧起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 眼中映有星光, 灼若芙蕖的小脸在火光投照下, 宛若九天神女临世。
她告诉他, 就是前路莫测,也会和他要一同前行。
静室之外,风雪交加, 厚雪压断树枝, 偶尔发出“咯吱”声响,在雪夜里尤为清晰。
月色照雪, 透过窗纸照进室内, 床榻间并无帐幔遮掩, 一室黯淡的白光。
身侧人睡得很不安稳, 时不时翻动着身子,连带着被褥间的热意也往外四散。
山里不比家中,哪怕炭炉烧得再旺, 稍不谨慎寒气就会侵袭入体。
裴无看不下去,倾身靠近了她几分, 伸臂连人带被子圈进怀里。
没过多久, 怀中单薄纤瘦的身子轻轻挣了挣,细眉紧紧蹙起, 睡梦中发出一声呓语:“疼……”
裴无蓦地一僵, 下意识以为她又做噩梦了,他伸出了修长清瘦的大手,动作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低声安抚:“不怕,我在你身边。”
谭清音苦着脸,一只细手扒着他的衣襟,哼哼唧唧地说:“这床榻硌得我浑身都好疼。”
如同睡在地砖上似的,越翻身越难捱。她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耳畔熟悉沉稳的声音,便向他哭诉。
“……”
裴无冷峻的眉峰和缓下来,他将人抱到自己身上,扶着她软绵无力的脑袋靠在颈窝处,手掌搭在她柔腻的后颈,有一下没一下的按揉。
睡意朦胧间,身下木床换成了男人结实阔挺的胸膛,虽然也硬得跟铜墙铁壁似的,但谭清音莫名觉得舒适,侧脸埋在他颈侧,细声细气地哼哼。
酸痛的脖子覆在温热的手掌下,微砺且带着薄茧的指腹摁揉着,不轻不重,力道恰好。
谭清音寻到他的手,得寸进尺般地扣住,拉着往下,搁在腰侧,喃喃道:“腰也痛。”
她推了推他的手掌,催着他快揉。
裴无一时不知道她究竟是清醒,还是在梦游。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手上动作重了几分。她旋即惊呼“轻点”,但眼皮还是闭着的。
他曲指刮了刮她的鼻尖,说出口的话带了一丝宠溺。
“娇气。”
寺里的床榻都是硬木亦或是竹板做成的,她细皮嫩肉,磕着碰着肌肤都会立马泛红,从小又娇生惯养长大,乍睡到这种床,自然是适应不了。
没多久,颈侧便传来轻微的呼声,小小的,一下一下挠着他的心窝。
隔着薄如蝉翼的寝衣,那云软般的玉柔压在心口,随着她清浅的呼吸,轻触即离,反反复复。
淡淡的女儿香盈在鼻端,缭缭绕绕,贪念渐起。
她睡得香甜。
裴无一双漆眸微沉,他揉了揉眉心,另一只搭在她腰上的手掌紧握成拳,克制地垂在身侧。
他微阖上眼,长叹了口气,默念着熟记于心的《清心咒》,一遍又一遍,将心里那股不适宜的燥热压了下去。
———
寺里晨钟清澄,“咚——”一声之后发出长长的颤音,余音悠远,经久回绕。
天还未亮,淡青色的夜幕笼罩佛寺,山峦交际处浮起银白的曙光,跃跃欲要跳出。
深长的禅院回廊中行着一身形高大峻挺的男子,檐下的风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雪地上映出一道斜影,寒风穿堂呼啸,墨色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在一处四方禅院停下,门窗里亮着黯淡飘忽的光。裴无抬手叩了叩房门,推门而入。
禅房佛香袅袅,豆黄烛火朦胧,一老僧盘膝而坐,听见动静,抬眸望了他一眼,复又阖目诵经。
空尘方丈并不惊诧,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
裴无垂眸在一旁候着,并未言语,静静地等他念完经书。
良久,耳畔弥弥低声停止,禅房里陷入一片岑寂。
空尘方丈合上经书,凝望着一丈之外的年轻男子。
隔着缭绕的香炉佛烟,空尘忆起当初年少的他,接连失去至亲,那时他终日如一头压抑隐忍的困兽,无数次在仇与恨的边缘徘徊。
生在皇家,势必会陷入皇权争夺。父辈仇恨,却要一个孩子从小背负起。
是以,空尘从不认为他本性凉薄狠厉。
他将他带在身边,十年如一日的手抄经书,耳聆经声。可即便如此,也难以压制他满身的戾气。
空尘闭了闭眼睛,收回思绪,他长叹一声:“梁施主当年将你托付给我,临终前告诫你不要再入皇室纷争,望你忘却前尘。可你心意已决,老衲也无法阻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