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甘心,凭什么他的皇兄生来就有的权势,在他死后,他的子嗣也能轻易顺承。
他不得不去杀更多的人,以此来平息怒火,掩盖真相,只为了得到那无上的权力。
晋帝苍老溃败的身躯滚玉阶,瞳仁渐渐黯淡下去,那只曾挥刀杀人无数的手颤巍巍够向半空,虚妄地抓着,是皇权,是江山,是贪念……
倏地,那只臂膀轰然垂下,砸在地砖上,他瞪着目,气息顿绝。
裴无居高临下地望着匍匐在他脚边的晋帝,在他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里,看见了疯狂,错愕,不甘,留恋……唯独没有悔恨。
他随即收回视线,神色冷漠,不带一丝悲悯地转身,提步向殿外走去。
浓稠厚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深冬寒夜里,满地的血液在飞快地变凉,慢慢凝固,宫坪上尸首已被清理干净,唯有积汇的斑驳血汪泛着红光,漆夜里,可怖森森。
禁卫军持帚冲洗着,竹帚刮扫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深宫内的惊悸哭喊声。
乌云寂月,压顶而下。
裴无独自走在深长的宫道上,无声无息,两旁黑压压的宫墙阴影倒映在地,如同通往地狱的黄泉路,沉抑至极。
周围静谧下来,刺骨的寒风卷着衣袍,发出猎猎声响。
这一刻,沉压在他心中,郁积多年的仇恨终于随着寒风渐渐消散。
裴无忽地停下了脚步,他迎着夜风,孤身立在空旷的宫道中间,月色将他的身影投在地砖上,扯出一道茕茕肃绝的长影。
他深深地沉浸在一方孤寂之中。
恍惚中,他忆起父亲临行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熠梁,父王要在外带兵打战,你好好护着你母妃,切莫让旁人欺负了她。”
他没能护好,直到今天才替他们报仇。
裴无仰头望着上空,他的目光透过夜色,看着云层,沉云慢悠悠散开,露出两颗相依的星子,熠熠发光。
幼时,母亲曾在他耳边说过,人死后,会化为天上星子,继续守望着凡间心念之人。
如今这两颗,是否就是父亲和母亲。他们是否在看着他。
裴无盯着那片夜空,良久,他慢慢地垂下头,继续向前走。
他生在皇家,长在佛陀下,脚底行的却是尸山骨海堆积的血路,坎坷行至如今。
终于,这条路他走到了尽头。
尽头处立着一明媚温俏的女子,手执一盏提灯,她素洁干净,不染纤尘,静静地等候他归来。
他恍惚听到,她对他说——
夫君,快回来吧。
————
谭清音猛地从梦中惊醒,她下意识支起窗子一角,透过窗隙望了眼天色。
屋外还是如先前那般昏暗,只是天边却隐隐浮上了一道鱼肚白。
烛炬渐渐塌落,最后只余指节般长短,火舌微弱地跳动着,屋内亮着晕黄黯淡的烛光。
期间她昏昏沉沉醒了几次,屋内空空荡荡只她一人,他依旧没有回来。
外面很是安静,子时的更鼓声早已响过了。
谭清音有些恍惚,她似乎在子时那阵噼啪爆竹声中,听见了杂乱的喧声,兵器声。
远远的,像从城外天边传来。
她一度以为是在梦里。
梦中那些刀光剑影的画面,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漫天血光浮沉,残肢断臂……
她从未见过那些血腥场景,也从未做过此类噩梦。
她不免心底有些惴惴不安,那些害怕、担忧之情如潮水般向她席卷而来,让她不得不张口急喘着气。
谭清音木然地关上窗,乌睫低低垂下,不安地在下眼睑处扑簌微颤,她抱膝坐在软榻窗边,卷着锦被将自己从头至脚深深缩在里头。
榻上如耸着一小丘般,呆呆地窝坐在一隅,继续等候。
良久,她扒开被子一角透气,额头抵在窗棂边。
往日乌灵生动的杏眸此刻灰然一片,细细的两道眉微蹙,眉心浮现一道浅痕。
屋外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随之传入耳中。
谭清音心头一阵颤动,她猛地抬起头,毫无生气的眸中瞬间欣喜不已,满含期待。
未等她推开窗子看一眼,屋门便被缓缓推开,深夜里发出闷闷的声响来。
她那双眼眸殷切地望向外间,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隐在昏黄烛火里,虚虚浮浮,好不真切。
谭清音死死攥住了被角,一下子就哽咽了,眸子里泛起濛濛水意。
外间,裴无怕惊醒她,他轻轻地关上房门,正要向里走来。
屋内温暖如春,淡淡清香立刻盈在周身,冲淡了鼻息间那经久不散的血气。
甫一踏进,他身上那股萧瑟悲凉气息顷刻间便荡然无存,只剩满腔浓浓温意。
隔着珠帘软帐,两人的目光,远远地遇到了一起。
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满是忧容的小脸,眸中水珠漾漾,就要掉下来。
裴无微怔,他看在眼里,一瞬心尖钝痛,她竟然真生生等到了现在。
谭清音看见他,急忙爬起来,要下榻奔向他,厚重的被子缠住脚踝,她一个踉跄,站立不稳,眼看着倒头就要栽下软榻。
裴无吓了一跳,他几步飞快到她身前,在未落地之前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抱在怀里,随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
“小心些。”
他拧眉语气重了一些,落入耳中听起来却还是很轻柔。
谭清音心惊肉跳,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脸朝地栽下去了,她后怕地握住他的手掌。
“夫君……”谭清音仰起脸,含水的眸子望向眼前男人,她忍不住伸臂,想要抱住他。
裴无下意识稍稍后撤半步,蹙眉道:“脏。”
又急声解释,“我身上脏。”
他身上虽然未染上血迹,但那皇宫里的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血气,旁人的,也有晋帝的,铺天盖地的浸在他衣裳上。
他怕那股血腥气会沾上她,让她犯恶心。
谭清音迎着他那双漆沉的眼眸,摇了摇头,她软坐在榻上,忽地跪坐起身,紧紧地抱住他,轻声在他耳畔说:“不脏的。”
他真傻啊,就算脏了又如何,他是她夫君啊。
怀中纤瘦的身子贴着他,软软小小的,却能严丝无缝的填满他身心所有空缺荒芜。
父母之仇得以报,妻子相伴身侧,他此生,已圆满。
裴无心头盈满浓情,复也揽住她,指骨分明的手掌握在纤腰上,牢牢圈紧,力道之重,似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谭清音的脑袋埋在他颈窝处,轻轻去闻他冰凉颈侧的清浅气息,这两日,那颗惶乱跳动的心终于沉了下来。
她知道他一定会安然归来,可她还是会怕。
谭清音吸了吸鼻子,双手环住他劲瘦的腰身,她将热乎乎的脸颊贴在他脖颈上焐着,这边暖了,又贴在另一侧。
许久之后,谭清音不动了,脸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胸腔下心脏的鼓动声,她安安静静地倒出心中思念:“我好想你。”
闷闷不乐的低语似从他心口发出,裴无那颗心脏如被细针刺入,密密麻麻生疼。
他也想她。
裴无低头,闭上眼眸,用他的下巴温柔地蹭了蹭她的额发,深深歉疚道:“对不起,我食言了。”
他没能赶回来和她一起守岁。
谭清音从他怀里抬起头,柔柔地应了一声,她脸上露出笑颜,乖巧地道:“其实我只要你回来就好了,守不守岁的都无所谓,我们以后有很多年呢。”
她只想要他能平安归来,回到她身边。
裴无凝视着她,那双漆眸微微颤动,映着她嫣然的面容。
他又将她抱在怀里,抱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裴无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在她如云的乌发上虔诚地吻了吻。
是啊,他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年。
第50章 你让为夫歇一觉好不好
谭清音唤人去要了热水, 简单地给他擦拭了一番。
长夜静谧,烛火黯淡昏黄,屋中彻底安静下来, 只闻巾帕绞紧淅沥落入盆里的水声。
裴无坐在床沿边, 里衣半敞, 那件沾染了血气与尘晦的斓袍被随意扔在地上。
双眸一瞬不瞬地看向她, 在灯火照耀下,那张皎白的玉面越发柔美,薄如蝉翼的寝衣随着她的动作, 姣好的身段曲线若隐若现。
像是雾里看花一般, 有淡淡的晕光,朦胧温馨。
见她拿着帕子, 俯身就要往自己腰腹间伸来。裴无立马攥住那只绵软的素手, 下颌紧绷, 薄唇抿成一条线, 语气有些许不自在:“你去歇着,我自己来便行。”
闻言,谭清音诧异地抬起眼眸, 身前不过咫尺距离的郎君端坐在她的床榻上,面容清逸, 沉眉间气度威严而冷厉, 看上去一派平静,可耳根泛起的那点红却出卖了他。
她瞧在眼里, 忽地“扑哧”一声笑了, 忍俊不禁地笑盈盈说:“你别不好意思,你身上每一处我也都见过啊。”
裴无:“……”
她将那日在檀柘寺,他打趣她的话, 又原封不动的堵了回去。
他的手掌还握着那截皓腕,怔怔随着她温柔擦拭的动作,从腹部滑向直挺紧绷的后腰,温热的帕子拂过,肌肤上留下一层水痕,渐渐泛凉。
裴无喉结滚动了一下,呼吸有些紊乱。他垂下眼睑,侧头移开目光。
谭清音察觉到裴无的变化,在触及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时,忙草草擦完收了手,立在一旁讪讪地看着他。
天地良心,她真的只是心疼他那么晚回来,不想他再劳累收拾,哪成想嘴上逞了一句,他便轻易动了情。
裴无站了起来,轻轻地叹息一声,指骨分明的手掌摊在她面前,温声道:“给我。”
在他两道目光直视之下,谭清音忙不迭“唔”了声,将帕子递给他。
这屋子里本来就暗,他一起身,便将她整个罩在了阴影里。谭清音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将帕子搭在盆边。
烛光幽幽摇曳,拉出两人渐渐融为一体的影子。
谭清音向来是知道的,他喜净,只是如今她的闺房里没有男子衣物,便放软声音,说:“里衣将就着穿好不好,天晚了,不好去打扰爹爹,等明日起身,我再帮你去问他要身干净的衣裳。”
裴无回身,见她站在身后,仰着头,一脸认真地看他,眼底浮起浅笑。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唇边微微含笑:“我无妨的,歇息吧。”
眼下确实不早了,他半夜里匆匆回来,已经打扰到谭府好些人了。
一切都等明日再好好收拾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