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蓝心满意足,抬头望了眼将暗的天色,匆忙拉着岳珈朝外走。却不是回自己的杏棠斋,而是径直往王府后门去。
“你的记性好吗?”走在前面的熙蓝忽然发问。
“尚可。”岳珈答道。
熙蓝笑意更深,长安街道四通八达,她又认不清南北,若不带个人在身边怕会找不着回家的路。
夜幕悄然拉起,皎皎明月缀在东方高楼的飞檐上。
长安大街灯火通明,万盏花灯流光溢彩,锦衣男女穿梭其中,盈盈笑语缠绵在歌舞管弦里,纸醉金迷令人目眩。
岳珈深深吸气,明明腊月寒意还未全褪,空气里已有百花香气。
熙蓝似只出笼鸟雀,欢笑着在人海里飞翔。岳珈紧紧跟随,人群拥挤,摩肩接踵,她追得十分吃力。好在熙蓝很是迁就她,不时会停下来等她。
熙蓝虽不识路,但知道顺着人流去必然能看见最辉煌璀璨的灯景。在安福门旁有一株高八十尺的百枝灯树,枝上缠绕着五彩锦缎、悬着无数珠玉。灯火一照,缤纷夺目,整座长安城都能看见它的亮光。
岳珈看痴了,从未想过世间有如此巧匠能造出这般灯树,更没想过自己能有幸看见。
待她回过神来,却发觉不见了熙蓝。
岳珈焦急张望,街上人头攒动,熙蓝个子又矮,隐在人海之中实在不好寻找。歌舞声与叫卖声淹没了她的呼喊,她绕着灯树找了一圈又一圈,急得满头大汗。
正无措之际,忽在人群中望见了熙蓝。她被一壮硕男子扛在肩上,哭喊不止,那男子无动于衷,快步逆人流而行。
岳珈迅速从人海里挤出去,在人群松动的地方终于追上了他。
“把人放下!”岳珈高声喊道。
那男子回头,目光凌厉,眉头一皱,却并无放人之意。
熙蓝哭得双眼红肿,用绵软酸涩的哭腔喊了一声“多福”。岳珈心头一紧,奋身上去夺人。
她自幼跟哥哥一起习武,自认为功夫不错,寻常贼匪根本不是对手。不料眼前这人竟也是个练家子,一手抱着熙蓝一手与她过招,力道劲猛,拳头似顽石般硬,逼得岳珈节节败退。
眼见熙蓝性命堪虞,她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正好身旁的衣料摊子挂着牛皮腰带,顺手抽了一根作为武器,迅速朝那人脸上甩去。
那男子朝后仰头躲闪,但岳珈出招太快,他又抱了着熙蓝牵制了动作,不幸被她打中了左颊。
熙蓝吓得捂嘴,哭泣着喊了声“七皇叔”。岳珈怔营,手上的牛皮腰带落到地上。
此刻,前来观灯的百姓早已被他们的打斗吸引,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从他们的口中岳珈才确信,自己打的并不是什么人贩子,而是当朝七皇子,颂王元荆。
元荆棱角分明的面庞徒然多了块长条形的红印,如火烧般隐隐作痛。他冷着脸问熙蓝:“是你的婢子?”
熙蓝怯生生点头,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位不苟言笑的七皇叔。方才在灯树旁被他撞见自己独自出游,二话不说就要把她送回府去,急得她嚎嚎大哭。
元荆将熙蓝放下,牵着她软乎乎的小手走近岳珈。
岳珈自知惹祸,低着头不敢直视颂王锐利的目光。她曾听哥哥提起过,当今陛下大半辈子都花在了打江山上,子嗣不多,成器的只有七皇子一人。虽未正式册立他为太子,却已担着储君之责,是毋庸置疑的未来天子。殴打皇族本就是不轻的罪过,何况打的是他。
元荆戎马多年,虽也受过伤淌过血,但当街被一个丫头打了脸却是头一遭。他身形魁梧高大,缓缓逼近,岳珈只觉有座大山压在面前,慌乱无措,连呼吸也停滞了。
“擅自带郡主外出,自己回去找肃王妃领赏。”声音冷厉,令人头皮发麻。
“是。”岳珈依旧垂头,追悔莫及。
作者有话说:
“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出自明朝左光斗书斋联。
第3章 问责
翌日,肃王府丫头打了颂王的消息成了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
肃王妃气得浑身发颤,虽说都是皇帝的亲儿子,可人家颂王能征善战,给大数立了不少汗马功劳,又是陛下最看重的皇子,他们肃王府实在得罪不起。
“娘亲您别生气,是我不好。”熙蓝摇晃着肃王妃的胳膊,娇滴滴求情,“是我要多福陪我出去的,要罚就罚我好了。”
王妃轻声叹气:“我的好闺女,你平素胡闹娘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回实在是闯了大祸。”受伤是小,面子是大,她才不信颂王真能忍气宽宏。
她看向跪在地上的岳珈,既然颂王要她到自己这儿领罚,事情便不能不了了之,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才是。掂量了半晌,方下令道:“先笞三十,再送去颂王府听颂王发落。”
岳珈叩头领罚,闯下这般大祸,怎么罚都不为过。笞三十并不算重,她是能受得住的,只不知那位颂王爷会如何量刑。她害他当街出丑,肚量狭隘的怕是剥皮抽筋都不觉解恨。
熙蓝忽地放声大哭,跪在肃王妃脚边苦苦哀求:“娘亲你别把她送去七皇叔那儿,七皇叔可凶了。”
可惜她这招式用得过于频繁,肃王妃早已不吃这套了,道:“不送她去,送你去。”
熙蓝闻言立时收了泪水,吓得头摇得似拨浪鼓。肃王妃将她抱在怀里,擦拭她的泪水,吩咐婆子带岳珈下去受刑。
两个婆子才刚把岳珈架起来,门僮急匆匆进来禀话:“王妃,颂王爷来了。”
肃王妃一惊,手上的帕子滑落在地,忙问门僮:“人到哪儿了?奉茶了没有?可不能怠慢了。”
“已在致远堂用茶了。”门僮目光逡巡,最终落在岳珈身上,“说是要见昨夜陪郡主逛灯会的那个婢子。”
岳珈心中一凛,看来这位颂王果然不是什么大度之人,昨夜街上人多才没追究,天才刚亮就已经找上门秋后算账来了。
王妃赶紧让人去寻麻绳来,将岳珈五花大绑,才领着去致远堂。路上一直交代,见了颂王要立刻磕头认错,兴许颂王见她态度诚恳能轻罚些。
元荆穿着一身石青色的襕衫坐在致远堂内饮茶,只啜了一口便放下,灼灼目光注视着门口。
不多时,肃王妃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身后跟着一个捆成粽子的婢女。
元荆起身拍了拍袍子,上前几步,朝肃王妃一揖,道了句:“见过二皇嫂。”
肃王妃福身回礼,抬头看见元荆面颊上那块红紫色的淤痕,讶得吞了吞唾液,这才知道多福丫头使了多大的劲打人。她忙朝身后的岳珈使了个眼色,岳珈会意砰地跪下,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七弟息怒,是我这当皇嫂的没管教好,连累你受伤了。”肃王妃辛苦措辞,既要让元荆消了气,还不能失肃王府的体面。
“臣弟岂敢怪责皇嫂。”元荆只瞥了地上那人一眼,又朝肃王妃说,“近日得了支上等的紫毫笔,料想二皇兄喜欢,今日顺道便送了过来。”元荆取出一方雕花木盒,双手奉上。
“难为你惦记。”肃王妃不禁对元荆有所改观,她家肃王最爱收藏好笔,宣州紫毫笔千金难求,没想到元荆日理万机竟能记得自己不受宠的兄长的喜好。
她命丫鬟收下,又道:“你二皇兄近来身子不大爽利,不能亲自向你致谢了。”肃王的身体向来不好,尤其现下天气还冷,浑身骨头发疼,连床也下不得。
“无妨,还请皇嫂代为问候。”元荆背过手,又将目光投在岳珈身上,“其实臣弟今日叨扰,是想借府上这个丫头一用。”
伏在地上的岳珈背上一凛,头皮一片麻木。
王妃并不意外,道:“本就是要交给七弟发落,直管带走便是。”颂王要的人,她又怎么敢不给,只能让多福自求多福了。
“多谢皇嫂。”元荆拱手,又道,“臣弟还有公务在身,便不多打扰了。”
“七弟辛苦。”王妃并没留他,毕竟人家身上的公务是真的多。她命家丁送元荆出府,又催促岳珈快些跟去。
被缚成蚕蛹一般的岳珈紧随元荆出府,府中仆人见了纷纷侧目。
“会骑马吗?”元荆边走边问。
“会。”
元荆嗯了一声,继续大步朝前。
到了王府大门口,元荆才吩咐门僮给她松绑。他本无意为难她,既然肃王妃把人捆了,索性就多绑她一会儿,好让她长长记性,知道在长安城里随便动武是什么后果。
门外已备下两匹骏马,元荆翻身上马,始终没正眼看岳珈,目视着前方,道:“自己跟上来。”
岳珈甩了甩被捆麻的双手,抓起缰绳熟练地跨上马背。元荆已策马离去,她一夹马镫追上。
长安城街道宽敞,贵族子弟多喜策马出行,百姓们早已习惯靠边行走,将路中央留给马蹄。两人一路朝东奔驰,元荆的骑术在大数朝数一数二,岳珈却也未落后,倒是令元荆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多了几分欣赏,更加相信自己没有找错人。
元荆的骏马在颂王府门前停下,小厮上前牵马,他自往府内走。岳珈亦下马,小跑几步跟上。
颂王府的格局与肃王府相差不大,元荆径直朝前,走过桥道时,有个婢女迎上前来。元荆停步,岳珈跟着停下。只听他简短地吩咐那婢子:“带她去沐浴更衣。”
岳珈怔营,沐浴更衣做什么?
没等她发问,元荆已大步流星离去。
“姑娘这边请。”那婢女领了命,带着岳珈往西厢走。岳珈疾走两步,上前问道:“姑娘,你可知颂王他……”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岳珈话未说完,那婢女已答了她。
岳珈合上嘴,心说颂王府里连丫头都这般雷厉风行。
西厢客房内另有两个婢女在等候,岳珈一入内,两人便上前要帮她宽衣解带。
“我自己来。”岳珈捂着自己的衣裳,她不惯让别人伺候。
两人果真停了手,立在一旁等她吩咐。
岳珈动作极缓,思考着元荆葫芦里卖是什么药,半晌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沐浴过后,两个婢女捧了衣裳过来,是一身石榴红的襦裙,面料触手柔滑,做工甚是精细。
换罢衣裳,岳珈又被架到梳妆台前。一人梳头一人上妆,不多时便将她打扮得华贵艳丽,与方才判若两人。
妆扮停当,又是方才领她来的婢女带着她去前厅见元荆。
元荆端坐正位,手上捧着青玉釉斗笠杯,杯中沏的是铁罗汉。他翻阅着卷宗,眉头一直不曾松开过。
“王爷,人已到了。”
“进来。”话音落下许久后他才缓缓抬起了头,眸光撞上岳珈的面庞时,心头微的一颤。
一袭红衣艳丽却不落俗,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琼鼻高挺,丹唇似沾了朝露的玫瑰,杏眼里仿佛藏着一汪初融的春水,冷暖得宜,顾盼之间有份说不出的惊艳。一支金簪绾起青丝,露出修长玉颈,袅娜娉婷,恍若飞仙。
他垂下了眼帘,整理被她的容颜所打断的思路。
岳珈依然猜不出元荆将自己打扮成一个贵妇人模样究竟用意何在,怯怯看着他。他生得高鼻深目,面部轮廓分明,不睁眼瞪人的时候倒算得上俊朗。
元荆忽然抬眸,四目相接,岳珈骤地慌乱,低下头不敢再多看。
“叫什么名字?”声音依然冷峻。
“奴婢岳……多福。”她仍不大习惯这个新名字。
元荆眉微一挑,去年他府上走丢的黄狗也叫多福。
“习武多久了?”他又问。
岳珈回忆了片刻,方答道:“约莫七八年了。”庆州时局动荡,常有突厥人生事,故而她娘亲从小便让她习武防身。
元荆颔首,七八年虽练不成什么火候,出其不意倒也有胜算。他抚着自己左颊上的伤痕,又看了眼卷宗,入了正题:“近来长安城有一采花贼出没,京畿衙门搜捕不得,报到我这儿来了。本王想借你来引蛇出洞,你可愿意?”
这等案子最棘手之处便是受害妇人碍于名节不肯作供,那采花贼犯案累累,京畿衙门却至今连幅画像也没拿到。是以,元荆才想起这个打了自己的女婢。
都已经把她打扮成这样了,哪里还容她说不乐意,颂王爷根本多此一问。岳珈怏怏,道:“愿为王爷分忧。”
第4章 诱饵
一辆华盖马车行驶在长安大街上,碧绿流苏悠悠晃动,车前银铃清脆作响,引得路人驻足而望。
一名身着红裙的明艳妇人袅袅娜娜走出马车,腰间环佩相撞,发出铮铮响声。婢女搀扶她进了一家香料铺子,不看别的,点名只要店内最昂贵的月宫香。
这是京畿衙门办案三月来所得到的唯一线索,受害的九个妇人都喜欢用这铺子的月宫香。岳珈对香料一无所知,闻着只觉香得呛鼻,却不得不佯装欢喜,豪气地掷了一锭金铤出去。
为了足够招摇,岳珈徒步走在长安大街上,马车跟在后头。她在蜜饯铺买了些果脯,又去成衣铺量身做衣裳,最后在金器行挑了只簪子,才坐上马车,往喜迎客栈投宿去。
近来发生的案子中,被害的都是外地女子,有住客栈的也有住驿馆的。岳珈住的房间是元荆提前安排好的,左右客房里均有金吾卫乔装入住。不过,据说几次案件里,受害人隔壁的住客都不曾察觉到有什么动静。这也是元荆让岳珈来作饵的原因,万一金吾卫没有发现,至少她能自保。
岳珈吹熄灯火,卧在床上装睡。她的床头紧贴隔壁客房,墙上钻开一个小洞,一根细长竹竿贯穿两间客房。一头藏在岳珈的被褥里,一头绑着铃铛。待采花贼入屋后,只需拉动竹竿,两面的金吾卫就会冲进来抓人。
她无声打了个哈欠,走了一日的路困倦不已,躺在高床软枕上却不能入睡,委实折磨。
到了宵禁时辰,商铺打烊行人归家,长安街上一片寂静。岳珈往自己腿上一拧,强行将睡意驱散。身旁的竹竿轻打了三下床板,这是询问情况的讯号。岳珈拉扯了两下,意为一切正常。
夜色越深,岳珈睡意反而越浅,偶尔听见一丝窸窸窣窣的鼠叫声都能牵动神经。她不停幻想着若采花贼来了该如何对付,不知那人身手如何,自己能不能应付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