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点,浑厚的报晓钟声悠悠响起,宵禁解除,城门大开,但天色依然如墨汁一般。床上的竹竿又再敲打,岳珈仍是拉了两下。天就快亮了,岳珈猜想那采花贼大约是不会来了,放心地翻了个身,松了松腿脚。
才刚松懈下来,隐约听见门外传来一丝响动。她立刻停下动作朝房门望去,借着薄薄淡淡的月光,只见一根薄铁钩从门缝插入,斜斜扎进门闩,一扭转,门闩便开了。
这一切仅在刹那之间,可见是个老手。岳珈慌忙闭上眼睛,被子里的手摸索着寻找竹竿。
来人脚步极轻,入了房内又将房门无声关上。
岳珈的眼皮微微颤动着,心脏狂跳不止,隐约感觉到那人已朝自己走来。被子里,搜索竹竿的手不敢有太大动作,元荆说若是打草惊蛇让他逃了,下次便再用不了这引蛇出洞的计策。
在她指尖触碰到竹竿的那一刹,猛地被一块粗布捂住了口鼻,一股呛鼻的气味袭来,岳珈骤觉神志飘忽,虽已及时屏住呼吸,手上却已没了拉动竹竿的力气。
那人拿开了粗布,发出一丝轻笑。岳珈暗叫不好,竹竿才刚动过,下次询问情况也不知是在何时。她如今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喉咙也发不出声音,这采花贼若是要对自己做什么,她就只能任他鱼肉了。
宵禁刚除,巡街的金吾卫散了,但人们却还在贪恋梦乡,万籁俱寂更胜之前。
隔壁客房内的元荆猛然站起身,吓得身边两个神游太虚的金吾卫,慌忙调整站姿。从宵禁解除到街铺开张百姓出门约莫有半个时辰的间隙,这一段时间正是犯案的最佳时机!待街上热闹起来,采花贼再混进人群之中,金吾卫根本无从寻找。
他快步走近墙角那根细竹竿,向上一抬,略有阻滞,连拍三次,半晌没有回应。
岳珈的手背被竹竿抽打了三下,虽然又麻又疼,心里却是一阵狂喜。她睁开双眼,只见一双老树盘根般的手往自己衣领处靠近。
见她睁眼,采花贼动作一顿,继而又是一声轻笑,说道:“醒了?爷更喜欢。”在他的手即将触到岳珈雪白的脖颈时,房门忽地被踹开。
门外,元荆负手而立,身后站着八个金吾卫。
采花贼的手又一次停住,性命攸关之际自然没了采花的想法,本欲跳窗而逃,却发现客房用的是直棂窗,房门是唯一的出口。情急之下,他拽起了床上的岳珈,将一把冰冷锋利的匕首抵在颈上。
“把人放开。”元荆声音冷冷,见岳珈站不稳脚,又见地上躺着一块不属于这客房的粗布,已猜出他使了迷|药。
“都让开!”采花贼大喊,架着岳珈朝前走。岳珈身上的力气只恢复了三成,只能被他当肉盾使。
元荆抬起手掌,示意金吾卫们后退,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都滚回房里去!”采花贼仍不满意。
这回,元荆却并不妥协。没有他的指令,金吾卫自然不会妄动,个个手握刀柄严阵以待。
“放人,我让你走。”元荆惜字如金。
采花贼自然不肯,冷哼一声:“你当老子傻的吗!放了她,我还怎么走得了!”他手上加重力道,岳珈的白颈多了道伤痕,殷红鲜血缓缓淌出。疼痛,让她的多了几分清醒。
元荆目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抬起手掌让金吾卫退回房内,自己却背着手立在原地。
金吾卫有序又迅速地退回客房,整齐的脚步声惊醒了客栈其他住客,见是官家行事都不敢胡乱搀和,只半开着房门,探出脑袋来看热闹。
“你为何不走!”采花贼眼皮跳动,狠厉威吓,“想逼我杀了她吗?”他的手一抖,岳珈颈上伤痕更深,痛苦蹙眉。
元荆不为所动,道:“你捉的不过是个罪奴,杀便杀吧。”
“唬谁呢!”采花贼不信,这等容貌的女子怎会是罪奴。
“不信你就动手吧。”元荆镇定自若,笃定他不会毁掉自己的救命稻草。
岳珈颈后吹过一阵寒意,若是这人真动手了,她岂不一命呜呼了。正腹诽元荆草菅人命时,却见他右手收在背后,左手朝前垂下,五指一根根缓缓收起。
五、四、三、二、一。
在他手掌成拳之际,岳珈猛然抓住采花贼握匕首的胳膊,头朝后仰,狠狠磕在他眼眶上,迅速将匕首夺下。
元荆迅速出招,那采花贼的反应倒也不慢,拽起床上的被褥朝他丢去,闪身要往外逃。岳珈握着匕首朝他刺去,采花贼倒退两步,又撞上元荆的拳头。
双拳哪敌四手,不消片刻那采花贼便被元荆按在地上。他以手吹哨,金吾卫们立刻入内,将人绑了起来。
“送去京畿衙门。”元荆拍了拍褶皱的衣袍,贼人落网,他便打算功成身退了。转身看见岳珈颈上还在渗血,领上染了片暗红,便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帕子给她:“按住伤口。”
岳珈颇为意外,怔了半晌才接过帕子道了声多谢,自捂住伤处。好在伤口不深,过几日就能愈合了。
元荆抬眸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该去上朝了。又朝岳珈道:“你且先回去,过后自有赏赐。”
岳珈福身应是,她倒不稀罕什么赏,只求他忘了自己打过他的事情,往后别再碰上。
第5章 上课
岳珈坐在窗边,对着铜镜用湿布清洗颈上伤口。杏棠斋的管事丫头明霜捧着个锦盒进来交给她,这便是颂王给她的赏赐。
岳珈放下湿布,向明霜道了谢,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头放着一瓶金创药与一柄梅花纹的短匕首。明霜暗暗称奇,从未见过拿这些东西作赏赐的,颂王爷行事果真是与众不同。
岳珈拿起那柄匕首,分量不轻,从手柄到刀鞘都是极精细的雕功,一看就知价值不菲。拔出匕刃,寒光闪烁令人颈后发寒。
因见岳珈脖子上受了伤,明霜主动提出帮她上药。
“在杏棠斋当差比别处都轻省,郡主心地好、脾气也好,只要不犯错,日子过得不会比在外头差。”明霜倒了些许金创药在棉布上,轻轻擦拭她的伤口,“不过,郡主年纪轻贪玩闹,王爷王妃又宠着,行事难免恣意了些。有时郡主的吩咐若不合规矩,你大可不听,否则受罚的便是自己了。”熙蓝还未学会走路的时候明霜已在她身边伺候,对她的性情了如指掌。
“我记下了。”岳珈忍着疼,说道,“多谢提点。”
正说话间,熙蓝风风火火跑来,人还未入屋先喊道:“多福多福,我听二哥说你和七皇叔一起抓住了采花贼,真的吗?”
岳珈微微点头:“算是吧。”
熙蓝兴奋得直跺脚,有个这么本事的丫头以后就可以与宋二姐姐她们炫耀了。
“郡主怎么还没去毓秀堂,钟老先生该到了吧?”明霜提醒她。毓秀堂是熙蓝上课的地方,上元过后,学业便该继续了。
熙蓝吐了吐舌头,心里抱怨明霜记性太好,想浑水摸鱼都不行。那钟白先生为人刻板又严厉,上他的课最是无趣。她灵光一闪,笑眯眯看着岳珈:“多福你陪我去上课吧。”言罢拉起她的手往外跑,生怕被明霜发现自己的企图。
她一路小跑,到了毓秀堂门外时忽然停下,蹑手蹑脚绕到窗边,捡起花圃里的石头塞到岳珈手里,指着窗户里那个胡子发白的老头,悄声说:“你拿这个砸他,不用砸太狠,十天半个月来不了就成。”
岳珈咋舌,这郡主果真胆大妄为,那老先生瞧着该有五旬了,一石头下去哪还得了。
见她迟迟不动手,熙蓝又说:“你不用担心,你刚立了功,母亲不会罚你的。”她年前的功课还没写,要是被钟先生知道了又得打手板。
“奴婢怕拿捏不好轻重,万一砸重了,伤了人命可怎么好。”岳珈说道。
熙蓝虽不喜欢这个先生,但也怕真把人砸出个好歹,只得撇了撇嘴作罢,垂头丧气进毓秀堂。
钟白先生生得松形鹤骨,周身透着读书人独有的傲气。他原是前朝的翰林学士,因亲眷当中有人曾反对当今陛下称帝,为了避嫌便不再入仕。又因与肃王有几分交情,这才屈就当了熙蓝的先生。
“郡主何故来迟?”钟白看了一眼铜漏,面露不悦。
熙蓝低着头,吐了吐舌头,说:“一时忘了时辰,望先生见谅。”
钟白嗯了一声:“入座,下回不可再迟。”
“知道了。”熙蓝恹恹坐下,摊开《孟子》听钟白讲课。
钟白是个老派人,读起文章来总爱摇头晃脑。熙蓝只顾着数他的脑袋绕了几个圈,全然没将他的话听进耳里,倒是站在旁边的岳珈听得津津有味。
“今日的课先讲到这里。”钟白合上书,抚平书角。
熙蓝骤地来了精神,她最乐意听的就是这一句了。
“郡主把去年的功课交给老夫,便可以走了。”
熙蓝忽又垂下了头,心里暗叫不好。本以为钟老先生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结果白高兴一场。
“我忘了。”熙蓝低着头说道,“明日再给先生送来。”
钟白并无怒意,熙蓝不肯在学业上用心也不是这一两日的事情。他拿着戒尺走过去,站在岳珈面前平静说了句:“把手伸出来。”
熙蓝毕竟是郡主,打不得,只能罚在奴婢身上,好让她们督促郡主用功。岳珈不得不伸出手掌,钟白下手颇重,十下戒尺打下来,掌心又红又肿。
出了毓秀堂后,熙蓝满面歉意,朝岳珈说:“多福对不起,连累你挨打了,疼吗?”
“不疼。”比起脖子上那一刀,打手板确实不算疼。
熙蓝撅着嘴,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写钟先生布置的功课,怕是明日仍得挨打。
她们回到杏棠斋时,正好遇上了怡国公的孙女宋漪和她的丫头问雅。宋漪穿着一身杏红色云纹襦裙,臂上挽着淡粉色绘花披帛,头上戴着与披帛同色的帷幔。
“宋二姐姐你怎么来了。”熙蓝眸光一亮,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小跑着过去。
宋漪除下头上帷幔,露出清秀的脸庞,盈盈一笑:“我母亲来找王妃说话,我便跟来了。”宋漪的母亲与肃王妃是表姐妹,偶尔会来串门。
“你来得正巧,帮我个忙可好。”熙蓝挽着宋漪的胳膊,将她拉进杏棠斋。
“又要我帮你写功课是不是?”这已不是熙蓝第一次找她代笔,她的功课十之有八都是宋漪写的。
熙蓝咧嘴笑着:“宋二姐姐最聪明了,你要是不帮我,多福的手掌可该让钟先生打坏了。”
“多福?”宋漪停下脚步,秀眉微动,“可是那个与颂王一起擒了贼人的姑娘?”这件事情已在半日之内传遍长安城,并着她打颂王的事情一起被热议,人人都夸颂王胸襟宽广、知人善用。
“就是她,就是她。”熙蓝甚是得意,扭头招手让岳珈上前来。
岳珈微微福身朝宋漪问好,宋漪抬眸看她,不免有些讶异。本以为习武的姑娘应当生得壮硕粗鲁,却没想到是这般眉清目朗,姿容能将大半个京城的姑娘压下去。若是仔细妆扮起来,怕自己这个长安第一美人也不是对手。
虽然心中惊讶,但宋漪脸上依然笑得得体,继续与熙蓝朝书房走去。
“说吧,钟先生又给你布置了什么功课。”宋漪问道。
熙蓝嘻嘻笑了笑,说:“《孟子》尽心篇的感悟。”
宋漪早已熟读四书五经并二十四史等,诗词歌赋亦不逊男子,不仅是长安第一美人,更是第一才女,一篇感悟自然难不倒她。她道:“我帮你写便是了,你且玩去,留个丫头帮我准备笔墨便可,省得你在这儿闷着又扰我思绪。”
“好。”熙蓝更加欢喜,在这儿看她写字确实无趣,正好可以去母亲那儿找表姨母。于是便将岳珈留下,自甩着袖子离开。
岳珈取了墨锭研墨,宋漪坐在一旁用茶,问她:“听闻颂王用你引出了采花贼人是吗?”
岳珈应了声是,低着头继续磨墨。
“颂王是如何制服贼人的?”宋漪仰慕颂王已久,却又没多少机会能见上,今日跟着母亲来肃王府,也是想听一听颂王的威风事迹。
岳珈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宋漪,宋漪听得入神,心底对颂王又多了几分崇拜。
“墨磨好了。”岳珈放下墨锭,请宋漪动笔。宋漪站起身,理了理衣裳与披帛,走过去看了一眼砚台后拧起眉心,并无入座之意。
岳珈不解,看了看那方砚台,仍不知有何处不妥。只听她的丫头问雅说道:“我们家姑娘写字只用辟雍砚,墨汁要将油烟墨和松烟墨掺着用,笔必须是狼毫。你这些东西,我们姑娘可写不出字。”
岳珈哪里知道宋二姑娘写字还有这么多讲究,只得按着问雅所说重新准备。
文房四宝准备妥当后,问雅先过去瞧了一遍,自将墨砚的位置调了调,才向宋漪说:“可以了。”
宋漪方起身过去,抻着衣裙缓缓坐下,提笔蘸墨。
岳珈微微侧头去看她写的文章,宋漪的字是蝇头小楷,字迹工整娟秀,看着赏心悦目。
“你看得懂吗?”问雅轻蔑说道,“还不去添茶,真没眼力。”
岳珈讪讪应是,忙去给她沏茶。待她将茶端上来时,宋漪早已离去,只在案上留了篇文章。
熙蓝从肃王妃处回来,欢喜地照着宋漪的文章重抄一遍,心说钟先生看了这文章定要去向父亲夸她长进了。
次日上课时,熙蓝早早到了毓秀堂,双手将文章交给钟白,期待着他的夸奖。
钟白捋着山羊胡子看她的文章,初时确有欣慰神色,后来却又黯下来了,最后转为了怒意。他将那文章用力往桌上一拍,面朝着岳珈斥责道:“这文章是宋二姑娘所写吧?”
熙蓝讶得双眼圆睁,怎么就被发现了?
钟白气得胡子发颤:“人家祖父的名讳里有个‘谨’字,通篇文章但凡出现这字都是减了两笔,你竟连这也照抄!”宋漪也曾是钟白的学生,一眼便看出这是她代的笔。
岳珈暗叫不好,瞧这先生气得面色涨红,今日怕是不只十个手板了。
“老夫知你无心治学,也不勉强你学得宋二姑娘那般本领,可你这般……这般……”钟白急促喘气,捋着自己的心口半晌缓过了劲,摇着手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老夫教不来,这就去向肃王请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