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故春深——是辞
时间:2022-04-14 07:47:14

  那碗粥他吃了没几口就不动勺子了,佩芷坐在一家店门口的台阶上,猜得到定是粥不烫了。他起身付了钱,发现脚边站了只瘦弱的野猫,脸上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佩芷没觉得他会理会这只猫——他连她这个人都不大理会呢。
  他转头跟宵夜摊的老板说了两句话,老板笑着点了点头。佩芷便看到,孟月泠端着剩下的那半碗粥走远了些,随后他提起长衫的前裾,弯下了腰,把剩下的半碗粥倒在了地上,那只小猫凑近后埋头吃了起来。
  他把碗还了回去,又拿出了烟盒跟火柴盒,点燃香烟后,站在路边抽了起来。
  佩芷坐在那儿拄着下巴,默默地看着他,偷窥别人是不光彩的,可她总是喜欢偷偷看他。佩芷默默地告诉自己,今后再不能这样了。
  许是那抹视线凝聚在他身上太久,孟月泠察觉到了,蓦地转头看了过去,佩芷正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立马扭头遮住了脸,假装在挠头。
  孟月泠自然认出她来了,但也没说什么,烟抽完后,他转身就走了。
  佩芷再回过头去,便只看到那个消失于黑暗街巷的背影。
  凭空叹了口气,她在心里自言自语:姜佩芷,要光明正大些。
  次日,佩芷先去吉祥胡同找白柳斋取了题好字儿的扇子,接着立马去了西府。
  傅棠立在廊下,看着门房带过来的穿男装的人就头疼,朝她嚷道:“你怎么又来了?”
  佩芷皱眉,心想孟月泠嫌弃她便算了,傅棠竟也嫌起来了。她只能说:“你还要赶客不成?”
  傅棠对门房说:“把她给我赶出去。”
  佩芷“啊”了一声,立马求饶:“别呀……”
  傅棠忍不住笑,笑她明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话,可还是会当真那么三分。门房见他笑了,也明白怎么回事了,自然不会真的赶佩芷,无声退了下去。
  她今日来西府,倒也不是来找傅棠的,张开口问的第一句正话自然是孟月泠在不在。
  傅棠看她没出息的样子,哼着调子给鸟喂食,不大情愿地答她:“我又不跟他睡一个院子,你要找他就别来我面前晃,碍眼。”
  佩芷奔着隔壁院子就去了,傅棠从后边看到她腋下夹着个长条形的雕花木匣,闭着眼睛都猜得到这是又要去给人献宝。他故意说道:“说好了扇子给我,我给你来出《醉酒》,你又去热脸贴他冷屁股干什么?”
  佩芷扭头剜了他一眼,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你小点儿声,生怕他听不到?”
  傅棠笑她:“姜四小姐也知道,他孟月泠见了你躲着走。”
  佩芷充耳不闻,沿着墙根摸了过去,傅棠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只能摇头。
  穿过了月亮门,脚边栽着片日本海棠,院子里空无一人,房门倒是开着的。今日偶有和煦春风刮过,孟月泠正坐在屋子里桌前,手里拿着本书看,又或许是戏纲。
  佩芷躲在窗边,猛然意识到自己此时的举动依旧有些像偷窥,赶忙直起了腰板。软烟罗糊的窗屉是松绿色的,佩芷就盯着那抹松绿,开口叫他:“孟老板,你在吗?”
  孟月泠一向是八风不动的冷淡性子,佩芷猜想,若是按照台上表演的夸张程式,他看到她一定是要叫着躲开的。
  屋子里的人沉默了片刻,才开口答她:“有事?”
  佩芷道:“昨天说的扇子我带来了,想送给你。”
  孟月泠道:“唱《梅妃》用不上扇子,您还是自己收着罢。”
  佩芷就知道这扇子不是那么容易送出去的,她早已经想好了下下策,眼下不过是挣扎一下。佩芷便说:“万一你有一天要唱杨妃了,总不能缺把好扇子,权当提前备着。”
  孟月泠放下了书,再度推辞道:“姜四小姐,上次已经收了您的大礼,不好再收了,请回。”
  虽然他总是这样漠视一切,可似乎她的示好还是成为了他的负担了,佩芷再不多言,决定启用下下策。
  她冲进屋子里,冒着孟月泠的冷眼,把装着扇子的长匣子塞进了他的手里,并非故意,但确实不可避免地拂过了他的手背。
  “你必须收着。”
  看似强硬地留下这么一句话,可人倒是溜得快,孟月泠只看到抹衣摆消失在门口。
  屋子外面,佩芷蹲在窗户下,用双手攥住双耳,摸他手背那一下没让她觉得脸红,可耳根子倒是烫得离谱。
 
 
第13章 泥金扇生尘(5)
  一会儿的工夫,傅棠还站在廊下逗鸟,佩芷从隔壁院子穿了回来,坐在了离他不远的石桌前。眼尖的下人上前给她倒了盏热茶,佩芷掀开了盖子,把茶碗捧在手心里吹凉。
  傅棠问:“送出去了?”
  佩芷哼声,语气有些得意:“那么好的东西,怎么可能送不出去?”
  她自然不会上赶着告诉傅棠,那扇子是她强塞进孟月泠手里的。
  傅棠笑了笑没说什么,院子里除了鸟叫声静默了会儿,佩芷嘬了一口热茶,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傅棠:“你看没看过《津门戏报》?”
  傅棠想了想:“倒是没专程买过,天津的戏报不少,上回在耿六爷家里我看过一份《粉墨时报》……”
  佩芷眉头一皱,撂下了茶盏:“你什么眼光?《粉墨时报》写的都是什么东西,一帮老学究缝缝补补出来的四六体老文章,隔着张纸都能闻到股酸味儿,你不嫌臭?”
  傅棠无辜中枪:“耿六爷家的报纸,你说我干什么?我也觉着上边的观点有点迂腐,他们就喜欢那些骨子老戏。你家和漕运耿家也相熟,下次你去他家把《粉墨时报》都收缴掉好了。”
  佩芷攥着拳头:“你别激我,我下次去耿家保准搜一搜有没有,有的话,全都得被我给撕烂。”
  傅棠被她认真的表情逗笑,勉强说道:“我让人去买份《津门戏报》来,怎么,今天有姜四小姐的大作?”
  佩芷腼腆一笑:“还真有,我给孟月泠的新戏写了篇戏评。但你现在八成买不到了,会被抢空的。早上倒是送到我手里一份,可我落在白家了,不然定给你带来。”
  傅棠立马变了态度:“写静风的?那不看了。”
  “……”佩芷又问他:“那晚上他的戏你去看不看?”
  傅棠摇头:“不去。你以为我跟你似的,满天津就追着他一个角儿,今晚我去凤鸣茶园。”
  佩芷试图争取:“你真不跟我去协盛园?我准备了节目。”
  “难不成你要上台票戏?你要是唱大花脸,我把协盛园包圆儿了给你捧场。”
  “那让你失望了。”
  后来傅棠问了一嘴她晚上要做什么,佩芷故作玄虚,他就也不问了。
  这日她没在西府吃完饭,想着孟月泠对她避之不及,她是在哪儿都能吃上饭的,所以西府的饭桌还是留给他来坐好了。
  晚上傅棠还真没出现,倒三和倒二的间隙时,佩芷带着人进了协盛园。老远就有人到后台给盛老板报信,盛老板出去迎佩芷,周围已经入座的观众也纷纷投过来好奇的目光。
  佩芷挥挥手,身后抬着匾额和梯子的人就开始动手,盛老板眼睛尖,问佩芷:“姜二少,您这是来送匾的?不等他唱完抬上台去给大伙儿瞧瞧?”
  佩芷低笑:“不要那么高调,他一定也不喜欢的,直接挂上就行了。”
  手底下人行动利索,三两下就把匾额固定好了,周围看客盯着那挂得紧紧的红布,也不知道是送谁的、写的什么,虽然丹桂社最大的角儿是孟月泠,但保不齐是田文寿或者其他人的铁杆儿戏迷呢。
  有人凑趣问道:“这匾上写的什么?亮个相给我们大伙儿瞧瞧啊。”
  佩芷今日手里没拿扇子,而是捧着个汤婆子,阳春三月天气宜人,她倒像是体弱多病分外畏寒。闻言摇摇头:“你们看着罢,等他上了场,这红布就掀开了。”
  盛老板都可着佩芷来,只暗自在心里想,她不愿高调,可这么大块红布挂着,岂不是更高调,表面上什么都不敢说。
  手下挂好了匾就回去了,压轴戏也已经开场,佩芷甩下盛老板,溜到了后台。
  她轻车熟路,扮戏房里的其他人也已经习以为常,今日田文寿不在,不然佩芷还想和他打个招呼。
  她跨进门槛的时候孟月泠就从镜子里看到了,范师傅正在帮他画脸,见佩芷凑了过来,范师傅还打算先停手,给他们俩腾地方聊天。
  范师傅善解人意,佩芷很是欣喜,可孟月泠显然是不需要这份善解人意的,他问范师傅:“我自己画?”
  范师傅看出来自己会错了意,手里拿着描红笔笑着说:“合着我想错了,我继续画。”
  佩芷说:“我没什么要紧事,不耽误你们。”
  范师傅笑了笑没说话,但也算是回应佩芷,总比孟月泠什么反应都没有强得多。
  佩芷心宽,像是送他扇子那样,把手里的汤婆子又塞到了他手里,范师傅赶紧收了手,险些把嘴唇画歪了。
  一瞬间的工夫,范师傅继续动笔,孟月泠眼神中闪过不悦,可手心里的汤婆子突兀又温暖,他蓦地就想到了她昨日问他冷不冷了,没说出指责的话。
  佩芷说:“三月里倒春寒,虽然你说你不冷,可我今天白天摸你手背也是凉的……”
  范师傅闻言又停了手,显然是在咂摸佩芷最后这句话,春喜抱着个暖瓶回来,正好也听了个正着:“啊?二爷,你让他摸小手了?”
  离孟月泠桌子近的人也投来目光,他们都还以为佩芷是个男人,忍不住皱着眉头打量她。佩芷自觉失言,想开口解释,又不知道该先解释自己是女人还是解释她没有摸孟月泠的手。
  孟月泠倒是比她泰然多了,夺过了范师傅手里的笔,自己画起了唇。他从镜子看到还有人在看热闹,冷声问了句:“都闲得没事做了?”
  一个是欲盖弥彰,一个是冷静默许,那些人倒是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可表情还是有些耐人寻味。春喜走不开,只能抱着暖瓶“迎难而上”。
  他试探着问佩芷:“姜少爷,我给您倒杯水喝?”
  佩芷这回倒是拒绝得快,说走就走,离开了扮戏房。
  春喜看着佩芷纤瘦的背影,靠在桌边和孟月泠说:“虽然姜少爷细皮嫩肉的,可到底还是个男人,且家里是有太太的,二爷你这样……”
  孟月泠瞥了春喜一眼,春喜立马闭上了嘴。他又把手里的汤婆子递了过去,当作给春喜找点事做,春喜手脚麻利地拿下去换热水。
  戏服穿好之后,春喜也捧着汤婆子回来了,急匆匆地往孟月泠手里塞:“刚烧开的热水,二爷你赶紧拿着,我受不了这烫。”
  或许是习惯喝热水的缘故,孟月泠更耐得住高温,便接过去捧在了手里。
  春喜说:“这东西倒是好,二爷您就捧着罢,等要下台了,我再给您灌一壶,正好暖一暖冰凉的手。姜少爷知道疼人,要是是个女的就更好了……”
  春喜又说:“二爷您看,这汤婆子的套子上还绣着小兔子呢,可我怎么看都是两只公兔儿……”
  “你话太多了。”孟月泠冷声道。
  “我错了,我忘了二爷您扮好之后不爱说话了。”
  春喜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赶紧离孟月泠远了些,孟月泠也觉得世界安静了不少,他穿好了戏服便不能坐下了,独自立在桌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他低头看向了手里的汤婆子,套子是秋香色的,上面还系着丝绦,表面绣着双兔闹春,那两只兔子明明雌雄莫辨,哪里像春喜说的都是公兔子。
  他认为戏散了之后她一定会再来后台找他的,到时候他便把这汤婆子还给她。
  那晚夜色华灯,喧闹的戏园子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孟月泠从上场门登台亮相,观众给了个碰头好,他则不着痕迹地注意到了那方罩着红布的匾额。
  接着红布被扯了下去,上书“遗世月华”四个大字,笔走龙蛇一般,同样出自白柳斋之手。识货的观众叫好声更甚,绵长不休,孟月泠对于这些场面司空见惯,毫不打怵,该怎么唱就怎么唱下去。
  佩芷独坐在包厢里,拄着下巴望着台上,眼神痴痴然,嘴角不自觉地染上了笑容。
  这厢风光正盛,那厢却是另一番景象。
  上天仙茶园的后台,周绿萼今日戏散得早,手里正攥着写了孟月泠新戏戏评的《津门戏报》,笔者署名“石川”,石川就是佩芷的笔名。他本以为佩芷会给他的《贵妃醉酒》写一篇戏评的,不想被孟月泠的新戏给截了胡。
  耳边又听人在嚼舌,姜二少刚在协盛园赠了孟老板一块匾,消息传得倒是真快。
  拜孟月泠所赐,孟月泠来天津之前,他场场戏都是满座,孟月泠来了之后,座儿已经不满好些天了。更让周绿萼心里不得劲的无外乎是——佩芷也好些天没来捧他的场了。
  种种事情交叠下,他难免心里气不过,扭头问那两个碎嘴子:“你们说孟月泠昨儿唱的什么?”
  “唱的《梅妃》……据说还是临时换的戏码,原来不是这出。”答话的人显然是看出了门道的,语气也有些微弱,生怕惹恼了周绿萼。
  孟月泠昨日唱《梅妃》,佩芷今日送“遗世月华”的匾,倒是相配。
  周绿萼冷笑了一声:“真真可笑,如今贵妃受了冷落,梅妃得万千宠爱。”
  同是李隆基的妃子,这二人少不了被放在一起比较,也正是这个原由,孟月泠改演《梅妃》的行为在周绿萼眼里总像是挑衅。
  周绿萼气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扮戏房,让跟包叫来了派戏管事。
  他语气懒洋洋的,说出的话却直白得很:“来天津这么些天,《醉酒》唱腻了,折子戏大伙也觉得不过瘾。忽然想起来《梅妃》这出戏我倒是会唱,您看看明儿个给改成贴这出?”
  管事看他跟孟月泠是卯上了,这对戏园来说可是好事,把噱头搞出来,上座率肯定更高,便答应了下来。
  这厢孟月泠则发现自己想错了,散了戏佩芷没再去后台找他,像是知道他要把汤婆子还给她,她就不出现了。本来还了她这事儿就算了了,没还上就难免还会顾虑着,这不是他所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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