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棠心想他哪儿急了,又认为她真是淘气,许多男孩子都没她这么野。那树干粗壮,是院子里养的年头最久的一棵,正好方便了她往上爬。
佩芷爬到一半后低头叫他:“你上来呀。”
傅棠说:“我没想爬。”
佩芷以为他骄矜,一副了然的表情问他:“你想想,你多久没爬树了?”
傅棠在心里答,有十来年了,虽然他小时候也没怎么做过这些淘气的事儿。
佩芷缓慢地挪了挪,已经找好了观看孟月泠吊嗓的最佳位置,低头又问了一遍:“傅棠,你都多久没爬树了,别拿乔了,快点。”
那一刻傅棠忍不住在心里猜测她今年多大,明明外表看起来与他和孟月泠差不多的年纪,可她身上未经世事的天真无形中削减了她的年龄,傅棠总觉得他也要被她拉着回到十岁时翻墙上树的光景了。
佩芷还给他搭了把手,傅棠提心吊胆地爬上了树,生怕院子里突然过去个下人,他顾及颜面,绝对有可能爬半道儿就扑腾下去。
两人并坐在树上,恰好看得到独自站在院子里的孟月泠,他的仪态极好,只要是立着,腰板就是直着的,侧影清隽,伴随着唱时不时地比量个身段出来,男装并不如戏装看起来贴合他女性化的举动,难免显得有些阴柔,可亦是另一种美,佩芷撑着下巴,陶醉地看着。
傅棠则享受这一刹那的心无旁骛,站得高的缘故,所看到的天空都敞亮了,气喘得也更顺畅了。
下边的人唱着,树上的人听着,直到佩芷骤然想起了另一茬,和傅棠说道:“我在门口的时候还想问来着,进了门就忘了。”
傅棠说:“问什么?”
佩芷说:“你是不是不姓傅?他们说这里是祈王府。”
傅棠一笑置之,佩芷如此问显然在他意料之中,他看着远处的青天灰墙,低声道:“我母亲姓傅,我也姓傅,没有骗你。至于外面的牌匾,是我亲笔题的,也是我命令换的。”
佩芷笑道:“那你确实没骗我,字儿倒是不错。”
傅棠回道:“谁骗你了?”
佩芷老神在在地说:“人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可以选择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活。”
傅棠忍不住扭头看她,刚刚还觉得她心智不成熟,心底里住着个小孩子,现在看起来又像个大人了。他接道:“有得选未必就是好事,选择也会做错的。”
佩芷想到了赵巧容,赵巧容便是年轻的时候做错了选择:“若是错了,尝试硬着头皮走下去,走不动了就再重新做选择,日子就还有得过。”
她直觉傅棠有心事,说这些不过是为了安慰他,可没想到傅棠似乎根本没仔细听她的话,重心放在了孟月泠吊嗓上。他认真地问她:“你刚刚听到没?”
佩芷问:“听到什么?”
傅棠说:“他调子低了,乙字调没唱上去,还有刚刚那句,倒数第三个字的音没咬准,不应该……”
佩芷显然惊讶,本以为傅棠只是略懂些戏的票友水平,昨儿个听他说了两句《西厢记》和《玉簪记》也没当回事,这下才发现傅棠不是一般的懂。
她尴尬地说:“我想着怎么宽慰你呢,这段没仔细听……”
傅棠忍不住教训她:“你听他吊嗓得挑着听,刚刚那段是《梅妃》,静风好久没在台上演过这出了,当然得听。”
说到梅妃,自然要提李隆基的另一位宠妃,佩芷转头问傅棠:“那他会唱《贵妃醉酒》吗?那身段动作,他要是做起来一定更漂亮。”
傅棠想了想,慢悠悠地说:“没在台面上唱过,但他爹孟大贤会这出戏,我猜他肯定学过。”
佩芷兴致勃勃道:“我前几天新得了把泥金扇,上面绘的是春花蛱蝶图,还差个字儿这两天就能题好,我想送他,唱《醉酒》拿着最合适不过了。你可知最近在上天仙挂牌的周绿萼?他唱《醉酒》的时候拿的扇子都是有说头的。”
津门戏界的绯闻轶事,傅棠自然有所耳闻,回她道:“就是那个上海来的周绿萼?我前天便是去看了他……”
两人全然没发现院子里吊嗓的人都没了声音,孟月泠抬头看着树上的两个人,冷声打断他们的对话:“你们还要在上边聊多久?”
佩芷和傅棠一前一后灰溜溜地下了树,孟月泠已经穿过了月亮门,来到了这边院子里,淡漠地立在那儿看他们俩拍身上的灰尘,佩芷不好意思看他,傅棠也觉得脸面有些挂不住。
孟月泠对傅棠说道:“你跟我说鸟儿飞了要去找鸟儿,不能给我伴奏,就找到树上去了?”
傅棠理亏,招呼下人去书房取他的京胡:“不找了,听着你干唱,我也觉得空落落的,还是得给你拉一段。”
“怎担得起棠九爷亲自拉琴。”孟月泠显然故意寒碜他。
“孟老板客气了,能傍孟老板是我的福气。”傅棠同样说些虚情假意的话。
佩芷看着忍不住偷笑,等到胡琴拿过来了,傅棠坐下像模像样地拉了几个音,佩芷说:“你还会拉胡琴?”
傅棠学她昨晚上的话:“我会的可多了去了。”
孟月泠说道:“棠九爷可是文武昆乱不挡、六场通透的人物,生旦净末丑没有他不能行的。”
佩芷以为他在故意挖苦傅棠,傅棠也连连告饶:“孟二爷,君子非礼勿听,您饶了我行不行,别给我戴高帽子了。”
孟月泠略微挑起了嘴角算作淡笑,这茬就过去了,傅棠又问他唱哪一段,他端着刚倒好的热茶,短暂地想了想后说:“没什么想唱的,也吊得差不多了。”
佩芷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才敢插话,小声说道:“那个……孟老板,您会不会《醉酒》?”
她这下倒是不敢叫他“静风”了。
傅棠笑她倔:“你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那把泥金扇给我留着,回头我给你来出《醉酒》,他不行,怕砸了他饭碗。”
孟月泠冷眼看着,他打心底觉得她有些傻气,或许是不谙世事所致,傅棠胡诌八扯的话她也信,点了点头,不再提了。
《醉酒》这出戏,他坐科的时候学了五成,孟桂侬是没教过他的,但他当年还没唱成角儿的时候,少不了给孟桂侬跑龙套,近距离地看过不少次,自觉学到了七八成,只是没在台上演过。老话说“戏要三分生”,如今这个程度他再熟悉熟悉,上台出演不成问题。
傅棠拉了段西皮二六,佩芷在旁边观摩,认真盯着的样子看着就是个好忽悠的,虽然傅棠确实有两把刷子,但也就是两把刷子而已,最多三把,将就入孟月泠的眼,他的眼光一向很高。
孟月泠兜了一口热茶下去,淡淡开口:“你的水平就别诓人扇子了,拉好你的琴。”
傅棠眼神中闪过玩味,抬头看向站着的人:“怎么着,孟二爷,来一段四平调?”
孟月泠语气很是随意:“那就这段,好久没唱了。”
佩芷立马心花怒放,眼睛亮着光似的看向他,孟月泠感觉到那缕炽热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转了半边身,余光都不给她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腊八快乐吧。
第11章 泥金扇生尘(3)
那天日头还没彻底落下山去,孟月泠就离开西府了。
佩芷不知道他何时出的门,傅棠留她在西府用晚饭,她答应了,可到饭桌上发现迟迟不见孟月泠,一双眼睛止不住地往门口挪。
傅棠心领神会,面儿上不多说什么,只断断续续地用公筷给她夹菜,直到佩芷发现碗里堆出个小山:“傅棠……我真的没那么能吃,昨儿晚上那是饿着了。”
她性情直率,讲话一向直来直去,傅棠见多了那些表里不一的人,常年习惯于用一副恰到好处的客套待人,乍地遇上了佩芷,两人凑到一起,倒是极说得开。
傅棠说:“这顿饭就我们俩,静风早去协盛园了,你放开了吃。”
佩芷脸上有些发烫:“关他什么事,他在不在我都是一样吃的。”
傅棠点头,可那神色中却写着意味深长,佩芷想到了别的,问道:“他怎么这么早就去戏园子了?是不是因为我在你这儿?我看出来了,他有些烦我。”
傅棠脸上的笑容僵住:“你倒不必这么想,俗话说‘饱吹饿唱’,他不吃这一顿也是常理。”
“那你们昨日一起吃晚饭没有?”
“吃了……”
“前日呢?”
“也吃了……”
“你看,还是我在这儿的缘故。”
傅棠想了想,再度试图给她解释:“你知道他们丹桂社有个田文寿?常跟他演对儿戏的那个老生,人称‘文寿老’,今日他有场《乌盆记》,静风许是去看了。”
佩芷自然知道这位田文寿,孟桂侬演艺生涯的最后那几年,所有的生旦同台戏都是和田文寿一起唱的。如今孟桂侬都退休了几年了,田文寿傍完老的傍小的,绝对算得上丹桂社的长青藤。
可佩芷觉得还是说不通:“文寿老的戏都是压轴的,这会天还没黑,离倒二也还早着,他犯不着去这么早。”
傅棠动了动筷子,对上她认真的神色,也是头一次打量她的长相,她这张脸本来是有些英气的,如今跟他刨根问底,那抹英气之上又加了些耿直正气,倒是适合扮上武生,绝对是好材料。
傅棠说:“你说得有道理,他确实有些烦你。”
佩芷苦了脸:“你也看出来了?我早就发现了……我们好歹算是朋友,又都迷他的戏,你不说宽慰我一下?”
傅棠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撂下了筷子:“我刚刚不是在宽慰你?我说他事出有因,并非躲你,是你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也没法给你找补。”
佩芷想了想,把菜吞进肚子里后,赞同地点了点头:“对不住,我刚刚没听出来。”
傅棠没想到她道歉这么利索,学她失落的语气说:“是我不擅长宽慰人。”
一会的功夫,她就又转哀为笑了,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问他:“你刚才盯着我看,然后笑什么?”
傅棠想了想,直白地说:“我那会儿觉得你适合唱武生,你票过戏没有?”
“没有。”佩芷摇摇头,睁大了眼睛问:“武生我基本功不行,其实我想唱花脸,拎铜锤的那种大花脸,多霸道。”
傅棠本以为她会说想唱青衣或是花旦,没想到出来个铜锤花脸的答案,他笑着说:“你在这儿跟我逗闷子呢?”
佩芷说:“谁逗你了?”
看她是有几分认真在里面的,傅棠想了想,随后还是摇头:“你气太弱了,唱不了,私下里票一出过过瘾还行。”
佩芷问他:“孟月泠说你各工全能,真的假的?”
傅棠说:“半真半假。”
佩芷一拍手,脸上写着“跃跃欲试”四个大字:“那等将来有机会,咱们仨来一出《大·探·二》(《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
傅棠听她这话险些笑掉大牙,概不论孟月泠这尊大佛乐不乐意陪他们俩票戏,《大·探·二》是出生、旦、净合演戏,唱功繁重,他都不敢说来就来,更别提加上佩芷这个完全没唱过戏的了,孟月泠保准要被气得扭头就走。
虽然他期待看到把孟月泠鼻子气歪的场面,可这件事还是太滑稽了,傅棠问她:“你的意思是,你唱徐延昭(净),静风唱李艳妃(旦),我唱杨波(生)?”
佩芷点头:“这不正好齐活?你别笑了……”
傅棠跟她直摆手,笑得停不下来:“天还没黑,你这梦做得挺美。”
佩芷白他一眼:“我这叫胸怀大志,你莫欺少年穷。”
傅棠收敛了笑容:“嗯,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等着看你剃头呢。”
佩芷下意识伸手护住了额头,皱眉道:“我忘了勾脸要从月亮门画起了,不唱了不唱了……”
俩人插科打诨地吃完了晚饭,佩芷闲不住,张罗着要去协盛园看戏,不仅看孟月泠,还要看田文寿的《乌盆记》。
她邀请傅棠一起,说自己已经在盛老板那儿留好了包厢,傅棠本来静悄悄地站在廊下,廊边正挂着那个空落落的鸟架子,等他那只傻鸟飞回来,架不住佩芷催他。
“你的鸟该回来就会回来的,不回来了,你怎么等也没用,还不如跟我去看《乌盆记》。”
傅棠说:“我亲自在这儿等着它,它或许会知道自己有多重要。”
佩芷拉着他就走:“心里没你的傻鸟,你站成望夫石都没用。”
“有道理。”傅棠轻笑,没让下人跟着,跟她一人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协盛园。
刚走进协盛园,佩芷一眼就瞟到了远处站着看戏的孟月泠,梨园行有规矩,行内人不准坐池座儿,防止离得太近了偷戏,故而他靠在廊座儿最边上的那根柱子旁。
台上的并不是田文寿,《乌盆记》还没开演,这个时间座儿也上得不多,大多坐在池座儿,他再靠前站也是没关系的。可他似乎是为了远离人群,只独独地站在一边,有些落落难合之感。
佩芷一眼看到他,完全是他骨子里的那抹气质太脱俗出尘,似不食人间烟火,又误入此处。
她用胳膊肘顶了顶傅棠,短短一天,俨然已经跟他混熟,傅棠又气又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你眼睛倒是尖。”
佩芷给他下达命令:“你去叫他上楼上包厢,正中间那间,我先上去。”
傅棠问:“你怎么不去叫他?我先上去。”
佩芷叹气:“我去叫,他保准甩我个白眼,回身就走,你信不信?”
她显然一副傅棠只要说“不信”她就立马上前试给他看的样子,傅棠纵容地点头:“行,你先上去,我去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