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故春深——是辞
时间:2022-04-14 07:47:14

 
第9章 泥金扇生尘(1)
  孟月泠习惯了喝滚烫的水,粥也要刚出锅最热的时候才好,略微变得温了,他就不动勺子了,像是寻常人眼里粥凉了一样。而傅棠根本就没吃几口馄饨,似乎只是尝尝而已。
  真正把一碗都吃光的只有佩芷,她觉得这家味道不错,照理说孟月泠和傅棠一定都是挑剔的主儿,能被他们两个看上的宵夜摊,味道自然不会太差。
  下午在白家光顾着聊画,晚上急着来看孟月泠,她完全没吃晚饭,一碗馄饨进肚之后甚至觉得肚子里仍有空余。她瞥到孟月泠剩下的半碗粥,腹诽他实在是浪费,刚上桌的时候分她几勺不是正好?
  孟月泠起身,佩芷以为他要去付钱,赶忙也要起身,却被傅棠一扇子压了下去,屁股重新落在了板凳上。
  她看着傅棠,满脸不解。傅棠说:“这顿宵夜本来就说好他请我的。”
  佩芷说:“可他没说请我。”
  她直觉孟月泠并不喜欢她,还是要算清楚才好。
  傅棠说:“就当我吃了两碗馄饨,你再坐一会儿。”
  佩芷起先还没明白为什么要再坐一会儿,直到看到孟月泠付过钱后走远了些,这个时间路边的店面早都关了门,他就立在人家的房檐下边,拿火柴点燃了一支香烟,静静地站在那儿抽,倾泻满地的月光似乎在与他作伴……可那副身影还是看起来孤冷又寂寞。
  佩芷多看了两眼,心不在焉地问傅棠:“你不抽烟?”
  “不抽他那个,我偶尔抽这个。”傅棠指头一转,把扇子横攥在手中,比了个姿势。
  佩芷皱眉:“你抽大烟?”
  傅棠嗤笑,转回扇子轻敲了下她的脑门儿:“想什么呢,我比量的是烟斗,抽旱烟的,不是你想的抽大烟的烟枪。况且伺候我抽烟的人回去了,今儿个就不抽了。”
  佩芷嘀咕着:“抽个烟还让人伺候,少爷做派。。”
  傅棠觉得她有意思,主动说道:“孟家是梨园世家,祖上是唱昆的,直到他爹这一辈才开始唱京戏。真要侃起昆曲来,你说不过他,他也是没爱跟你争论。但你放心,他知道自己这出戏的本子不行,也就是孟月泠唱,大伙儿才买账。但凡换个人,保准砸了。”
  佩芷眨了眨眼,她还真不知道这些,小时候看孟桂侬,也只知道他唱得好,其他来历一概不知。她小声问傅棠:“所以他真的很喜欢《桃花扇》,是吗?”
  傅棠盯着她看了几秒,旋即收敛了笑容,摇摇头:“他爹喜欢。”
  佩芷说:“他爹喜欢,他身为儿子,也很容易喜欢嘛,潜移默化地影响……”
  傅棠说:“他跟他爹不对付。”
  佩芷立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表示今后不会再说,傅棠欣然一笑,觉得她有些可爱。
  姜家的汽车出现在协盛园门口,姜老太太她们回家之后,赵凤珊见佩芷迟迟不归,又惦记着佩芷晚上还没吃饭,便差了司机来接。
  佩芷捧起来桌子上的匣子,放到孟月泠怀里,他接得很是不情愿,许是还想着让她带回去。佩芷摆手跟二人道别:“改日见,傅棠,静风。”
  她转头走了,孟月泠皱眉问傅棠:“谁让她叫我‘静风’的?”
  “她许是觉着叫你大名太疏远,还是‘静风’亲近。”
  “大可不必。”
  孟月泠扭头先走,傅棠赶紧跟上:“你不觉得她挺有意思的么?现在女人都能出来听戏了,懂的、不懂的都跟风捧角儿,可真正有想法的,就在男人堆里也是不多见的,大多不过是随波逐流之辈。更别说还懂什么《桃花扇》了,你看她那样子,显然是读过的……”
  孟月泠说:“我只看到她戴歪了一晚上的帽子,前些天穿了身浅色的长衫,像在泥地里滚了一圈。上下楼分不清该提前裾还是后裾,衣裳尾巴永远在拖地。”
  傅棠说:“这叫不做作,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那么爱干净。她家里有钱,一天换上一身衣裳不费事儿。欸?你说前些天就见过她,你才来天津几天啊……”
  孟月泠不再多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给我说说,你见过她几面了?静风……”
  而佩芷回到家中后,还是让厨房给她做了砂锅粥,一则是她这不争气的肚子确实仍有些空落落的,二则来自她的那么点大小姐脾气,想要吃的总是要吃到口中才能顺心,否则觉都睡不安生。
  佩芷的院子和姜肇鸿、赵凤珊的挨着,厨房的下人把粥送到佩芷的房间里,姜肇鸿看到了,也跟着过去,进了佩芷的屋子。
  当时她正埋头在书案上写什么东西,还有些废稿团成了团丢在地上。
  姜肇鸿本来是打算过来教训佩芷的,架不住她说好话,还有美味砂锅粥在眼前,夜晚中的食物难免多添了些诱惑力。
  结果父女两个一起坐在书桌旁喝光了一小锅粥。
  佩芷在给孟月泠的这出新戏写戏评,若是快些,在明日太阳下山前送到报社,还来得及上后日的《津门戏报》,新戏的戏评和新闻一样,当然要抢全天津第一手。
  恰好她写到了探讨家国兴衰离合的段落,姜肇鸿虽然不喜她过多研究这些政治学术,但还是有些欣慰,帮着她提了一些发散性地思考,佩芷一边喝粥一边记了下来。
  那倒是父女两个鲜少的温馨时光,赵凤珊披着外袍在门外看了许久,笑着先回了院子,不打扰他们。
  吃完已经很晚了,姜肇鸿帮她收拾了锅碗,末了还不忘叮嘱佩芷,不要跟外边的学生一起闹学潮,佩芷沉浸在文章之中,乖顺地答应。
  她熬了个夜,把要登报的戏评写出了个草稿,地上和桌子上都堆了不少纸团。写的过程中频频想到孟月泠演到那段时的表情动作,佩芷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在那儿傻笑。
  后来稿子写完了,她一头栽进被窝里,临闭上眼睛不知怎么着,想到了晚上一起吃宵夜的时候他冷冰冰的样子,佩芷心道:真讨厌。
  早已经过了零时,那便是昨日的事情了,佩芷认为,比起真正的孟月泠,她还是更喜欢台上虚假的孟月泠。看戏么,看的就是个“假作真时真亦假”。
  睡醒后饭都没吃,她先把写完的稿子誊了一遍,然后换了身长衫,拎着帽子就跑出了姜府,直奔报馆去。
  《津门戏报》的朱总编透过窗户看到风风火火攥着把稿纸赶来的佩芷,赶忙出去迎她,外面的办公区域人员混杂,朱总编照旧带佩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端茶送水伺候着,叫道:“姜四小姐,您早。”
  佩芷白他一眼,摘掉了帽子:“说了不要这么叫我,我给你写稿子这事儿要是传到我爸爸耳朵里,咱们两个就都仔细着皮。”
  朱总编赶忙改口:“您瞧我总不长记性,石先生,叫您石先生。”
  佩芷俏皮一笑,递过去了稿子:“你瞧瞧,没毛病的话最好尽快登,我猜《粉墨时报》也肯定要抢这第一手,你自己掂量。”
  朱总编接过,信誓旦旦地说:“我就说您肯定要给周绿萼写篇文的,这不,说来就来……”
  待看清右数第一行的标题,《人间几得孟月泠,津门新唱》,马屁拍错了马,朱总编只能埋头看起文章来逃避。
  佩芷喝了口茶水,这会儿倒是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不是周绿萼,他的《醉酒》美则美矣,缺乏意趣,昨晚也开始改唱别的戏码了,不然座儿都要抽没了。孟月泠不是也来天津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前两天去看了没?”
  朱总编吞吞吐吐道:“知道知道,这不是以前没见您提过孟月泠嘛,哪成想您这回速度这么快,就去看了。”
  佩芷肚子咕咕作响,没有闲心继续跟他废话,匆匆留话就要走:“你记得赶快看我这篇稿子,这两天的戏我都看了,满天津能两场全看的也挑不出几个。你要觉得可以,就上明天的戏报头版,那些没弄到票的都得抢着看,记得加印。”
  朱总编连连答应,又把人送了出去,临了还不往提钱:“去年的稿费我还给您留着呢,您不拿走?”
  佩芷想了想:“下回拿,先放着,我又不要你利息。”
  朱总编帮她开门:“我等着您。”
  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去。
  佩芷在报馆门口干站了半分钟,想着这儿离登瀛楼倒是近,可她实在是饿得走不动道儿了,还是叫了辆黄包车过去。
  在登瀛楼点了几个菜,她一个人吃得兴致缺缺,付钱的时候有些懊悔,想着这么些钱在同义成能吃多少屉肉包子,那些菜她也没吃完。
  出了登瀛楼,正是中午日头最足的时候,雨倒是不下了,今天刚出了太阳,给人一种久未见阳光的感觉。佩芷先去了趟吉祥胡同白家,因为突然想起来那把等着白柳斋题字的扇子。
  白柳斋说:“上次就要跟你说,我这儿没有泥金颜料,还得现买。今儿个柳阁恰巧去王串场,我让她到厚载的画斋买,别的地儿的东西我不敢用在你的扇子上。”
  佩芷立马给他表演了个感激涕零,表情夸张,白柳斋嫌弃地睃了她一眼,让她赶紧走,他手头上有幅山水图还没画完,不想被佩芷给打断兴致。
  她显然是被轰了出来,坐在白家门口数着胡同里的灯笼,正想着接下来去哪儿打发时间,脑袋里就出现了个人,恰巧胡同外有个卖糖火烧的小摊,去人家里做客总不能空着手,佩芷把刚出炉的糖火烧都买了,有十来个,个个烫手。
  她拎着袋子叫黄包车:“去西府。”
  黄包车夫回道:“好嘞,祈王府。”
  车已经动了起来,佩芷在车夫身后说:“不是祈王府,是西府。”
  车夫说:“就是祈王府。”
  佩芷不理解,执拗地说:“我说的是去西府。”
  身型偏瘦的黄包车夫气喘得越来越急,回她道:“等到了咱们再说成不?这位少爷,我这快要岔气儿了。”
  佩芷偷偷吐了吐舌头,没再追问,心想着他总不可能光天化日的把她给卖了。
  最后车停在了一座府邸门口,匾额上赫然写着“西府”,佩芷指给他看:“你看看,这不是西府?哪有什么祈王府。”
  她又不认识王爷,去什么王府,给钱的时候她特地多给了些,刚刚总觉得过意不去。
  黄包车夫跟她道谢,见她心善,就多说了两句:“这儿啊,就是祈王府,换了块儿匾而已。”
  佩芷后知后觉,突然间想通了,也明白过来昨天那个老头为什么留辫子。
 
 
第10章 泥金扇生尘(2)
  姜家就是那种上了年岁的中式大宅,据说早年也是栋王爷的府邸,后来没落了宅子就被卖掉了,辗转至姜公手中,成为了姜府。
  故而佩芷走进近了这西府中,觉得并不陌生,格局甚至有些相像。只不过傅棠的院子里栽了好些的树,树上已经开始打花苞,但佩芷对花草研究不多,大致看过去也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
  傅棠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个金灿灿的鸟架子,可上边却没有鸟。他一看是佩芷,脸上立马挂上了那副不真诚的淡笑,招呼道:“你说改日来我家做客,没想到这‘改日’就是今日。”
  佩芷说:“我恰巧出来逛逛,没处去就想着来找你了,还给你带了糖火烧。”
  “我猜你就是随便在街边买的,不好意思空手来我府中,可你未免太敷衍了些,送静风的可是稀罕物件儿,下次给我也带来个。”
  “你看到我送他那柄玉如意了?是不是极值钱的?够在北平买几栋宅子?我送得好不好?”
  傅棠看她一连串龙吐珠似的问话,无奈摇摇头,把鸟架子放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你这么多问题,哪一个不是明知故问?”
  佩芷腆着脸笑:“你拎着个鸟架子做什么?看起来是纯金制的。”
  傅棠哼了一声:“我养的傻鸟飞走了,金架子都留不住它,没良心的东西,外边的吃食能有我喂的好?”
  佩芷兀自拿了块糖火烧掰开,这一路过来已经不再烫手,温度刚好:“你自己都说是傻鸟,可不是就得做傻事?给你尝尝,咱们俩一人一半。”
  傅棠纯粹盛情难却,接了过去,很是赏脸地吃了那么一小口:“糖火烧北平也有,犯不着特地来天津吃。难不成你还没吃饭?我让厨房……”
  佩芷赶紧摆手:“我吃了,这不是看糖火烧热乎着。”
  傅棠笑道:“昨儿个我就发现你能吃了,下次你敞开了吃,宵夜吃两碗不丢人。”
  佩芷又气又笑,忍不住呛他:“是你吃太少,就你那鸟胃,鸟养多了,自个儿的胃也跟着变小了……”
  两人正你来我往地闲聊着,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忽然响起了唱戏的声音,想必是有人在吊嗓。佩芷本以为是别家,可一想到偌大的府邸不可能就一间院落,于是看向了傅棠。
  “这是吊嗓声?”
  傅棠见怪不怪,点点头。
  佩芷刚想问哪位角儿在他家做客,立马想到了他与孟月泠交好,那么隔壁院子里的还能是谁。
  佩芷问:“孟月泠住在你这儿?”
  傅棠又点头,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眉毛一挑:“时间刚好,他这个人真是守时。太规矩的人,难免有些无趣。”
  佩芷走到墙根下,耳朵贴着墙听,傅棠跟着凑近,看着她的举动哑然失笑:“你就这么迷他?吊个嗓子都要听墙角……”
  佩芷比了个“嘘”的手势,发现听不清又问傅棠:“从哪去他的院子?咱们去听听。”
  傅棠摇头:“他吊嗓子的时候,不许人旁听。”
  佩芷说:“我们不旁听。”
  傅棠问:“你这还不叫旁听?耳朵都快钻墙缝里去了。”
  佩芷眼神中有些狡黠:“我们这叫偷听。”
  傅棠失语,只能点头称是。
  他一个不留神,她就已经盯上了离墙最近的那棵树,傅棠试图阻止,伸手拽了她的袖子,佩芷还以为他着急,反手挣脱开,小声说道:“等我爬一半了你再爬,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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