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芷一溜烟儿就上了楼梯,惴惴不安地在楼上等他们俩。
不多时,包厢的帘子掀开,傅棠先一步进来,兀自坐下,看了眼四周说道:“我一直瞧不上这正中间的包厢,如今一坐下,视野倒确实开阔。”
他转头看向站在那定了身一样的孟月泠,指着特地留出来的中间座位:“静风?来坐啊,愣着做什么?”
孟月泠也不想表现得过分骄矜,可走到椅子边的那几步路,总觉得佩芷期待的眼神有些吃人,他伸手比了下:“你坐中间。”
“你还怕她对你做什么不成?”
傅棠打趣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佩芷拽了过去:“你过来。”
坐下后,佩芷主动搭话,问孟月泠:“孟老板,你吃了吗?”
孟月泠扫了她一眼,似是犹豫了两秒要不要搭理她,还是礼貌地回了句:“还没。”
佩芷“啊”了一声:“那你还来得及吃吗?还是要等散戏了吃宵夜?”
傅棠扭头看她,佩芷和他对视,从傅棠的眼神里明确地看出来他对她没话找话行为的鄙夷,佩芷只能无奈地眨了眨眼回应。
孟月泠显然对这枯燥的话题没什么兴趣,又起了起身,佩芷和傅棠齐刷刷看过去,傅棠问道:“怎么了?”
“我先去上妆,扮好了再来看文寿老。”
他竟然真的是要来看这出《乌盆记》的。
傅棠哼声算作应答,佩芷看着他出了包厢,眼神还有些恋恋不舍。傅棠用扇子敲了她的头:“甭当望夫石了,他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
佩芷白他一眼,傅棠又说:“你不是光喜欢他的戏?那就在台下看他,别跟他本人扯上关系。你看他这个人性子那么冷,不招人喜欢的。”
佩芷说:“何止是不招人喜欢?我觉着可以算让人讨厌的程度了。”
她没少在心里骂他,眼下倒是又想起来他平白无故瞪她那一眼了。
“那你还跟他没话找话。”
“理是这么个理,可你喜欢他的戏,多少对他这个人也没辙。”
傅棠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开口却说:“戏是戏,人是人,二者无关。”
台上唱的是哪出戏两人也没听进去,佩芷有些出神,忽然又问傅棠,似是让他帮忙解惑:“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就惹着他了,他巴不得躲我远点。”
傅棠没想到她还在耿耿于怀,认真说道:“你莫要多想,他这人太爱干净了些,上次你溅脏他的那身衣裳好像还是他新裁的,洗不干净了。但这事儿真是小事儿,他犯不着跟你个丫头置那个陈年气。”
佩芷叹气:“不是这事,在这之前我就惹他了。”
接着她给他讲了赵巧容大闹协盛园后台那事儿,还有孟月泠瞪她那一眼、她吼他那一嗓子,总归不是个美好的初见。
傅棠听完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寻思着怎么安慰她,最后发现还是没辙,摇摇头道:“那他确实挺烦你的。”
作为目前已知的唯一一位孟月泠的好友,傅棠亲自盖章,佩芷只能叹气。
傅棠想了想,又说:“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他厌恶不厌恶你,都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你又何必介怀。或者应该说是‘所有人勿近’。”
佩芷皱眉:“可他不是挺喜欢你的?跟你挺亲近的。”
傅棠嗤笑:“你哪只眼睛看出来他喜欢我了?我们俩也就是个君子之交——淡如水。”
楼下的戏台子已经空了,倒数第三场戏结束,很快就是田文寿的《乌盆记》。傅棠虚指了下戏台:“就说文寿老,跟静风是沾点亲的,也很是欣赏静风,要不是应工不对口,肯定是要做静风的开蒙师父的。这些年丹桂社交到他手里之后,文寿老始终陪着他到处跑码头,帮衬他不少。文寿老无儿无女,拿他当半个亲儿子待……”
佩芷说:“这不是挺好的。”
傅棠摇摇头:“可他跟文寿老并不亲厚,平日里甚至过于生分,我看跟他性子有关系。就说好些次文寿老想揽一揽他肩膀,他都不让,场面弄得很尴尬。早些年这么经历了几回,文寿老就也知道他什么脾气了,不强求了。”
佩芷皱眉:“他怎么这样,像是别人不洗澡一样。”
傅棠被她逗笑:“你没见过之前在北平的时候,那些男戏迷追他,他避之不及的样子。”
“女戏迷呢?女戏迷他就不避了?”佩芷如是说。
傅棠故弄玄虚:“静风是不缺桃花的,以前……”
佩芷问道:“有什么风流轶事?”
傅棠笑她:“瞧你这幅看热闹的嘴脸。”
佩芷正要让他继续说,眼看着帘子又被掀开,便是初见他的那副样子,脸上扮好了相,画中美人一般,只穿了身白水衣水裤,衬他身型更加清癯,悄然走进了她的包厢。
佩芷张口就问:“你冷不冷?”
孟月泠一愣,显然也为她的问话感到惊讶,开口还是如磐石冰冷,勉强搭腔:“不冷。”
傅棠道:“冻不死的青衣,热不死的花脸。数九寒天他穿这么点也过来了。”
孟月泠淡笑,上了个妆的功夫似乎换了番心情,还跟他打趣道:“棠九爷内行。”
佩芷插不上话,也不去强行插,只偷偷地打量孟月泠,他这一扮上戏妆,她难免觉得他更顺眼了,眼睛从他身上移不开。
《乌盆记》开演,还没轮到文寿老上场,包厢里又进来了个人,穿了身灰蓝色短袄,便是那天给佩芷开门的那位,孟月泠的跟包,名叫春喜。他手里抱着个暖瓶,走到孟月泠身边给他倒水,小声说道:“二爷,刚烧开的水。”
孟月泠扭头对他说:“你也去看戏罢,我凑合喝茶壶里的。”
春喜点了点头,还跟傅棠打招呼:“棠九爷。”
傅棠点了个头算作给孟月泠的面子,春喜又看到了佩芷,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臊得佩芷一阵脸红。他显然了解孟月泠的脾气,在冷漠的眼神扫过来之前溜出了包厢。
孟月泠只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看向了戏台子。
傅棠小声问她:“春喜看你笑什么?”
佩芷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我求孟月泠理我,被他听到了。”
傅棠轻笑,友情告诫她:“甭求他,没用,他就怪脾气,你越求他他越要逆着你来,贱……”
孟月泠双眼都没挪开戏台子,可话显然是跟他们俩说的:“我还在这儿。”
傅棠说:“哦?听着了这是。”
佩芷没说话,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孟月泠说:“少吭声。”
傅棠故意跟他叫板:“瞧瞧,跟我们孟二爷一间包厢看戏,规矩就是多。”
佩芷赶忙递了盏茶到傅棠嘴边,堵住傅棠的嘴,笑着应和孟月泠:“好嘞。”
作者有话要说:
压轴是倒数第二,大轴才是倒数第一,提醒一下。
然后再啰嗦几句剧情,感情进展慢我是知道的,存稿的过程中也犹豫过要不要修改,加快一下进展,但还是保留了没改。
真的快不起来,现阶段女主也不算爱上男主,只能说是肤浅地迷恋。男主则是生人勿近,我觉得要是强行让两个人一直接触,事态走向应该是男主厌恶女主…
感觉对于想看爱情的读者挺抱歉的,但我真的是要写爱情的,只是现在爱情还在萌发的路上。进展快的我写过男女主第六章 就滚床单,但这本就是会有些慢,可以当作是在看一个普通故事,然后故事里逐渐发生了爱情这样。
最后就感谢一下追更的读者,以及给我评论回馈的读者,
第12章 泥金扇生尘(4)
绸缎商刘世昌路过定远县,借宿于窑户赵大家,赵大夫妻见财起意,用砒霜将刘世昌毒死,并把他的尸体烧制成了乌盆。后有鞋匠张别古向赵大索要欠款,赵大用乌盆偿还。
张别古回到家后,发现只要唤“盆儿”,就会有刘世昌的鬼魂回应他,后来张别古代替刘世昌击鼓鸣冤,包拯明察秋毫,为其雪冤,处置了赵大。
这便是一出《乌盆记》。
田文寿到底不年轻了,这几年早就彻底不碰武戏了,但《乌盆记》也算唱做兼具,少不了毯子功。演至刘世昌中毒身亡的片段,甩发、坐摔等一套动作做下来,他显然已经觉得吃力,更别说还有个过桌抢背。
那天晚上的压轴戏上了个满座,叫好声不断,佩芷整个人已经扒在了栏杆前看,双手大开大合地故起掌来。
她急切地对他们俩说:“文寿老脸上是汗还是泪?他功夫确实瓷实,可到底还是上了岁数。”
佩芷回头一看,发现坐在那的两个人比她淡定多了,只轻轻地用右手拍打左手,这是种极其矜持的鼓掌方式。至于她的问话,傅棠没吭声,看向了孟月泠,似是不知道,等他作答。
孟月泠睃了傅棠一眼,在嘈杂的环境下冷声答她:“豆油。”
戏台上为了追求效果,会用搽豆油来表现角色出汗的状态。
佩芷眨了眨眼,不想显得自己太过无知,只能说了句:“生行的戏我看得少,不了解这些。”
傅棠一笑置之,另一位显然压根不在意,佩芷偷偷看了他一眼。
《乌盆记》唱罢,随着田文寿下了台,孟月泠也起身就走,佩芷和傅棠则跟着去了后台,打算见一见文寿老。
田文寿私下里倒是个极和善的,还是那间大扮戏房,他已经脱了戏服,只穿着水衣水裤,坐在那用手巾擦额头的汗。跟包给他送上了小紫砂壶,里面盛的是滚烫的茶水,他饮了两口,看着远远过来的人招呼道:“棠九爷。”
傅棠攥着扇子朝他作揖:“折煞我了,您还算我半个师父呢。”
既是师父,田文寿查验起他的功课来:“我教你的《汾河湾》怕是要忘光了?也没见你演过。”
佩芷在一旁听着二人寒暄,惊讶傅棠居然还跟田文寿学过戏。
几句过后,田文寿又看向了孟月泠,他跟孟月泠说起话来有些熟谙又疏离:“你今天跑厢座儿去看我了?”
孟月泠说:“随便看看。”
田文寿转头跟傅棠佩芷说:“他爱看这出儿。小时候还没学戏的时候,他娘总带着他上戏园子看,我记着他喜欢,我这身子骨儿在台上也没几年了,能唱就多唱一回……”
佩芷正感动于田文寿是为了孟月泠才坚持唱这出戏的,一扭头发现,孟月泠早已经走远了,那背影实在是让人觉得冷漠。
田文寿不在意地笑笑,他也歇够了,起身拍了拍傅棠的肩膀:“我得赶紧去把脸洗了,你跟你的朋友在哪个包厢呢?下一场是静风的《梅妃》,别错过了。”
佩芷一愣,看向傅棠,傅棠显然也不知情,跟田文寿说道:“我还念叨着这出戏他许久没唱过了。可他跟我说,你们这回来天津,衣箱里没带梅妃的行头。”
田文寿闷头在那洗脸,他的跟包在旁边机灵地答傅棠:“管衣箱的黄师傅点箱的时候装错了,今天这场戏本来要唱《樊江关》的,戏报子都放出去了,樊梨花的行头找不着了,田老做主,说既然带来了梅妃的宫装,那就唱《梅妃》好了。给二爷跨刀(随从、协助主角)的还是那个从袭胜轩借调来的,就前些日子赵家小姐为了他闹后台的那个,还不知道他熟不熟悉嫣红(梅妃宫女)的戏份……”
傅棠跟佩芷嘀咕:“我说他今儿个吊嗓怎么唱《梅妃》了。”
说到闹后台的赵小姐,佩芷莫名心虚,拉着他就要回包厢,连孟月泠穿宫装的样子都不急着看了。
范师傅正在帮孟月泠穿戏服,孟月泠远远地看着那两人穿过人流走出扮戏房,随后收回了目光,面上没什么表情。
那天晚上田文寿也来了佩芷的包厢,跟他们俩一起看了孟月泠的《梅妃》。田文寿发现佩芷是个女孩之后,傅棠还拿她要唱花脸的事儿打趣,两人一本正经地讨论佩芷到底唱哪个行当,便都是些碎屑不成篇的交谈了。
散戏后,田文寿先行离开,傅棠去后台找孟月泠,打算跟他一道回去,扭头发现佩芷也跟了过来。他看得出她对于孟月泠这副好皮相肤浅的痴迷,这种痴迷他还在北平时见得多了,相比起来孟月泠真正的本事都变得无关轻重。
傅棠当着孟月泠的面逗她:“你难道要跟我们一起回西府?”
佩芷摇头,问话有些傻里傻气的:“不吃宵夜?”
她显然顾虑的是孟月泠没吃晚饭,她和傅棠在西府用的晚饭过于丰富,这会子绝对吃不下什么宵夜。
孟月泠静静地坐在那儿摘头面,像是根本听不到他们俩在旁边说话一样,但佩芷知道,他只是不爱搭理他们。她一低头就看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正一样一样地把点翠鬓簪放在桌面上,范师傅走了过来,开始帮他摘发网……
果不其然,傅棠说:“晚上吃了那么多,吃不下了。静风,你怎么打算的?”
可傅棠不去,佩芷就也没了去的由头。
孟月泠答道:“我自己吃,你先回。”
傅棠手里的扇子在佩芷眼前一点:“走罢。”
他压根没理会她,佩芷便只能跟着傅棠离开,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出了协盛园,傅棠本想先帮她叫辆黄包车,佩芷拒绝了,说要散散步再回家,傅棠没强求,自己坐上那辆车走了。
她沿着路边走了半条街,这个时候街边的铺子大多正在打烊,慌乱中上演着最后的热闹。
佩芷有些老神在在,心里无限回想着孟月泠在台上的样子,莫名地觉得心底里有些惦念他,她一贯敢想敢做,身子立马转了回去,顺着刚走过的那条街折回去。
打远就看到挂着煤油灯的宵夜摊,佩芷没靠近,捕捉到孟月泠的身影。
恰巧就是上次他们三个一起坐的那张桌子,今夜变成他一人独坐,看起来还是叫了一碗砂锅粥,不知怎么,她觉得他是个守旧的人。
那情景看得佩芷觉得有些寂寥,可她也知道,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猜测,孟月泠显然是享受这种寂寞的,她倒是个从不寂寞的人,可他只觉得她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