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璟元显然是极开心的,大抵因为这是他与佩芷成婚后头回露面,且他本以为佩芷不会答应,没想到她居然同意了,算是意外之喜。
拍卖会在利顺德饭店的宴会厅举办,佩芷躲孟月泠躲到了这儿还是没躲掉,原来他今日跟袁小真对调了排戏顺序竟是为了来参加拍卖会。
孟月泠上台做致辞的时候,佩芷眼看着佟璟元的脸色沉了起来,心道不妙。旁边亦有些听说过她跟孟月泠的往事的人频频投过来目光,佩芷佯装不知,该鼓掌时便随大流鼓掌,看起来没什么过多反应。
其实她心里边时刻担心着佟璟元发疯,幸好他暂时还算正常。
那天姜肇鸿没来,来的是叔昀,想必是觉得叔昀更熟谙这种场合。
佟璟元看到佩芷突然朝着远处露出了个浅浅的笑容,自从结婚之后他便没见她笑过,一瞬间有些晃神。接着忍不住在心里想她是不是朝着孟月泠笑,循着佩芷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是穿着西装的叔昀,身边还坐着个外国女人,两人想必正在用德语交谈。
佟璟元放下了心,脸上严肃的表情也疏解了不少。
这种场合看似轻松,其实明里暗里都是些金钱勾当,佩芷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看着,只当是打发时间,随时都有离席的打算。
起初多是些瓷器摆件、珠宝首饰,直到推上来了个等人高的物件,佩芷猛地抬起了头,脸上很是惊诧。那等人高的架子上挂着的正是当年孟月泠送给她的那件蟒服,本应该摆在她家中的房间里,怎么被送到了这儿?
台上的拍卖师笑着介绍道:“这件蟒服据传是当年孟老板在天津唱《醉酒》时扮杨贵妃穿的,出自津门苏记的手艺,且没穿过几次,足有九五成新,适合收藏……”
佩芷忍不住看向叔昀,叔昀还如常跟人交谈着,佩芷想也知道,他是不知情的。
收回目光时,她像是瞟到了孟月泠,他也在看向她,可佩芷不敢跟他对视。当初与他诀别伤他实属迫不得已,她也是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才说了那些绝情的话,如今再伤他一次,实非她所愿。
佟璟元看着她的一通举动,虽觉得疑心,但他跟在场的其他人一样,都以为这件蟒服是孟月泠捐出来的,见状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叫价的意思。
竞价开始后,起初是千元递增,逐步被叫到了九千元,便没人再叫了。拍卖师开始重申价格,就要宣布成交的前一秒,谁也没想到,佩芷举起了手。
宴会厅内顿时一片哗然,目光多聚集在佩芷和佟璟元身上,还有好事的看向了孟月泠。
拍卖师见惯了大场面,如常说道:“佟太太叫到了一万元!”
这一声“佟太太”颇显讽刺,佟璟元沉着脸,低声问她:“你今日答应跟我一起来,就等着在这儿让我丢人?”
佩芷冷声答他:“我只是看中了这身行头。”
佟璟元冷笑,显然不相信她的理由,阴鸷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其他人见佩芷叫价,便歇下了跟她竞争的心思,多少有些想看热闹的意味,巴不得这件蟒服被送到佟家。
眼看拍卖师又要喊成交,话刚出口就被堵了回去,众人跟着拍卖师一起看了过去,视线聚集在孟月泠身上,他轻抬起手,冷声加价:“一万五。”
佩芷大惊,心里怪他凑什么热闹,又思虑着要不要继续加价。
其实这身蟒服落到他们两个谁的手里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毕竟是他当初送她的,如今虽说不是她的意思,但蟒服被拿出来拍卖,责任在她,不该由他出这个冤枉钱。可佩芷又一想,孟月泠此番加价显然是故意跟她较劲,她若是再加,他岂不是也要加?
佩芷正在犹豫之际,佟璟元帮他做了选择,举手开口:“两万五。”
他这明显就是故意跟孟月泠叫板了,在场的各位谁也没想到今夜还有这场热闹看,最高兴的自然莫过于坐在那儿等着数钱的戴市长。
佩芷在桌子下拉佟璟元:“你干什么?”
佟璟元嗤笑:“你不是看上了么?我帮你拍回来。”
远处传来孟月泠的声音:“三万五。”
佩芷语气激动地跟佟璟元说:“我不要了,你别叫了。”
佟璟元没听她的,再度举手:“五万。”
佩芷把目光挪向孟月泠,想着他千万别再加了,他一向沉稳,定不会做此等冲动之事。
没想到他还是举了手:“七万。”
佟璟元的脸上挂上的愠色,不顾佩芷阻挠开口:“八万!”
孟月泠又叫“九万”,佟璟元紧接“十万”,整个宴会厅内只听到这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叫价声,拍卖师都省了不少力气。
安静的氛围下佩芷仿佛听得清自己的心跳声,她已经放弃了开口,木然视之。佟璟元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嘴角露出嘲笑,接着在孟月泠叫到十五万之后,停下了举手的动作。
佩芷一愣,在桌下攥住他的手臂:“你怎么不叫了?”
这么高的价格,如果真的要有一个人花这个冤枉钱,她宁愿是佟璟元。
佟璟元倒也不傻,故作大度地说道:“既然孟老板势在必得,我愿拱手相让。”
佩芷瞪他一眼,打算自己举手,手刚伸出去就被佟璟元给拽了回来。
佟璟元说:“差不多行了。”
他也觉得佩芷再叫下去让他丢人,可佩芷还是不想让孟月泠拿这个钱,她知道唱戏赚钱又多不容易。
眼看拍卖师就要喊成交了,佩芷焦急地想要直接开口叫价,佟璟元收紧了攥她手臂的动作,疼得佩芷没张开口。
佟璟元冷声给她陈述事实:“你若是想让他再多加几万,大可以继续叫。”
佩芷不解,佟璟元说:“在他眼里,我们两个是一体的,你叫或是我叫,他都不会让,你还不懂么?”
佩芷停止了动作,佟璟元见她安静了下来,伸手抚了下她的头。
接着拍卖师宣布孟月泠以十五万的价格拍得缂丝蟒服,可谓乐善好施,厅内的掌声震耳欲聋,佩芷却全然笑不出来,整个人失了力一样靠在了椅背上。
佟璟元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在桌子下强行握住了她的手,贴近她的耳边说:“你最好别在这儿表现出要死不活的样子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的心跟着那件衣裳一起跑孟月泠哪儿去了……”
佩芷瞪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躲开他。
拍卖会还在继续,蟒服被推了下去,又呈上来了条玛瑙手钏,佩芷不过看了一眼,就转头跟佟璟元说:“我想要这个。”
佟璟元先是一喜,这还是她头回跟他要东西,随手举了下手跟价,很快将手钏拍到了手。
没想到接下来的所有拍品她都要,佟璟元不举手叫价,她便自己举手跟价,至于这账,自然要计到佟璟元头上。
就连拍卖师也说:“佟先生真是宠佟太太啊……”
佟璟元强揽着她在人前做戏,像是一副鹣鲽情深的样子。孟月泠在远处看着,他已经看了很久了,也看不下去了,再呆一秒都是煎熬,起身就走。
其实佟璟元看似亲昵地贴在佩芷耳边,嘴里却说的是:“你在这儿帮他报仇呢?你放心,钱我多得是,也舍得给你花。但我希望佩芷妹妹懂什么叫适可而止,否则对你我、对他都不好。”
佩芷便没再继续竞拍了,拍卖会结束,看起来皆大欢喜。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佟府,面色看起来都不大愉悦。
等到深夜上床熄了灯,佟璟元突然脱了上衣,扑到了佩芷身上。他这次像是学聪明了一样,不再跟佩芷互殴,虽然被佩芷抓到了几下,但他主要目的是把佩芷制服住,避免让她受更多的伤,他没法跟姜家人交代。
佩芷一想到那夜发生的事情就发抖,哭着问他:“你就这点能耐?你放开我,堂堂正正跟我打一架。”
她还想着打架,他的笑声挂着暧昧,无形中碾轧着她的纯真:“今晚你让我多花出去那么多钱,还不准我现在跟你讨要讨要了?”
佩芷咬牙切齿地说:“佟璟元,你拿我当什么了?花了钱就要跟你做这码子事?”
佟璟元愣住,收住了撕扯衣服的动作,她趁机挣脱开,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缩了起来。
他点了支烟靠在床头抽,朝她说道:“我只是想不出如何回击你说的话,你跟那些女人自然不同。我喜欢你,你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所以我不该那么对你。”
佩芷不愿意听他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把头也蒙进了被子里,他则兀自说下去:“可这种事情你逃不掉的,等我教会了你,你就不会再这么抗拒了。”
他想要驯化她,佩芷机敏地察觉到了。
那夜只记得他最后说:“我愿意相信你只是看上了那身衣裳,跟他没关系,今天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们俩今后好好的。”
他倒是说过去就过去了,孟月泠平白无故花出去十几万,佩芷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她准备明日直接到商会找姜肇鸿质问。
可许是深夜里的悲观情绪作祟,又或许是她对姜肇鸿已经失望到一定地步了,觉得他做出来私自决定把蟒服捐出去的事儿也不意外,她甚至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姜肇鸿的说辞。
眼下倒是还有件事,她准备去找袁小真,托袁小真帮她一次,浑浑噩噩地这么想着,佩芷便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将近两年工资没了吧……
坚持一下,这章都写到4啦。
第47章 咫尺隔天涯(5)
接着漫长深冬如期到来,那年冬天多雪,初雪便浩浩汤汤的把整座津城覆白了。
恰赶上一日小雪,气温不算太冷,姜老太太坐在轮椅上,佩芷陪着她立在屋门口看雪,身边还烧着炉子。姜老太太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头上也戴着顶獭兔皮绒帽,双手插在袖筒里,脸上还热得有些发红。
佩芷坐在个小马扎上,给她讲南戏《拜月亭记》的故事,瑞兰与蒋世隆在逃难途中私定终身,瑞兰父责其放浪,迫其回家。瑞兰思念世隆,于亭中拜月祈求再相会,后来世隆高中状元,瑞兰父招婿,恰巧就是瑞兰日思夜想的人,阖家圆满。
故事讲完合上本子之后,佩芷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皑皑白雪下雍容的府邸,和佟府如出一辙的奢丽,颇有些“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意味。
一晃姜老太太都已经病了这么久了,佩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姜老太太说:“奶奶,您可得快点好起来啊……”
回应她的只有微弱的呜啊声,听得佩芷一颗心更沉。
那日姜肇鸿临时回了家中用午饭,佩芷听下人来报老爷回来了,立马穿上了大衣便走,和进府的姜肇鸿擦身而过。
姜肇鸿指着她的背影,语气哀痛地叫了声“晴儿”,佩芷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冷漠的面庞掩映在厚实的毛领间,只回头看了他一眼,像是离他很远的样子,转身后越走越远。
她又独自去了登瀛楼,菜还没上齐的时候,她站在二楼包厢的窗前,从手袋里拿出了盒白金龙香烟,点燃后静默地立在那儿吸,看着空中飘落的雪片,伸手便能接住,瞬间融化。
烟盒里面没有附赠烟花卡,像是有些事情一生只有一次,错过便不再。
孟月泠和傅棠恰巧要到登瀛楼斜对面的三宝茶楼会友,一下了车就停住了脚步,帽子还拎在手里没戴上,遥望着远处。
傅棠从车的另一侧绕了过来:“怎么了?瞧什么呢?”
顺着孟月泠的视线看过去,傅棠也沉默了。二人立在雪中,直到远处那人关上了窗子,傅棠拍了拍孟月泠的肩膀,他才戴上了帽子,转身进了三宝茶楼。
那阵子佩芷的日常实在是乏善可陈,在姜家陪姜老太太半日,下午到凤鸣茶园,有时候去得早了,倒三的戏码还没唱完,袁小真要是化完妆了就会到包厢里陪她坐会儿,说说话解解闷。偶尔也会和傅棠一起看,只是这压轴戏看完是必走的,避开了和孟月泠打照面的机会。
她俨然已经成了登瀛楼的常客,从不回佟家跟佟家二老一起用饭,在佟夫人的交际圈子里,佩芷的名声是极差的。
晚上少不了要应付佟璟元,倒是没再发生第一夜那样的大打出手,可若说佟璟元没有用强,自然也是不可能的。正如佩芷所预料的那样,他在试图驯化她,她看似并未激烈的反抗,佟璟元本以为胜利在望,却不想她只是换了个反抗的方式,消极而顽固。
他征服不了她,从一开始白日里和朋友赌钱喝酒,逐渐演变成每日回家越来越晚,佟夫人让佩芷多管教佟璟元,还说佟璟元不过是想看佩芷吃醋,自然被佩芷给打了回去。
这年冬天比往年都要冷,天气一冷,佩芷便有些犯咳嗽,那日清早佟璟元正对着镜子系衣裳扣子,看到她在喝药,问道:“不就是小毛病?怎么还开始喝药了?”
佩芷没答他,他又没话找话:“哪个大夫开的方子?以前没见你吃过,靠不靠谱?”
佩芷含糊说道:“你说哪个以前?”
佟璟元说:“当然是我们小时候。”
佩芷便说:“小时候你天天住我家?你怎知道我吃不吃药。”
论吵嘴他一向是说不过她的,佟璟元便没再管她吃药的事儿,反正那苦哈哈的药汤不进他的嘴。
各自准备出门之前,他又问她:“听闻你昨晚跟棠九爷一块儿在登瀛楼吃的饭?”
佩芷点头,见他脸上那副争风吃醋的模样,语气有些冷嘲热讽:“怎么,嫁了你之后我连跟别的男人吃饭都不成了?”
佟璟元知道她一向跟傅棠交好,傅棠他是惹不起的,只叮嘱了句“注意分寸”,佩芷自然没搭理他。
那时已经是岁末了,民国十七年将尽,佩芷却没什么辞旧迎新之感。
回到姜家后发现仲昀和叔昀都在家,仲昀本就没什么上进心,不去上班是常事。叔昀并未从商,而是自己在海关寻了个政府的差事,因大雪而辍班在家一日。
两人正议论着《大公报》上的新闻,夏末佩芷还在闺中陪着姜老太太时,看到过报纸上写退返东北的那位大帅坐火车的时候被炸死了,引发一片哗然。如今不到半年,老的死了小的接任,通电全国宣告易帜,眼看着风向又要变了。
佩芷不大关注这些时政,这么些年风风雨雨,最多的时候整个国内能分出四方政权来,真应了“四分五裂”一词,她眼下只顾小家,或者说顾姜老太太,她把整颗心的盼望都交在奶奶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