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姜老太太去世,耿六爷转头跟他们说道:“晴儿难过坏了,眼睛哭红得跟个兔子似的。那丫头啊,一向跟老太太亲厚,突然间人没了,定是受不住的。”
傅棠瞥见孟月泠撑在椅子旁边握拳的手,无声把茶碗推到了他面前,示意他喝茶,转头接了耿六爷的话:“她一门心思扑在她祖母的葬礼上,我们也许久没见过了,不知她如今状况如何。”
聊起这些闲事来,耿六爷一向是不设防的,掀开茶盏吹了两口,摇头道:“自然是没个好儿。丧礼之后回了婆家,上回见了肇鸿我一问,说是病了。”
孟月泠问:“病了?”
耿六爷睃了他一眼,点点头。
傅棠显然是帮他找补,说道:“小真,等姜四病好了,你可得瞧瞧她去,上回她不是还跟你吹自个儿几乎从不生病么,可得臊一臊她。”
袁小真帮腔道:“对呀,等过完除夕我去给她拜年罢。”
孟月泠在那儿兀自出神,耿六爷动了动眼珠子,低头继续喝茶,没说什么。
傅棠又挥手让人给孟月泠添茶,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孟月泠这才露出一抹笑来。他跟别人不同,寻常人都是越开心越爱笑,他一向不爱笑,凡是笑了,要么是应酬场合上不得不挂假笑,要么便是心里有事,嘴上才笑得多。
没想到次日佟璟元竟来了万花胡同,孟月泠本以为他是来找茬的,可他态度倒恭顺,虽然细看有些不情愿。
他竟是来谈公事的,想找孟月泠唱堂会。
佟府里也有一座戏台子,佟家二老时不时攒局,在家里办过不少回堂会,戏台子也不像姜府的鸾音阁闲置已久。
实话说孟月泠听到的一瞬间是动心的,佟璟元不懂戏,外界皆知他早已经放言不唱堂会了,佟家二老要请也不会来请他,那么佟璟元此举定然是为了佩芷。
接着他又觉得哀戚,孟月泠不知内情,只觉得人家夫妻俩伉俪情深,他算个什么呢?
果然,佟璟元说:“我太太倾慕你的戏许久,近日姜老太太去世,她忧郁成疾,因此我我亲自登门,想请你到家里去唱一场,权当博她一笑。”
不仅孟月泠,怕是满天津加上满北平的人也没见过佟璟元如此谦卑的样子。
孟月泠冷着一张脸,心里踯躅着要不要答应。他确实是想答应的,因为心里忍不住担心她,不知她眼下是否已经度过了最哀伤的时候,又怀疑她会不会想不开,上次还看到她在登瀛楼吸烟,不知何时她都学会吸烟了。
可他又不想去,虽说上次在凤鸣茶园见到佩芷躲闪佟璟元的动作让他产生过怀疑,可不论是拍卖会佟璟元手笔极大,还是今日佟璟元不顾颜面上门邀他,都能证明他们夫妻两个的感情不错,否则依照佩芷的性子,是一点委屈都不肯受的。
见到他不答话,佟璟元又说:“霓声社的段老板我也找过,他答应了,还有那个袁小真,就差你点头了。堂会在大年初一办,我不懂你们内行的价格,我知道你贵,可不论多少钱,我都按最高的来出,我也出得起。”
他拿钱砸人,孟月泠立马清醒了不少,冷声说:“我早不唱堂会了。”
佟璟元自然不走,语气染上了些焦急:“那还是钱没给到位,你直接说个数。”
他越急,孟月泠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两人你来我往拉扯了几句,佟璟元眼看着这事儿是没谱儿了,气冲冲地要走。
没等出门,孟月泠把人叫住:“我答应了,价钱按行情来。”
佟璟元脸上瞬间挂上了欣喜,像是摒弃了对孟月泠敌意一样扭头看过来,孟月泠只扫了他一眼,拎起桌子上的书继续读,赶客的意思极其明显。
孟月泠承认,他还是放不下心,就当作借机看看她,她过得他也就放心了。这是最后一次,从此再无瓜葛。
那天佩芷刚跟佟璟元说完要离婚就晕倒了,接着连夜发了高烧,卧病在床了几日,等到好转了些的时候都已经是除夕了。
她未曾出门,佟璟元宿在自己原来的房间里,没敢打扰她,她这院子里倒也清净。
殊不知除夕夜众百姓亲朋之间走街串巷,都在议论着孟月泠答应佟家唱堂会的事儿。
早些年他才刚声名鹊起,不唱堂会了之后被人嘲讽是窑姐穿回了衣裳,如今又唱了,倒算是再下海了,说出去难听。
众人言辞之间很是玩味,有知道内情的说,孟月泠其实早就唱过了,便是前年姜老太太祝寿,明面儿上请的是孟月泠师妹秦眠香的眠香社赴津,实际上孟月泠也给客串了出《四郎探母》。
如今应承的这场虽是给佟家唱的,但谁不知道姜四小姐新嫁的佟家。这两场戏都跟姜四小姐有关,再加上她嫁人之前和孟月泠的那些绯闻传得沸沸扬扬的,大伙立马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都道这姜四都已经嫁了孟老板还没死心呢,不禁感叹情之一字真是害人不浅。
孟月泠不在乎别人是如何说的,那时他到西府小住,准备过年,傅棠听说他答应了,自然不反对,想着让孟月泠亲眼见见佩芷的状况,到时候也就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大年初一那日下午,佩芷是被佟璟元强行拉去看戏的。
离婚一事她铁了心,虽然还没闹起来,可佟璟元显然是看出来她的决心了,觉察到了危机,不然他怎可能去纡尊降贵地请孟月泠唱堂会。
而佩芷一直按捺不发,一则是给自己养病的时间,二则恰逢过年,让姜家人缓缓姜老太太去世的哀伤。
两人挨着坐在台下,佩芷刚吃了块枣泥酥,佟璟元眼巴巴地问她味道如何。
佩芷没给他好脸色,低声跟他说:“我上次说的话并非吓你,你也不必这么谨小慎微地讨好我,佟璟元,我意已决。”
这时孟月泠上了台,佟璟元指着台上岔开了话题:“你看我把谁给请来了,你不就是爱看他么,那我就请来让他专程演给你看,我今后再也不因为看戏的事儿跟你闹脾气了。”
佩芷跟他小声说话的缘故,凑得有些近,在外人眼里怕是极其亲密的样子,于是她挪远了点儿。看到台上的人后愣了半晌,无言看起戏来。
佟璟元看出了她的小动作,虽然面带不悦,还是忍下了,想着先把她安抚住。
而孟月泠在台上难免也偷偷看她,她的病显然还未大好,面色憔悴,细看眉目间还挂着哀愁,不知是因为去世的姜老太太,还是身边的佟璟元。
那日孟月泠唱了两出戏,第二出戏快结束的时候,佩芷才拿过桌子上的戏单子看,发现戏码早已经排好了,下一出是《彩楼配》,可后面的名字却不是孟月泠了。
她这才意识到,他就唱头两场。这时台上的戏唱完了,耳边响起阵阵掌声,孟月泠就在这股掌声中下了台。
佩芷起身,手里还攥着那张戏单子,走出了亭子。亭子外没了火炉,她身上披了件厚实的大氅都觉得发寒,更别说他在台上穿得那么单薄,铁定冻得不轻。
这么想着,佩芷顺着游廊一路追到戏台后面,想必来唱堂会的人都安置在那边的院子里。还没出游廊,她追上了他,刚叫出个“孟”字,他就站住了,转头看向她。
那还是情断之后两人头一次这样面对面相视,带着一股久违的复杂情绪。
佩芷本想问他冷不冷,嘴张着也没说出来,短短这么一段路,她的鼻子都已经冻红了,口中吐着寒气。
佟璟元也跟上来了,就立在不远处,紧紧盯着他们俩,视线中蕴藏着压迫感。
佩芷更说不出来了,孟月泠也不方便说什么,看了一眼远处的佟璟元,再对上佩芷含泪的双眼,那一刻他莫名确信——他们还相爱着。
接着他抬起只手放在胸前,缓缓地绕了一圈,最后深深地望了佩芷一眼,便看似决绝地转身就走了。
站在原地的佩芷却立刻哭了出来,她病还没好,又哭又咳的,怎么也止不住。
佟璟元不懂那个简单的动作为何意,佩芷却懂。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过去她就是个爱看热闹的,真要说内行还得是傅棠之流。初看孟月泠贴演《霸王别姬》,佩芷不懂虞姬为何时常用手在胸前画圈儿,傅棠嫌她的问题低级,让她去问孟月泠。
孟月泠已经卸了戏装,穿一身长衫俱是风骨,抬手在胸前又做了一遍那个动作,耐心地告诉佩芷:“这个动作,在戏曲里面表示担忧。”
所以此时他在无声地说:他为她担忧。
她哭成这个样子定然不能再回亭子里去,便直接回了房间,佟璟元跟着,直到进了房间才开口。
“你刚才要跟他说话,我没拦罢?佩芷妹妹,我真的改了,今后……”
“没有今后了。”佩芷揩干净了眼泪,分外认真地对佟璟元又说了一次:“佟璟元,我们离婚。”
佟璟元逃避她提出离婚的要求,只让她好好休息,便匆匆离开了。佩芷独坐在房间里,看着他逃跑似的举动,不禁发出冷笑。
那时民国的法律虽比之前清健全了不少,也更现代化了些,譬如主张一夫一妻制,亦允许离婚。只是离婚的条文尚且不够明确,自从与佟璟元成婚后佩芷翻了不少书,还问过叔昀。
眼下想跟佟璟元离婚,唯一办法就是夫妻二人联合起草声明,签字画押,便可宣布离婚,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可佟璟元肯定不同意,佩芷知道他这关难过,但看在那些还算美好的青梅竹马情分上,佩芷不愿意和他闹得难看,尚且寄希望于好聚好散。
晚上佩芷开着门,坐在桌子前看书,门旁突然出现了奢丽的宫装衣摆,接着露出了抹倩影,脸正被手里的泥金扇挡着,作的是杨贵妃的打扮。
佩芷一瞬间有些错愕,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看到了孟月泠。
可那扇子一挪开,佩芷看着那张陌生的化着戏妆的脸,面色一沉——是佟璟元。
他摆弄了几个《醉酒》里的身段,靠近佩芷,佩芷坐在那儿,虽没说话,但显然是在质问他此举为何意。
佟璟元蹲在她脚边,以一个仰视的卑微姿态对她说:“我这几日跟人学的,以前听说你还喜欢过周绿萼的这出戏,孟月泠也唱过。我是不懂戏,但我可以为了你去学,今后陪你一块儿听戏。”
佩芷毫无波澜,她一直觉得他可怜,此刻愈甚。佩芷平静地告诉他:“早在那晚之后,我对你就失去所有的情绪了。”
佟璟元急切地说:“你恨我那晚打了你对不对?我让你打回来,你今天就算把我打死都行,只要你能撒气。”
他拽着她的手朝自己脸上胡乱地打,盔头也被扫到了地上,滚到了一边去。
佩芷强行扯回自己的手:“你别这样,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
佟璟元说:“怎么没用!有用,佩芷妹妹,我喜欢你,我不愿意跟你离婚。”
佩芷说:“我只想你尽快答应,我们好聚好散,不想闹得撕破脸皮。”
灯光昏暗,佩芷不确定他眼眶中亮闪闪的是不是泪水,他声音严肃又颤抖:“姜佩芷,你就是不爱我,你一丁点儿都不爱我。”
佩芷不否认:“我从未说过爱你。”
他脸上的戏妆早已经花了,佩芷低头冷漠地审视他,实话说他生得很好,佟夫人年轻的时候便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坯子,佟璟元长得自然不赖。可不是谁扮上了戏都能像孟月泠那般美得如观音一般,她已经见识过了更高的山了,佟璟元迷不住她。
后来他显然彻底情绪失控,在屋子里一通乱砸,不知摔了多少值钱的物件,整个人又哭又叫,质问她:“你为什么不爱我?我到底怎么做,你才能爱我!”
佩芷脚边砸碎了个玉石盆景,她依旧巍然不动:“闹够了便歇息罢。”
他瘫坐在地上,哀戚地说:“你只是因为奶奶才跟我结婚……”
次日一早,袁小真来了佟府给佩芷送东西,佩芷嘴上说着:“什么样的东西值得你亲自跑这一趟。”
袁小真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佩芷接过一看,是个汤婆子,套着秋香色的套子,上面绘着双兔闹春,她绝不陌生的物件。
他用东西一向精细,套子还保存得好好的,上面泛着皂荚的清香。佩芷想到这个时候春喜定然回北平探亲去了,那这套子八成是他亲手洗的,嘴角不禁露出一抹淡笑。
袁小真说:“看到你笑了,我这一趟来得也值了。”
佩芷的手被汤婆子捂得热乎乎的,只觉得这个冬天忽然不冷了,春日将近。
第49章 西府有海棠(1)
佟璟元一味地拖延着,佩芷想也知道,他这种自小未吃过苦头的前清遗少,遇到事情必然想着逃避。整个佟家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他像是打算就这样冷处理,要么久而久之佩芷歇下了离婚的心思,要么逼得她闹到两家不宁,长辈自然要劝佩芷平息,总归都是他乐意见得的结果。
佩芷偏不如他的愿,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穿着打扮亦没什么特殊之处,拎着个藤箱出了佟府。下人只觉得她奇怪,即便是鲍妈妈嗅到了股不寻常的意味,也只当佩芷跟佟璟元闹别扭回娘家,自古成了婚的女人都爱“一哭二闹三上吊”,没什么稀奇的。
佩芷没回姜家,当初她舍不得这个家,姜肇鸿以断绝关系要挟,她便屈服了,甚至一度幻想过或许能够和佟璟元把日子好好过下去,殊不知她其实只是靠着一口气支撑着。
如今姜老太太撒手人寰,整个姜家彻底由姜肇鸿做主,他是说一不二的。即便像叔昀这种接受过新式思想教育的人与姜肇鸿多生龃龉,也不得不为了个孝字向父亲让步,这点上孟月泠倒是跟他极有共通。
她不指望从姜家获得支持,而是低调住进了法租界的国民饭店。
搬到国民饭店的当晚就有人上门问候,佩芷没想到傅棠收到消息那么快,不禁板脸质问他:“棠九爷也太闲了些,还真要管上我的家事了?”
傅棠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沙发上,笑道:“你当我跟你逗闷子呢,我真管。”
佩芷拒绝:“这是我自己的事儿,你帮不上。傅棠,我总要学会自己面对的。”
傅棠问了这样一句,像是在确定什么:“你来饭店住,是跟姓佟的闹别扭,还是……”
佩芷斩钉截铁地说:“我要跟他离婚,你听到了?非要问,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讨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