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姜肇鸿,他一笑置之,调转了话题:“那你今年的九九消寒图呢?”
他还记得她去年强给他床头贴图的光景,佩芷眉眼闪过一丝哀痛,低头说道:“被墨水给污了,便没重写。”
孟月泠想到了冬日里发生的事,只说:“来年再写。”
佩芷佯作瞋视:“你可真不会安慰人。”
孟月泠承认:“我确实不会。”
“消寒图上的字是描红的,那是我老师的字,并非我的。”佩芷拎起了桌案上她自己写的字问他,“这才是我的大字,好看么?”
孟月泠点头,夸赞道:“堪为字史,当为款识,佳人才思,世间无二。”
他明明冷着一张脸说这种恭维的话,佩芷却极捧场地被哄笑了,啐道:“你从哪儿学的酸词儿,还掉起书袋来了。”
孟月泠看她笑了,莫名也跟着笑,没开口解释。
天色已晚,他起身作别,佩芷提着盏汽油灯送他到门口,百般不舍。
她一向有话直说,从不绕弯子,在悄寂的胡同开口问他:“要不你搬来我这儿住罢?”
孟月泠讶异,盯着她的表情像是带着数落,她真是不知含蓄。
佩芷像是察觉到自己语气孟浪,改口道:“那我搬到你那儿去?”
那厢傅棠跟袁小真同行,亦有些诉衷肠的架势。
袁小真问傅棠:“你后悔了?”
片刻间的工夫,傅棠已经捋好了心思,否定道:“没有。”
袁小真苦笑:“可我觉着你后悔了,你现在都不敢看我了,想必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不设防地跟我说话了。”
傅棠不知如何解释,含糊说道:“我许是还没从眼前的变动中转换过来。”
袁小真说:“那我给你时间。若是你当真后悔了,大可以说一声。”
傅棠望向远处:“我想我没有退路了。”
袁小真摇头:“你没退路,我有,我肯给你这个退路,成全你。”
范二少爷把袁小真架到了那个地步,傅棠出来英雄救美,言辞之间极显风度。他如今是没有反悔的机会了,可袁小真有。她大可以毁约,虽说少不了要折一折他的颜面,比起终身大事不情愿地拍了板,丢这么点面子不算什么。
可傅棠在冥冥之中总觉得,他把婚事拖了这么多年,早些年上门说亲的踏破了门槛,他从未搭理过,全都给遣了出去,像是一直在等一个人。又许是时机到了,这个人既不是姜佩芷,那么是她袁小真也未尝不可。
傅棠说:“我是个顶自私的人,那种情形下想要给你博回面子,大可以用别的法子。这个口既然张了,我便做好了一条路走到黑的打算。”
袁小真始终挂着不咸不淡的笑容:“你竟把与我成婚比作一条路走到黑。”
傅棠语塞,他眼下对袁小真的态度有些别扭,不再好像以前那样口无遮拦了。
袁小真兀自说下去,却是在一层一层揭傅棠遮羞的外皮:“佩芷与佟少爷的婚事不过数月,孟老板郁结,众人皆知。你以为没人注意到你,可我知道,你后悔。”
傅棠猛地转头看向她,可袁小真根本不瞧他,继续说道:“当初姜先生找过你,给过你机会,可你拒绝了,所以佩芷婚后过得越不好,你便愈加愧疚,这份愧疚吞噬着你,让你夜不能寐。”
傅棠心中一沉,心情复杂,想问她如何知道的这些,又不解她怎么看出来的这些,问题太多,问不过来。
袁小真叹息道:“所以你偷偷派人盯着她和佟少爷,或许算作保护佩芷。而今日英雄救美,放言娶我,不过是你对她的歉疚超出了负荷。当初你越没救得了她,今日便越想救我于水火,我不过是运气好,捡了个便宜,顺带成全了自己。”
傅棠问:“小真,你何时……”
她答道:“记不得了。”
当初段青山给她引荐棠九爷,他第一次进凤鸣茶园的后台,踏足她的扮戏房,孟月泠也在,还有几个天津名票。她脸上的戏妆还没卸,虽摘了髯口,但也是副男人的打扮。他不在意她样貌如何,更不管她是男的女的,一门心思放在戏上。
众人品起茶来,气氛热络之后,忘记是哪个没抑制住骨子里的低俗的名票开口,让她来一段《游龙戏凤》,正德帝给李凤姐插海棠花的那段,戏词略有些轻佻,倒像是真不拿她当女人看一样。
在座的大多是头一回见袁小真,并不相熟,能唱旦角儿的更没几个。其中最内行的莫过于孟月泠这寰宇第一青衣,他脸上挂着冷笑,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开口的那人,众人哪还敢开口让他唱李凤姐。
傅棠这时开了口,大伙还以为他要唱,他可是各工全能,票个李凤姐绰绰有余。没想到他随手拎起了个胡琴,材质不行,弦紧得很,早忘记是谁丢在这儿的了。他却泰然地坐下了,风姿绰约,直接改了戏码,让她来段《赤壁·舌战群儒》,他来拉弦,成全了她的诸葛孔明。
那时袁小真才知道,已经下了戏台子了,即便妆还没卸完,可他是拿她当个女人尊敬的。此事后来传了出去,都说她和傅棠唱了段《游龙戏凤》,不过是喜欢捕风捉影、玩弄风月的谬语,没多久便停歇了。
一段唱罢后,他挥了挥手让她去把妆面给卸了,老派的戏痴都觉得,扮上了之后是不应该在台下久呆,像是戏里的人会被这纷乱的尘世污了似的。袁小真卸了妆之后,却发现他压根不看向她了,众人聚在一起侃侃而谈,她的目光偷偷粘着他,怎么也移不开,这眼神上的窃贼她一当就是这么些年。
那晚最后,袁小真跟他开诚布公地说:“你不必有任何负担,把我当以前一样对待就成。能做夫妻全凭缘分,即便做不了,我们亦是朋友。其实我本想跟你说,就算我们成了婚,我也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只拿我当个志趣相投的知己。我知道有些男人成了婚就不喜欢跟自己的太太谈天说地了,而是去外面跟别的女人打趣,我不希望我们变成这样。若不得不这样,我宁愿咱们没这个缘分。”
傅棠没想到她想得这般通透,愣在原地许久,袁小真转身准备进段府,傅棠上前一步拽住了她的手臂。
“小真,诚如你所说,你说得都对,我不辩解。如今佩芷的日子好起来了,也与我无关了,咱们俩便也就全了老天爷的这份心意罢。”
袁小真只觉心一沉,品他语气终于郑重了些,比大庭广众下在包厢里问的那句诚挚多了,才算相信他认真对待了这件事,“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那年深春,最大的一桩喜事莫过于西府娶亲,棠九爷迎娶女老生袁小真,津门上下奉为佳话,都说这袁小真是因祸得福。
二人办的是西式婚礼,简单宴请了双方亲朋,袁小真穿着塔夫绸的婚纱,和傅棠一起在席间与人推杯换盏。那厢南京政府和桂系军阀打得热火朝天,这厢倒是其乐融融太平盛世。
段青山大抵算得上是最开怀的,傅棠上无父母需要照顾,新妇进门少了不少掣肘,再加上傅棠的人品他信得过,怎么想都算是一门好亲事,多饮了不少杯酒。
傅棠拎着瓶三星白兰地,跟袁小真一起敬到了他们这一桌,佩芷和孟月泠正低声私语,同桌的便是那年中秋在石川书斋小聚的友人们,少了个秦眠香——婚定得突然,傅棠和袁小真跟秦眠香的私交尚浅,便没邀她,只往上海传了个喜报。
佩芷跟孟月泠嘀咕:“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傅棠穿西装,平日里没见过他穿马褂之外的服饰。回头你也裁一身。”
孟月泠问:“好看么?”
佩芷盯着傅棠,像是心不在焉地答他:“还挺好看的。”
他语气酸溜溜的:“我觉着不过如此。”
佩芷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拉着他站起来喝傅棠和袁小真敬的喜酒。
赵巧容声称要养身体,那日滴酒不沾,大伙不饶她,于是成了宋小笙代喝。宋小笙一个人喝了两个人的份儿,连连告饶。
赵巧容毫不给他面子,当着众人面说他:“让你喝个酒真费劲。”
宋小笙红着脸笑,好脾气地不还嘴。
佩芷则路见不平,朝赵巧容说:“小姐夫帮你挡酒,你还说人家,那你倒是自己喝。”
她这一声“姐夫”叫了出口,虽说前面跟着个“小”字,赵巧容还是闪了个神,宋小笙的脸则越发红了,低头不看佩芷,闷声笑着。
赵巧容飞了佩芷一眼:“就你出来扮菩萨,夫妻间的事儿,你懂什么。”
姊妹俩自小就爱犟嘴,佩芷回她:“你敢做还不敢让人说呢。”
傅棠明晃晃地拉偏架,实际上就是为了呛佩芷:“人家那叫夫妻间的趣味。”
佩芷有些恼:“你是立马加进有家世的阵营了,我说什么都不是,就欺负我一个人罢!”
赵巧容朝着大伙用眼神挤了挤孟月泠:“别呀,你身边那么大个人呢,当我们看不到。”
白家兄妹、方厚载都尚未成家,闻言朝着佩芷和孟月泠含蓄地笑了,袁小真挽着傅棠,同样带笑。佩芷转头看向孟月泠,他眼神中正挂着宠溺和促狭,低头扫向她。
佩芷抿嘴也跟着笑了,没再跟赵巧容打嘴仗,傅棠则偕袁小真到下一桌敬酒去了。
那时西府的海棠花已经开得极盛了,成片的粉桃色结成了花墙,像波涛一样随风摇曳着,又不闻浓烈腻味的香气,旺盛地寂寂生长着。
傅棠请了照相馆的师傅拍照,等到婚宴散了之后,袁小真换了件绛红色绣龙凤双喜织锦缎旗袍,傅棠仍穿着那身西服,脱去了外套露出马甲,上面还挂着怀表链。佩芷和孟月泠皆穿白,用的是同一款料子,开春的时候佩芷亲自挑的舶来货,恰好裁了件旗袍和长衫。
四人在西府最大的一颗海棠树下合影留念,满面笑容。
那是最后一张合影,亦是他们四个的唯一一张,背面题字:民国十八年二月廿四,西府小影。
作者有话要说:
2022.2.28捉虫“他”改“她”
“民国十七年”改“民国十八年”
第52章 西府有海棠(4)
海棠花期还未彻底过去,佩芷和孟月冷开始同居。
在那个年代,未婚同居是极破格的举动,天津不比上海新派,整座城像仍笼罩着一层旧朝的纱,坊间皆是满口的礼义廉耻,对于佩芷的评价实在算不上好听,还有借此做文章之人。
听到风声后姜肇鸿定然第一个不赞同,和赵凤珊一起上石川书斋来劝说佩芷回家,若是不愿意继续住在姜家大宅,再给她在租界置办一处园子也可。
佩芷不傻,直白戳穿姜肇鸿,她想姜肇鸿怕是恨不得给她颁个牌坊,让她下半辈子都锁在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最好。别像表姐赵巧容那样,丢人丢得满天津卫都知道。甚至如果早知今日,当初大抵会把她掐死在娘胎里。
她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赵凤珊又气又伤,姜肇鸿却心平气和,想必是近几个月为佩芷的事儿耗空了心神,又发现佩芷彻底不在他的控制之内了,不得不接受这种现实的落差。
他当初逼着佩芷和佟璟元结婚,为的是她今后能好好相夫教子过日子,绝不是为了看到她今日彻底向他这个父亲拔剑。
佩芷不领他这个情,姜肇鸿才意识到,当初发现佟璟元对佩芷动手,他劝佩芷隐忍,只这么一桩事,就让她彻底对他这个父亲灰心了。
姜肇鸿劝不动她,如今决定采用的其实是和当初逼她成婚一样的方式,姑且可以归纳到“恐吓”一类。
夫妻二人坐上回姜府的汽车,姜肇鸿对赵凤珊说:“她曾在国民饭店住了一个月,搬到吉祥胡同也已有两月?想必口袋里的钱不日便会见底,你回去告诉伯昀和仲昀,发电报到上海给叔昀,谁也不准救济她。看她能坚持多久,受了苦就知道回家找爹娘了。”
赵凤珊含泪答应,为了佩芷能早日回家,也只能这样了。
正如姜肇鸿预料的那样,佩芷手头的钱确实不多了。刚从佟府出来她住国民饭店,吃穿用度一如往常,后来也是发觉手头紧了,才想到搬去石川书斋。她不会做饭,一日三餐都要在外面吃,过去大手大脚的作风没改,钱漏得自然快。
若是光吃饭还好,恰赶上换季,以前每逢换季她是必裁七八套新衣裳添置衣柜的,往往料子还选多了,堆在姜府的库房里,多年不曾动过。
如今手头不宽裕,这年春天她只有一件新旗袍,便是参加傅棠和袁小真婚礼那日穿的,也不是最紧俏的料子,姑且入她的眼。
佩芷便开始提笔写稿,卖字赚钱。当初闹离婚的时候跟《津艺报》的李主编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津艺报》主谈艺术,传统的京昆戏曲、新式的舞剧话剧,相关的文评都可以投稿,还有长篇和短篇小说连载板块。
佩芷每周供一篇戏曲评论的专栏稿,另外以前在《北洋画报》连载的长篇小说也开始在《津艺报》恢复连载,《津艺报》如今在天津的小姐太太圈子里行情不错,她也姑且可以混个温饱。
日子水平虽不如在姜家的时候,但外面的空气是自在的,关在金笼子里的鸟儿未必如外人看来那么幸福。
孟月泠看出她生活拮据了不少,她惯用软笔,墨一向是最上乘的桐油徽墨,如今换成了最普通的炭墨,他曾无意瞥见过她用毛笔戳着不合心意的墨水暗自较劲。
过去她洗澡要用外国香皂,石川书斋剩的那块用完了之后,她只能买一块便宜的国产香皂,或许应该叫肥皂,因为一点儿香味也没有。
诸如此类的用度上打折扣的事儿不少,孟月泠默默地把她原来惯用的东西都买了回来,佩芷却放在了柜子里闲置。
直到那月月末,她发现自己在登瀛楼挂的账也被结了,铁定跑不出孟月泠。
她像是憋闷了许久,晚上等他散了戏回来就跟他在院子里找架吵:“我图方便,一向是月末到登瀛楼去结账的,不是给不起,谁让你手快付这个钱了!”
她语气不好,孟月泠却丝毫不恼,平静地说:“我平日不能陪你吃饭,给你结个账不行?”
佩芷说:“不行!我不要花你的钱,我要是靠你养着,跟那些靠男人养着的太太们有什么分别?”
孟月泠说:“分别是人家是成了婚的,你跟我没成婚。”
他语气里带着股埋怨,佩芷一时语塞。早先孟月泠不答应跟她未婚同居,她为了让他同意,诓他先搬到石川书斋来跟她同住,她便跟他去注册登记。石川书斋这处宅子是佩芷买下的,孟月泠在万花胡同的宅子则是租的,所以才让他退租,二人住在石川书斋。等到孟月泠被她骗来了,她又反悔不答应他登记了,僵持到了如今这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