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声社那几个唱武生和画脸的都已经出来了,穿着水衣水裤,脸上都还上着妆,下一场是《龙凤呈祥》,角色多,大伙都在后台准备着。几个人强行把范二少爷提了起来,就要拽下台,台下观众都笑着看这场闹剧。
富少痴迷女戏子,大庭广众跪求婚,打响了天津卫新年的头一份喜报,国人自古传下来爱撮合姻缘的习惯在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都等着袁小真答应,没想到霓声社竟开始赶人。
范二少爷没想到这么快就上来了人赶他,急忙嚷道:“你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不嫌弃你,等成了婚也会一心一意待你,你又何必自轻自贱?”
袁小真气得当台摘了髯口,随手塞到了孟月泠的手里,中气十足地质问范二少爷:“你少污蔑我!你们放开他,让他说清楚,我为什么事情自轻自贱?”
几个师弟松开了范二少爷,范二少爷拂了拂衣裳的褶皱,朝着台下指着袁小真说道:“她曾找过天香院的鸨母,拿了那种药!已经是残花败柳了,你们谁还敢娶她?我敢!”
袁小真当即脑袋里轰隆了一声,赤红着脸盯着范二少爷,其他人的视线则都落在她的身上,她闭着眼睛都感觉得到。
孟月泠对这些绯闻不感兴趣,知道袁小真难堪,低声跟她说:“走了,别理会他。”
袁小真转身要跟孟月泠一起下台,没想到范二少爷冲上来拽住了她,霓声社的师弟又冲上去制服范二少爷,台上又闹了起来,台下的观众则议论纷纷。
范二少爷嚷着叫着:“小真!你就答应我罢!我对你是真心的!”
曹世奎紧紧一巴掌捂上了他的嘴:“答应你爹个头。”
袁小真哪里受过这等污蔑,可她无法解释,当初帮佩芷的忙,她确实去过天香院找鸨母要过避子汤药,不想如今被范二少爷拿来做文章。
她只能坚持道:“我没去过,你少给我泼脏水。”
曹世奎跟着应和:“你这是得不到就想着毁掉呢,大伙别听他的!”
范二少爷辩驳道:“谁说我要毁掉!小真,你做过的事情为何不承认,我又不在乎这些!”
袁小真激动地指着他说:“你闭嘴!我即便做过,也不会嫁给你!”
“你承认了?可他们没人敢要你的。”范二少爷随手指了个台下的男观众:“你愿意娶她么?”
男观众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看了看袁小真,摇了摇头。
范二少爷又指了另一个男观众:“你呢?”
男观众连连摇头:“我结婚了!”
范二少爷脸上闪烁着得逞的笑,转头说:“小真,你看!”
不想袁小真已经掀开台帘儿下去了,不愿意再跟他这个疯子争论。
他像是觉得袁小真已经是自己的了,大声叫道:“你们没人敢娶小真,那我就娶了!从今以后……”
傅棠站在北二包厢的栏杆前,拿扇子敲了两下,吸引了部分人的目光,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
傅棠脸上噙着笑,不咸不淡地说了两个字:“我娶。”
满园一片阒寂,看客俱是哗然,谁也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
范二少爷的愠道:“棠九爷!您别瞎搅合!”
傅棠用扇子指向了袁小真的小师弟:“去把你师姐请出来。”
袁小真还没走远就被叫了回去,孟月泠独自回了扮戏房,忍不住用手轻揉额侧,大抵是觉得吵闹。而袁小真一掀开台帘儿,就听到傅棠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范二少爷说没人敢娶小真,这话我听着不舒服,觉着不应该是这么个理。在座凡是爱听戏的,或是跟傅某相熟的,都知道我平时出入各处爱带着小真,也捧了小真好些年了。所以啊,今天范二少爷把小真架到这儿,我也就不得不张口了。”傅棠看向袁小真问道:“小真,你答应么?你年轻漂亮,戏也好,可有得选。不像我,除了有点儿臭钱,一无是处,还学会逼着姑娘嫁人了。”
众人都知道他表面上是说自己,实际是在骂范二少爷。
袁小真仰头跟傅棠对视,她还从未这样光明正大地盯着过他,傅棠也不回避她的视线,脸上还笑吟吟的,这种时候难免显得不郑重。
可她知道,他只是习惯这么笑了,代表不了什么的。
其实她应该拒绝,傅棠此举不过是为了帮她把面子博回来,她要是拒绝,效果会更好。可袁小真亦有私心作祟,眼前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就再没有了。
她朝他露出一笑:“我答应了。”
傅棠脸上的笑容顿了那么一刹,楼上楼下的人鼓起掌来,恭贺一桩好姻缘结定。只有范二少爷一人笑不出来,怔怔地像是难以接受眼前现实。
傅棠礼貌地朝周围和楼下的人作了个揖,回到椅子上坐下了,袁小真也回了后台,准备下一场戏。曹世奎把失魂落魄的范二少爷扯了出去,凤鸣茶园的管事出来告知,请大家稍安勿躁,《龙凤呈祥》照常上演。
佩芷姗姗来迟,身着白袍的赵子龙已经上台了,眼看着刘备也要上来了,佩芷悄悄去了后台,推开扮戏房的门,露出个脑袋猫在那儿。
孟月泠已经穿好了孙尚香的行头,不准备坐下了,闻声回头看过来,一见是她忍俊不禁。
佩芷闪身进了屋子里,故意咂着嘴说:“这么漂亮的香香,怎么就便宜了刘备那个老头儿?”
孟月泠无奈答她:“小真唱的刘备,想必在候场。”
佩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还以为是段大贤唱刘备。”
若是段青山唱,那这刘备是有些老了。
佩芷给他解释:“我表姐临时来找我,我陪她跑了趟医院,所以耽搁了,没赶上看你俩的《御碑亭》。”
孟月泠点头:“猜到了。”
他催她到前台去落座看戏,还建议她去傅棠的包厢,佩芷有些不情愿:“北楼包厢我坐不惯。”
孟月泠也不强迫她:“他或许有新鲜事儿跟你说。”
佩芷便一溜烟儿去找傅棠问了,孟月泠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总觉得时间没有变过一样,可实际大家早已经在尘寰走过一遭了,眼下所感不过是追悼往昔产生的错觉。
正是那几日间,佟府请了大夫到偏院为宋碧珠安胎,佟璟元恰好碰上下人要把佩芷留下的东西给处理掉,其中就有几包药。佟璟元看着已经显怀的宋碧珠,又想到佩芷,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拿了包药给大夫瞧。
大夫赶紧拿得离宋碧珠远了些,告诉佟璟元是避子汤药,频饮伤身。佟璟元坐那儿愣神,半晌发出哀戚的狞笑。
没想到紧接着宋碧珠不见了,卷走了佟家偏院里值钱便携的珠宝,再也没出现在天津卫过。
第51章 西府有海棠(3)
散了戏之后,佩芷大概也知道发生什么了,急忙去后台找袁小真,袁小真看着她脸上挂着歉疚,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先一步开口。
“你可别跟我说那些。”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佩芷,向她使了个眼色,显然顾虑孟月泠还在场。傅棠在前面被人绊住了脚,指不定什么时候也进来了。
佩芷感念她帮自己遮掩这件事,看向袁小真的表情夹杂着歉意和感激,袁小真握了握她的手,表示让她心安。
袁小真意味深长地说:“就当成全了我的私心。”
其实她还应该感谢佩芷。
屋子里还有孟月泠,不方便她们俩说体己话,佩芷暂时按下了愧疚,化愧疚为愤恨,咬牙说道:“这些没本事的男人,对他们来说对付女人最一本万利的法子就是把她娶回家了!”
对桌的孟月泠刚摘了鬓花,放下的动作顿了下,没插话。
袁小真不愿多说范二少爷,这时傅棠进来了,佩芷和袁小真听到开门声看了过去,恰好与傅棠对视。傅棠看了一眼佩芷,脸上的笑容未变,再转向袁小真,笑容却有些僵硬,接着竟错开了目光,袁小真也黯然地转回了头。
佩芷当这俩人是在害羞,那会儿她进了傅棠的包厢,傅棠怎么都不说,她好奇心被猫抓一样,叫了凤鸣茶园的伙计问才知道的。
她扯了傅棠出去,说是透气,实则春寒未散,入了夜外面的风还有些冷,月明星稀的,顶多天空的景致还不差。
佩芷笑着说:“你这倒也算阴差阳错地如所愿了。”
傅棠不明就里:“如什么愿了?”
佩芷说:“你当我迟钝,你不是喜欢小真?上哪儿都带着。”
傅棠片刻失神,笑得有些荒诞不经:“是么,你是有些迟钝。”
佩芷真心实意地替他们俩高兴,比自己当初结婚时开心多了,轻快地跟傅棠拌嘴:“你才迟钝呢。”
傅棠心想,这满天津卫最迟钝的就是你了。这么一想,又立刻否定自己,怪他藏得太深,可孟月泠怎么早就看出来了?傅棠暗道他心思细、眼光毒。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包香烟和火柴,抽出来还递给了佩芷一支,佩芷捏在指间,等他擦亮了自己的那支,火柴盒传到了她手里,她没急着点燃。
佩芷问他:“你何时开始抽这种烟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刚认识的时候,他说他只抽旱烟,还要人伺候着才抽。
傅棠想到那个雪天在登瀛楼对过看到窗前郁闷吸烟的佩芷,不过是不久前的事儿,却像是恍如隔世了。他只是觉得,那个时候的她,内心应该是极纠结的,总之不好过。
傅棠不答,幽幽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跟我说,若是做错了选择,便硬着头皮往下走,走不下去了再重新做选择,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佩芷不懂他为何突然提起这句话,有些害臊地笑了笑:“那时涉世未深,不过是纸上谈兵。”
傅棠摇头:“说得很对。”
佩芷还捏着那支烟在手里把玩,烟丝都已经抖了出来几根,随口问他:“你做错选择了么?”
傅棠那时不确定,心中的惊惶到底是不是因为后悔,他确实有些畏惧面对袁小真,以及面对婚姻。
可他不想让佩芷再做错选择了,他真心地盼望她今后的日子能过好。傅棠告诉她:“有些事我想你应该知道。当初你爹逼你嫁给姓佟的,你怪静风无动于衷,对他颇有些失望,其实你误解他了。”
佩芷愣住,傅棠继续说:“你们从南京回来之后,你答应嫁给姓佟的之前,静风曾去见过你爹,具体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定然是求过你爹准允你们的婚事的,可你爹不答应,他想必也无能为力。”
佩芷半晌说不出话来,呆呆地问了他一句:“真的?”
傅棠叹了口气,吸了口香烟,点头道:“真的。”
她便又不说话了,她从未怀疑过孟月泠对她的心,可她亦知道他性子高傲,当初在耿府姜肇鸿百般给他难堪,她以为凭他倨傲的性子定不愿意上门求人,两人相处了那么久,他也是毫无反应。甚至因为亲事未定,他不越雷池半步,她只能暗自气恼。
傅棠在月光下盯着她怔怔出神的侧脸,没张口打扰。其实他何曾不想她追问自己一句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正如当初他派人盯着她跟佟璟元一样,她当真丝毫不好奇他对她过分密切的关注?
只要她今夜问一句,他便有了个说出缘由的契机,也算为了自己争取一次。
可他知道,她不会问。正像她曾经说的那样,飞走的鸟儿,他再怎么傻等也没用。
这时孟月泠和袁小真已经收拾好出来了,两个人换上了常服,性别又调转回来了,看得人一瞬间有些错愕。
孟月泠朝她淡笑,叫她:“佩芷?我们先走。”
佩芷把手里的香烟和火柴塞回傅棠手里,跟着他走了。
一路上她有些缄默,孟月泠看出来了,但他一向是享受沉默的,便没打破。只在走进僻静的巷子时拉住她的手,就这么默默地陪着她走过黑暗。
到了石川书斋门口,手还拉着,佩芷牵住不放,孟月泠无奈地跟她一起杵在那儿,低着头像是在问她做什么。
佩芷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孟月泠把她抱住,听她声音闷闷地说道:“对不起,当初说那些话,其实很后悔,一直很后悔。”
突如其来的道歉出乎孟月泠的意料,他以为他们就要这样绝口不提那段不愉快的过去,就像当初刻意回避在耿公馆那晚姜肇鸿对他的刁难一样。
孟月泠轻描淡写地说:“都过去了。”
佩芷摇了摇头:“是我太懦弱了,我还误解你什么都没做。傅棠刚刚跟我说了,奶奶中风了之后你找我爹求过亲,我却说你什么都没做,骂你维系着微不足道的自尊与颜面。”
她只知道孟月泠求过亲,仅仅一次就已经足够作践他了,她不知道他求过三次,所有的自尊和颜面都扫地了。
“怪我没说,我也有错。”他将另外两次潜藏于心底,不愿再说出来平添她的愧疚。
佩芷摇头:“我才是罪恶滔天的那个,我活该如此。其实我从未想过你还会在原地等我……”
孟月泠抚了抚她的头,平静说道:“你追了我那么远,我在原地等等你,也是应该的。”
佩芷有些哽咽:“我何德何能,其实我配不上你。”
外面的风言风语她并非充耳不闻,曾经的姜四小姐他一个戏子高攀不起,可如今风向彻底变了,老话说“一马不跨双鞍”,她成了婚又离婚,闹得满城风雨,都说可惜了孟月泠这么个干净的玉人。
孟月泠说:“外边那些腌臢话,你竟也信。天冷,先进屋去。”
他用手帕给她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她平日里不施粉黛,满头最值钱的也就是那根挽头发的金钗,她戴金一向不显俗气。薄唇泛着白,圆润的鼻头被风吹得有些泛红,他忍不住用指头刮了下。
进了屋子里打开灯,孟月泠看到她桌案上还摊放着未收拾的墨宝,想必出门之前还在习字。上书: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他问她:“最近在读《西厢》?”
佩芷摇头:“很小的时候读过,我爹说是艳书,才看到崔夫人拆散鸳鸯就给收走了,只记住了这句词,那会子想起便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