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芷已经把眼泪忍了回去,像是有些哀莫大于心死。
姜肇鸿又对她说:“璟元也说了,你成了婚之后一门心思扑在你奶奶身上,冷落了他,他心里不快活,其实他还是太在乎你了。爹想了想,你到底算是嫁到佟家了,整日里往娘家跑,传出去多不好听。”
这件事情上佩芷决计不让:“我必须每天都回来看奶奶,您别忘了,我不得不嫁给他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姜肇鸿不会忘,点头答应:“没说不让你回来,可你也不能整天都待在娘家,倒像是佟家苛待了你一样。璟元说你好些日子没进戏园子了,自你奶奶病了之后。他愿意陪你去看戏,上午来家里照顾奶奶,下午出去逛逛,跟璟元培养培养感情,多好……”
佩芷冷笑道:“璟元璟元璟元,满口的璟元说,璟元说什么您都信,是不是佟璟元才是您的亲儿子?”
说完她转身就走,佟璟元从屋子里追出来,急忙跟姜肇鸿、赵凤珊道别,和佩芷一道回去了。
车子路过凤鸣茶园的时候,门口灯火辉煌,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佟璟元喊司机停下,问佩芷:“你不是想听戏?我陪你去。”
接着便要让司机去买票,佩芷把人叫住,从手袋里掏出表来看了眼时间,估摸着压轴戏快唱完了,那就要到孟月泠的戏码了。
“我今日没心情看。”佩芷拒绝,接着跟司机说:“回去罢。”
佟璟元回身看一眼热闹的凤鸣茶园,像是吃醋地说:“怎么,还看了看时辰,怕遇到他?”
佩芷长长吐了一口气,像是跟他同乘一辆车极其窒息的样子,但也没回击他的话。佟璟元一拳打在棉花上,也不自讨没趣了,两人一路无话回到佟府。
佟家的汽车刚驶离凤鸣茶园门口的时候,孟月泠跟傅棠下了黄包车,错过得正好。
两人一同进了茶园,嘴里说的是刚收到的邀帖。近些年天灾人祸频生,洋人的慈善拍卖募款方式流行起来,适逢刚上任不久的戴市长正想着一展宏图,准备在稽古寺那边再建一座学堂,和已有的官立中学堂一起,在铃铛阁一带兴办教育。
戴市长邀孟月泠前去致辞,至于傅棠,自然是想让傅棠掏些银子或者捐些拍品出来。
傅棠不打算去:“我倒不是舍不得这点儿钱,你让我直接把钱给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分了我都乐意,可那戴市长……你甭对他抱什么幻想,钱能有一半儿花在办学校上就阿弥陀佛罢,我瞧着他就是手头紧了,找个机会跟大伙要点儿。”
孟月泠竟像是答应了,淡淡回傅棠道:“他没想拔我的毛就成。”
傅棠稀奇:“你小心他真踅摸来个什么点翠头面、缂丝行头出来,到时候你想不掏钱都难。”
孟月泠说:“我是铁公鸡,并非一毛不拔,而是无毛可拔。不如棠九爷家产万贯,须得时时刻刻提防着。”
傅棠听出来他又是在损自己呢,回呛道:“孟二爷可谦虚了,您要是都无毛可拔了,我也离下海唱戏那天不远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调笑着进了扮戏房。
那厢佩芷和佟璟元回到佟府,下人就给佟璟元递上了邀贴,佟璟元打开看了两眼,他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看懂了上面文绉绉的话。
“这戴庸霖又变着法儿地想着诓我的钱呢?”佟璟元嘀咕道,扬手就打算把那邀帖给丢了。
可他看到进了屋子的佩芷,计上心头,拿着邀帖进去了。
天已经黑了,佩芷发现屋子里就他们两个,难掩心慌。
佟璟元看出了她的惊慌,心里不大好受,但又不知道怎么化解,只能干巴巴地把那张帖子递了过去:“戴市长要办拍卖会,我陪你去看看?选几件你喜欢的珠宝首饰带回来,也当我捐善款了。”
佩芷没有打开看的意思,果断拒绝:“我要照顾奶奶。”
佟璟元又碰了一鼻子灰,帖子就丢在了桌子上没管,眼看着天色不早了,他准备今夜睡在这儿,唤丫鬟进来铺床。
佩芷防备地看他,幸好等到上了床他身上的衣裳还整整齐齐地穿着,佩芷提心吊胆地睡在床里,背对着他。
佟璟元看着她柔弱的背影,独自靠在那儿想了很久两人小时候的事情,直到关上了灯躺下,他才在黑暗中开口:“佩芷妹妹,对不起。”
第46章 咫尺隔天涯(4)
自打佩芷成婚之后,虽然时日不久,但肉眼可见她整个人沉稳了不少,可那沉稳是经由大悲大痛后被迫沾染上的,细数其中的情感,想必忧愁更多。
许是见佩芷不开心,姜老太太的状态也跟着不好,佩芷只觉得那张老态龙钟的脸愈加疲怠了,两个人相互作用着,常常静默地独处半日,气氛早不如她还在闺阁时那般惬意。
佩芷心中憋闷,赵凤珊显然是受了姜肇鸿的意,下午日头还正盛着就催她回去。
佩芷便提着副笑脸跟姜老太太道别,随后差遣司机送她到凤鸣茶园,她是真的想听戏了。
站在凤鸣茶园门口的时候,佩芷满心惘然,如今才迟觉,当初停止学业后闷头钻进了戏园子,和如今再进戏园子,其实都是一种逃避。
换句话说,她跟那些耽溺于烟馆逃避乱世的瘾君子没什么区别。
司机是佟璟元的人,非要跟着她,佩芷没什么脾气,只当现成的人不用白不用,让他去买票。
票务处里的那个伙计是眼熟佩芷的,问司机:“你是帮姜小姐买票?”
司机纠正道:“是我们家佟太太,不是姜小姐。还有没有包厢票了?”
伙计摇头,又点头,看得司机云里雾里。接着伙计叫了看座的出来引佩芷进去,佩芷只当作买完了票,跟着进去了。
她被引到了南楼的第二间包厢,一个绝不陌生的地方。看座的说道:“姜小姐,这包厢一直给您留着呢。”
佩芷本不愿意进去,问道:“还有没有别的包厢了?”
看座的摇头:“这会子压轴戏马上要开锣了,近些日子小真姐的戏很是卖座儿呢。”
佩芷便也不再矫情,进去落座。
刚一坐下,周围其他包厢还有楼下池座儿的人都看了过来,佩芷这才意识到,想必这间包厢空了许久了,一直给她留着。当初他说只要他在凤鸣茶园唱一日,这间包厢就给她留一日,要她常来看他,佩芷想着这些,满心人事斑驳的荒凉之感。
那晚袁小真唱的是《搜孤救孤》,讲的是程婴为救赵氏孤儿舍弃自己亲儿子的故事。
宋小笙扮的程妻,被程婴以大义相逼,含泪舍子。佩芷看着台上眼熟的人,不知宋小笙何搭了霓声社的班,都是些熟面孔,他们还做着自己原本的事情,只有佩芷变化斐然。
她不禁想到上次跟孟月泠一块儿听袁小真唱《搜狐救孤》时的光景,两人在包厢里毫不客气地表达对这出骨子老戏的厌弃,憎恶满口吃人的仁义道德。她抛出个话茬他就能懂其中的深意,她亦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那些都是很美好的记忆。
袁小真一下了台就来包厢找佩芷,还作着一身程婴的打扮,正好拦住要出包厢的佩芷。
“不用人告诉我,我在台上就看到你来了。你要上哪儿去?”
佩芷如实说:“准备走了。”
袁小真问道:“大轴不看了?”
佩芷随便找了个借口:“还有事,不看了。”
袁小真立马就明白了,她只是不想看孟月泠而已,也没挽留,只问道:“那你明儿个来来不来?”
佩芷答道:“来看你的戏。”
袁小真笑说:“那真是不胜荣幸,蓬荜生辉。”
佩芷便说:“所以你可挑些有意思的戏唱,《搜孤救孤》这种我最不爱看了。”
袁小真说:“还有你这样直接点戏的?行行行,等我一会儿下去知会派戏管事一声。”
佩芷随手从无名指上拽下来枚鸽子蛋大的翡翠镶金戒指,塞到了袁小真手里:“这包厢我不能白坐,你别直接跟他说这是我给的,给春喜罢,就说是台下的座儿赏的。这样东西既到他手里了,我也坐得心安。”
袁小真看着手里那么大的戒指有些惊讶:“即便你要给,也不必给这么贵重的……”
旁边的司机投过视线来,佩芷按住她的手让她把那戒指攥紧了,说道:“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首饰,就这个罢,反正戴着也忒重了些。”
袁小真便没再推辞,答应下来,目送佩芷下楼离开了。
前台后台将两人生生隔开,佩芷从正门出去,坐上车到登瀛楼去吃晚饭,她宁可自己在外边吃,也不愿意回佟府去。
孟月泠则跟傅棠在后台的扮戏房里一边闲聊一边上妆,袁小真拎着髯口进来,傅棠主动说道:“听说姜四来了?你去跟她说话了?”
两人都暗自打量着孟月泠的动作,可他像是知道他们在盯着他一样,表面让人完全看不出端倪。
袁小真便答傅棠,故意没说佩芷已经离开:“嗯,来了。”
果然傅棠接道:“那我一会儿找她去,跟她一起听静风的大轴,你听不听?”
袁小真这才说:“听不了了,人家已经走了。”
傅棠语气悠长道:“哦?倒二都听了,哪有错过倒一的道理,她这样子倒像是我们静风小气,不让她看一样。”
袁小真没接话,两人显然是在等着孟月泠开口。
孟月泠语气淡淡的:“我未曾说过不让她看。”
那显然就是盼着她来看。
傅棠又嘀咕道:“也不知道她跟那佟家少爷日子过得怎么样……”
袁小真赶紧剜了他一眼,显然警告他闭嘴,傅棠收了口。
没想到孟月泠竟接话:“棠九爷管得也太宽泛了些。”
傅棠自认应该打嘴,袁小真心里想着刚刚见到佩芷那副忧愁萦绕的模样,没说出口。
她没着急坐下卸妆,而是走到了孟月泠身旁,伸手把掌心的戒指搁在了桌子上,戒指在桌面上晃了两下,平稳地立在那儿。
孟月泠看了一眼,没做声,显然在等袁小真开口。
袁小真直说:“今晚座儿上得有些满,小虎直接把她引到南二包厢去了,她就在那儿看的。”
孟月泠像是事不关己一样,冷声说:“没人不让她坐,那间包厢本就是她的。”
袁小真说:“可她如今……大抵是不想欠你,让我把这个给你。她让我别跟你说是她给的,本来让我交给春喜,我想着还是跟你说清楚了比较好。”
傅棠凑了过去,捻起那鸽子蛋大的戒面,对着灯光多看了几眼,小声说道:“这可是好东西,够给戴庸霖捐所学堂了。可我瞧着眼熟,凡是过了我的眼的宝贝,我是不会忘的。”
他在那儿想了半天,戒指放在桌子上,孟月泠都准备出去上台了,傅棠突然拍了下大腿:“我想起来了!”
春喜开了门,孟月泠迈出门槛的动作一顿,听得傅棠的声音从耳后传来:“这不是她登报的结婚照上戴的婚戒么?”
袁小真说傅棠是不是记错了,哪有把婚戒当彩头赏了的,孟月泠已经命令春喜:“拿去找人把镶金和翡翠给拆了,换钱回来领赏。”
傅棠嚷道:“这么好的工艺,也不用拆了罢?拆了价钱可要打折扣了。”
袁小真问:“真要卖?留着收藏也好。”
他想这东西对他来说有什么好收藏的,给了春喜个眼色,春喜立马笑眯了眼答应:“好嘞!”
次日佩芷还是照常那个时辰离了姜府,前往凤鸣茶园。进门的时候她还留了心眼,看了下门口立着的牌子上写的戏码,过去她是全然不看的。
傅棠几乎跟她是前后脚的工夫,直奔着南二包厢来,那时候冬天都已经快到了,他手里还拎着把扇子,脸上噙着笑,掀开帘子说道:“哟,我瞧瞧,这不是佟家大少奶奶么?”
没想到对上佩芷木然的面庞,他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佩芷给了门口的司机一个眼色,他是佟璟元的衷心奴才,还想着拦傅棠。
傅棠落座后,台上的戏已经开场了,佩芷静静地看着台上的袁小真,没了以往的活泛劲儿。傅棠心思却不在戏上,许久才幽幽开口:“你似乎不大开心。”
佩芷没看他:“棠九爷多想了。”
傅棠追问:“那姓佟的待你不好?”
佩芷发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语气有些故作轻松,像是以前那样调笑的语气反问他:“你瞎想什么呢?不说盼我些好。”
她明明就在眼前,傅棠却觉得她离自己很远,不禁想到二人刚认识的时候,她撺掇他一起爬树,竟已经多年前的事情了。
后来傅棠没再多问,像是受了佩芷感染,整个人也有些沉闷,静静地看完了袁小真的戏。
袁小真一下台,佩芷一秒都不多留,拎起手袋就要走,傅棠情急之下拽住了她的手腕,她手腕上的伤还没好,疼得皱眉,傅棠被她夸张的反应惊到,赶紧松开了手。
佩芷说:“我还有事,真的得走了。”
傅棠和袁小真一样,没戳穿她找的这个毫无水准的借口,放她走了。
佩芷走之后,傅棠留在包厢里继续看孟月泠的戏,派了个人去跟着。不多会儿人就回来报了,说佟家少奶奶独自去了登瀛楼用晚饭。
傅棠还不大相信,问佩芷是不是在等人,可却得到否定的答案,那便就是她自个儿一个人在外边吃饭。傅棠只觉得心底里有些闷闷作痛,说不好那种情绪到底是怎样的、因为什么。
戴市长举办拍卖会那天,佩芷刚到凤鸣茶园的门口,就发现今日袁小真的戏码排在倒一,倒二则是孟月泠,她本要踏进去的脚也就收了回来。
这个时间吃晚饭确实有些早,可她还不想回佟家,便还是去了登瀛楼,先没急着点菜,而是喝了盏茶打发时间。
佟璟元这时候来了,他不知怎么的,许是受了佟老爷的命令,还是得去参加拍卖会,让戴市长薅一薅羊毛,来这儿是邀佩芷一起去。
佩芷想着要躲凤鸣茶园里的孟月泠,又吃不下去东西,也不愿立刻就回佟府,于是便答应了佟璟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