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极缓慢却极笃定:“你是云儿,你是云绣球儿!”
柳云芷只觉得全身血液瞬间都灌到了脸上,她眼睛睁大瞪着他,头脑空白了几秒钟,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理智和声音,恶狠狠道:“荒诞不经!荒谬绝伦!”
她叫喊得极大声,可是自己都觉得心虚,刚刚那一瞬间眼神一定已经出卖了自己。
景逸倒冷静了下来,倒退了几步,深出一口气,目光灼灼盯着她:“今日你我脾气都不好,姑且就不聊了,改日我找你好好说话!”
说完大踏步转身出门。
柳云芷浑身大汗跌坐在地上。
木桃在外面听两人大吵,又怕又急,却不敢进来,见景逸走了,才赶紧进门,扶柳云芷回房间,又怯怯地道:“小姐,你……你怎么能跟太子吵架?”
柳云芷坐到桌子前,视线扫过那封封好的信。
木桃也看到了,立刻道:“小姐,我马上安排人送走!”
柳云芷疲惫的摇头:“不必了,立刻启程回京。”
木桃惊道:“小姐,现在启程可要半夜到府里啊!”
柳云芷有气无力道:“走吧!”
景逸今日能说改天好好说这句话,就是心中已有了计划。
柳云芷夜半才回到承恩公府,提前早就有下人快马回府通报,柳氏夫妻迎回女儿后,柳府的灯火彻夜未熄。
第二日是大朝会,柳全德早早就到了宫门前。
金水桥前已经有一些官员站在那闲聊寒暄。
柳全德下轿,远远看见陈相国单独站在一隅,脸色阴沉,没有跟身边任何一人攀谈,显得心情不佳。
柳全德伸手摸了摸袖子里的庚帖,提步向陈相国走去。
陈相国抬眼看见柳全德走过来,脸上急忙浮现笑容,微微有些难堪和歉意。娇娘出现后,陈府内部也商议多次,还未来得及与柳府交待此事,而柳府一直静悄悄的,也一直没表露态度,陈相国此时见柳全德过来,心下忐忑,不知柳全德是来翻脸的还是来质问的。
柳全德却是满脸笑容,两人见礼后,柳全德便轻攀陈相国的胳膊,显得很熟稔的样子:“陈大人,听说贵府厨子做的一手好雁肉,不知今日下朝后可有口福一品啊?”
陈相国一听此言,双眼放光,忍不住“哈哈”大笑,忙道:“承恩公可是请也请不到的贵客!我还珍藏了一坛二十年的女儿红,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大雁乃六礼之一,女儿红也是嫁女儿才喝的酒。两人俱都心领神会,相携哈哈大笑。
柳全德心下安定,只需今日双方将庚帖一换,就算是口头上将婚事定下了。
昨夜女儿仓皇回府,复述了陈思行的表态,夫妻两个也非常满意,柳全德总觉得娇娘这件事不简单,多半是有心人搞乱,但也不知是冲着陈府去的还是冲着柳府去的,但还是早日定下亲事为好。
陈府也一早接到了陈思行的口信,坚定要求娶柳云芷。原本陈相国还想怎么去开这个口,没想到柳家却是心有灵犀,当下也是心怀畅快。
两人俱都得偿所愿,日后又要做亲家了,不免就彼此亲近起来。其他大臣一见,便心领神会,看来陈柳的亲家是做定了。
忽然一人在身边说话:“柳公爷!”
柳全德回身,却见到福来笑嘻嘻在身后行礼:“柳公爷,太子殿下请您过去说话。”说完一示意,远处太子一身红袍,正笑吟吟望过来。
柳全德听说太子是在雁栖湖的,竟然今日也回了京城。虽然他与太子共朝多年,但一直没什么私交,这也是第一次太子在朝会前要召他私聊。
柳全德满腹疑惑,与陈相国拱手告辞后,急忙向太子走过去。
走近后柳全德准备见礼,太子却急上前几步,紧紧一抬他胳膊,笑容满面道:“说起来,承恩公也是孤的舅舅,原本就是孤的长辈,万万不可如此!”
柳全德更是疑惑,他见过太子没有上万次也有上千次了,几时太子认过他是长辈?
太子又一挥手,身边一个内侍捧了几个锦盒上前一步,太子含笑道:“舅舅,这是东北进贡的虎骨酒,听闻您膝盖有旧伤,虎骨酒效果不错,您可以试试。这是高丽朝贡的高丽人参,给舅母补补身子,孤让人一会儿送到府上去!”
柳全德急忙告谢,更加惊惑不定,不知太子忽然的亲近意味着什么,只能当作燕青山柳云芷相救的回报了。
五十二、圣旨一下
殿内传来鼓响,太子含笑揽住柳全德胳膊:“舅舅,一同上朝吧!”
柳全德诚惶诚恐,微微向后让了半个身位,众目睽睽之下被太子携手上朝了。众朝臣在后面投来艳羡的目光,太子啊,储君啊,未来的皇帝啊,谁不想抱抱大腿。
待众大臣都上殿后,柳全德看见对面的陈相国,径直投来的疑惑目光,柳全德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太子何意。
大朝会基本都是走走形势,讨论一下无关痛痒之事,重要的朝政都是要在皇帝的御书房决定的,因此柳全德就一直在走神儿,琢磨太子的态度。
眼看着今日的大朝会就要结束了,大家就等陛下起驾回宫了,皇帝却一挥手,得胜就佝偻着走上前,展开一道金色的圣旨,开始颤巍巍宣读起来。
柳全德只听到四个字“柳氏云芷”四个字,脑子就嗡地一声,迷迷糊糊听到最后一句“秉资淑孝,赋性宽和,堪配太子景逸”,便感觉胸口宛如压着一块大石头,连喘气都要喘不过来,要不是身后的同僚以为他欢喜得疯了,捅了捅他,他都忘记了上前跪倒谢恩。
皇帝面色和蔼,温声道:“全德,孩子们都长大了,都长得挺好的。”
说完乐呵呵的回后宫了。
柳全德头晕眼花,眼冒金星,跪在地上起不了身。景逸亲自上前扶起他:“以后要称舅舅为岳父大人了!”
柳全德迷茫的看他,眼神儿一时不能对焦。
景逸一笑:“此刻钦差应该已经去府里传旨了,孤过几日会登门拜访!”说罢也拂拂袖子走了。
柳全德踉跄转身,一回身,陈相国一张铁青大脸怼到他眼前:“柳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全德这次是用尽全身力气摇头:“我真不知道啊!”
柳全德晕晕沉沉回府,跟宣完旨意的钦差擦肩而过了。
本以为回到家会看到两个抱头痛哭的娘俩,结果看到母女两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见到他回来,还能勉强露出安慰的笑容。
柳夫人并非寻常妇孺之辈,上一次北元和亲,柳全德回府她一顿闹腾,是因为知道还有回旋余地。这次皇帝直接下了明旨,便是回天乏术了。
倒是柳全德,一看到女儿就忍不住哽咽起来:“云儿,是爹无能……”
柳云芷赶紧揽住父亲的胳膊:“爹,别说了,换做别人家,这是天大的喜事呢!”
可不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啊!
柳夫人也道:“是啊,既然是命中注定,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既然了然大师都说咱们云儿福泽深厚,那定然是能平平安安的!”
柳全德望着老妻和乖女儿,终于忍不住仰天长叹一声。柳家自他开始,读书走科举,兢兢业业走仕途,不靠姻亲身份做尚书,就想摆脱外戚的身份。唉不过也算了,他柳全德一生也就一个女儿,只要女儿能平安,也就不管身后事了。
这一下子,柳家立刻炙手可热起来,声势不亚于当日柳皇后册封之时。大家都说皇帝陛下真乃情深意重之人,这么多年对先皇后还是念念不忘,又让太子娶了先皇后的侄女。
还有人言之凿凿绘声绘色的形容,柳云芷与先皇后如何相像,如何才貌双全,如何被了然大师称赞等等,总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而且这一次太子景逸的态度十分明确,与当初李家亲事时一直暧昧朦胧不同,圣旨一下的第二日太子就亲自上门,奉上各色礼物。太子大婚自有礼部操办,因此太子的拜访,只是一种姿态,表明太子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
一时间,仿佛全京城的人车马都涌到了承恩公府门前,可是承恩公府却大门紧闭,概不见客,据说这次是柳夫人又病了。
虽然府门关闭,可是东宫的礼物和侍者却流水般地上门。
第一次送来一副画。
柳云芷打开看,原来是当初景逸给云绣球儿没画完的那副画,这次画完了,却是憨态可掬的云绣球儿蹲坐在一个女子的膝上,那个女子赫然就是自己。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伸出手缓缓抚摸着那只可爱小狗。景逸画功了得,云绣球儿画的可爱之极,女子的容貌也极逼真,眉眼间含笑盈盈。
柳云芷卷起来随手递给木桃:“收起来吧。”
木桃应声接过,又道:“小姐,要不要给太子殿下回礼呢?”
柳云芷懒洋洋道:“东宫什么东西没有,哪里稀罕咱们的回礼。”
第二日,东宫又遣人送来一个锦盒,打开之后,是那只象牙白球。
柳云芷仍然面上没什么喜色,伸手拿出来,轻轻抛了几下,又让木桃收起来。
木桃仍然试探着问:“小姐,太子已经送来很多礼物了,咱们真的不回礼吗?”
木桃真的觉得,太子诚意已经足够了,但是小姐不但没有回礼,连个只字片纸都没有,显然是冷着东宫的。但是小姐现在心思深,她不太敢给小姐出主意。
果然小姐只是淡淡摇摇头,便把这件事放到一边了。
果然这次之后,东宫仿佛也知道了这位准太子妃的态度,便静悄悄的不再送礼物过来。
安静了几日,有一日黄昏,柳云芷收到了一张琴,是陈思行送来的,正是他们在雁栖湖相遇时,陈思行弹奏的那张琴。
后来他们闲谈时,陈思行谈及,这张琴是他幼师启蒙恩师所赠,随他走过千山万水,随身携带从不忘却,犹如恩师挚友,
这次他黯然心伤,便决意启程远游,即将离京之际,竟将这张琴送来了柳府。
但除了这张琴,没有只字片语。
柳云芷手指拂过琴弦,心底淡淡惆怅。她明白,他的意思。
“事已如此,还有什么可说?”
夕阳淡淡金色的光辉,从窗棂间透进来,洒在琴弦上,终于一点点流逝而去。
当房间里满是暮色时,木桃进来掌灯,看见柳云芷孤独的坐在黑暗里。
木桃一直想不明白,小姐就那么不想嫁给太子吗?当初那么喜欢太子,追到世上众人皆知,不惜自毁清誉,可是后来却忽然疏远了太子,甚至赐婚后一直闷闷不乐。
可是她却问不出口,她觉得问了,小姐也不会说。
柳云芷何尝看不出来,木桃总是瞅着她试探的眼神儿,可是她是觉得,说了木桃也不会懂。
大概是说了,景逸也不懂。
那这辈子,这婚姻,是不是也永远是两个不懂的人呢?
柳云芷觉得有点心灰意冷。
打发了木桃去休息,木桃临走时想替她关窗,柳云芷道:“今晚月色这么好,别关窗了。”
月色明亮。
柳云芷托着腮沉思,伸手“铮铮”拨弄琴弦。
静悄悄的房间里,忽然一个声音道:“这张琴不够好!”
柳云芷回头,月光下,窗子外,景逸双手托腮拄着窗台,笑嘻嘻的盯着她道:“明日我送你一张更好的琴!”
五十三、月下谈谈
柳云芷霍然起身,板着脸:“太子殿下深夜到访,我这就叫阖府起来迎接!”转身就要出门。
景逸轻轻一按窗台,身形一动,已跃进房中,赶紧拦住她,笑道:“好好好,你别生气!我就是前几日上门没见到你,心中担心,就想来瞧瞧你!”
柳云芷冷着脸子瞪他:“堂堂太子殿下,竟然做这样鸡鸣狗盗的事情,也不怕被人捉住!”
景逸一笑,略有些得意:“就这区区承恩公府,以我的能耐,当然是想来就来!”
柳云芷不理他,转身坐下,理理自己的裙摆:“那就请殿下想走便走吧!”
景逸也不接她的话,自顾自的转悠着,四周打量她的闺房。
景逸极少进女子的闺房,即便是偶尔一下公主妃嫔的寝殿,也是短瞬即走、目不斜视。因此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参观少女的房间,何况又是自己未婚妻的闺房,心理完全无压力。
满眼都是鲜亮明快的颜色,样样事物都是软绵轻柔,处处花团锦簇、团团绣纹蜿蜒,还有若有若无的香味,闻上去温馨舒服,闻久了又有些脸红心跳。
景逸自己的寝殿、书房都是男子的简约风格,现在才知道,原来这女子的房间摆得满满当当,仿佛猝不及防一下子都涌到面前一样,满屋都是那些琳琳琅琅的小物事,或美丽或精致,只是看上去好似都没什么实际用处。他颇为好奇,一会儿拉扯一下流苏,一会儿摆弄一下香炉,一会儿又打开妆匣东翻西翻。
柳云芷终于绷不住了,忍耐不住怒斥他:“谁让你乱动我东西啦!”
景逸却翻出了一对碧玉珠子的耳珰,正是那日北元夜宴柳云芷戴的那副,心中微微触动,手一翻,已经悄悄藏入袖中。
转过身,景逸坐到柳云芷对面,低头看看桌子上那张琴,抬眼凝视柳云芷,柔声道:“我说了,会跟你好好说话的。你跟我说说,为什么赐婚之后你一直不开心?”
柳云芷低头不语,心里却想,该怎么说他才能懂呢?
景逸看她踌躇,继续柔声道:“云儿,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要跟我说呀,若是你不说,我只会胡思乱想,我若是猜错了,你又要生我的气,所以你看,你还不如明明白白的告诉我。”
柳云芷抬头看他,暗自琢磨,他还不算不可救药,或许可以尝试用他能听得懂的语言,跟他说说。
于是先长吸了口气,才心平气和轻声道:“那日我说,我决定嫁给陈思行,可你转身就去请了圣旨,这强压下来的婚事,我怎么能开心?”说完微微撅起嘴。
柳云芷诽谤圣旨,按理要吃罪的,景逸却笑得轻松:“你又不喜欢陈思行,我怎会让你嫁给他?”
柳云芷眉一立,嗔道:“谁说我不喜欢他?”
景逸一手托腮,歪着脑袋看她,轻轻笑道:“云儿,你喜欢我呀!”
柳云芷脸“腾”的红成一块大红布,一时急得嘴里都绊了蒜:“你你你胡说!谁谁谁喜欢你了!”
景逸看她狼狈,笑得更欢畅:“不喜欢我?以前种种我就不提了,自从你宫内受伤之后,每次一遇到我,你就一直在看我,你自己都没发现,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