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府稍作思索,便招来身侧的侍从,片刻后侍从倾身附耳小声同徐知府回话。
“……唐姑娘。”
徐知府刚刚派人去厨房询问了分食了松茸排骨饭的几人的状况,无人中毒或身体不适……这起码能够证明,在将食盒带出厨房前,这份松茸饭是没有毒的。
这估计也是唐龄想用刚刚那段话来证明自己无罪的本意。
“我便给你三日时间。”
听见自己意料之中却依旧格外欣喜的回应,唐龄不禁微微扬起唇角,亮晶晶的褐色眼眸带着丝丝得意与惊喜,她抬起眼帘,直见知府脸上的神色虽平静淡然,但依旧能够辩得一丝伤痛之意。
毕竟失去的是自己的亲骨肉,哪能冷酷无情至此,唐龄听他这悲痛中却依旧公平公正的评判,不禁升起丝丝敬畏尊敬之心。
待拜谢过徐知府,唐龄也从刚刚的欣喜中舒缓脱离了出来,行至小花园处,夏夜丝丝凉意渗进肌肤皮肉,唐龄只觉得打心底的恐惧与不安叫她手脚冰凉。
自己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要如此谋害自己?
“唐龄。”
从身后幽幽传来的男子呼唤声叫唐龄脚步顿住,这声音熟悉且叫人心慌,唐龄心跳加速却迟迟不敢回眸。
第31章 男子的身份
又是一声凄厉且嘶哑的鸦啼,唐龄就着由遥遥天角倾泻而下的月光回头,心头阴森森地发凉。
“唐龄,你最近真是活得顺风顺水啊……”男人的语气咬牙切齿带着不可忽视的恨意,似是要把唐龄生吞活剥一般。
“你……”唐龄有些不安地后退一步,在心底默默给自己打了打气,终于问出了这些时日来压在她心头的最大的疑问。
“你认识我?”
微凉的夜风拂过花园暗色里隐匿的花草,男人闻言神色显然一怔,左眼显示出精明犀厉的眸光,就算是在暗夜里,唐龄也能清晰地感知到男人身上渗出的丝丝寒意。
沉默半晌,男人骤然发出一声哂笑,而后后退了两步,神色不可思议地挑起眉梢,狭长细小的一只眼眸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唐龄。
“怎么,你搬出来住也没多久吧,敢情这就不认人了?”
男子这话虽说不甚明朗,但唐龄心底也有了一个稍显清晰的答案。
“你这段时间……”男子歪起嘴角,自嘲般恨恨道:“变化还真是大啊,一转眼都开起来食肆了。”
阴沉沉的月夜里,天色昏暗,刚刚还明亮的月光霎时被飘忽的云朵挡住,唐龄无法从男子的神情中分辨出男子这话的含义,究竟是讽刺多一些……还是怀疑……
“杨——”
远远传来的一声不太清晰的呼唤叫唐龄有些恍惚,男子闻声回眸,唐龄也掀起眼帘看过去,是碧柳……
“杨培,你怎么在这里,夫人……”碧柳似是没想到唐龄会在这里,原本淡然平静的神情一时有些难掩的吃惊,而后她便把后半句话活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眼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唐龄心下依旧恍惚,脚下飘飘然,她刚刚听得清晰,碧柳唤那男子为——
杨培。
这个名字唐龄可熟悉得很。
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沉沉记忆被这二字勾勒出来明确的形状,过往如汹涌波涛般席卷了唐龄原本静谧的脑海。
……
“小贱人,她就是我养的一条狗哈哈哈!”男孩拎着足有手指粗的棍子狠狠鞭打在地上那跪着的女孩后背上,和身侧的好友笑嘻嘻地打趣。
浑身尘土的女孩抽动了下身子想要爬走,却被男孩拽着头发大力扯了回来,女孩吃痛地缩紧身子,从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表、表哥……我错了……”女孩细如蚊蝇的声音带着浓厚的鼻音,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但是这种时候她只能靠认错来求饶。
“还知道我是你表哥,那还跑,信不信我这就给你卖进勾栏,让那些老头子扒你衣服!”男孩的那副丑恶嘴脸全然不像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该有的神情。
听见男孩吓唬人的话,女孩瑟缩了下身子,彻底不敢做任何反抗了,只能屈服地趴在地上。
“我家养着你,供你吃喝,你陪我玩玩怎么了?”
男孩一脚踢上女孩的肚子,“还敢不敢跑了!”
紧接着不等女孩出声,男孩一通拳打脚踢,把女孩要吐出口的求饶话憋了回去。
“杨培!干嘛呢!”矮胖的妇人在一侧看了许久,见自己儿子身旁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这才现身阻止,女孩蜷缩着身子,看向妇人的眼神里满是感激和信赖。
“舅、舅母……”小孩子的嗓音变得沙哑,妇人偷偷翻了个白眼把女孩拉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
“让大家见笑了……小孩子不懂事。”话落,妇人便拉着愤恨不平的男孩和一瘸一拐的女孩朝自家院子走去。
“你也是!在大街上打什么人!”
妇人训斥儿子,女孩的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霎时盛满了星星光亮,她以为舅母是护着自己的,可谁知下一刻妇人却小声补充道:“她要是惹你不开心,你回家告诉娘,娘帮你收拾她。”
绝望和恐惧瞬间侵袭,五脏六腑传来的疼痛几乎要叫唐龄昏厥,粘腻腻的冷汗沾湿了她额前鬓边的碎发,不过二更天,黑暗里唐龄猛地睁眼,空中悬着的冷清的月色透进窗棂一泻而下,明明是八月,唐龄却不禁打了个哆嗦。
不属于自己的往事却清晰地像是昨天刚刚发生过,历历在目,自从自己穿过来,原身刻意隐藏且不愿回想起来的回忆一股脑地进了唐龄的脑子,惨白的月光下,少女的指尖抖得不成样子,心悸和恐惧如囚笼般笼罩着。
她这才意识到,杨家对原身的伤害多么大。
这安稳的数月,不被想起的欺侮和恐慌想必是原身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心结。
唐龄深深吐出两口浊气,无意识下几颗莹光闪闪的泪珠顺着流畅的脸颊滑落,她轻轻把手抚在自己的心口处,感受着急促如擂鼓的频率。
“唐龄,别怕。”唐龄温声安慰自己……也是安慰枉死的原身。
“唐龄,我会报仇的,一定会的。”
次日天蒙蒙亮,唐龄就起床了,准确的说,她是几乎一夜没合眼,身体本能带来的影响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抵抗的。
唐龄草草梳洗了一下就出了门,夫人那边出了下毒这档事,这几天自己也不用变着法子做食物了,不过不得清闲,毕竟自己的脑袋还悬在裤腰上。
尘埃未定。唐龄暗暗给自己打气,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徐知府特地告知府内下人,这三日自己可以随意穿梭在徐府,而唐龄此刻唯一的突破口就是昨日景煜公子派人去查的药碗。
唐龄快步穿过徐府,准备去找碧柳,若药有问题,想必第一个知晓的就是她。
路过那间荒芜冷清的院落时,唐龄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天边泛起了雾蒙蒙的亮光,太阳的橙红色边缘已经微微冒出了一角,时刻准备一跃而出。
“青烟。”唐龄惊呼。
迎面和自己相遇的少女一双眸子里盛满了惊讶和诧异,转瞬她便把手里拎着的盒子背到了身后。
“你怎么起来这么早?昨日受罚不要紧吗?”唐龄装作没看到她的小动作,关切地询问。
“……”青烟张张口,稍显苍白的唇瓣瘪了瘪,说出口的话却如往日一般盛气凌人。
“我罚跪是因为谁,你不清楚吗?”
青烟眼神飘忽,冷哼一声不再看唐龄,而是越过唐龄直直向前走过去。
唐龄叹了口气,原本想要质问青烟的事情也被咽了回去,刚刚抬脚准备离开,却听身后一声结巴的小女孩声音,几不可闻,但在孤寂静谧的清晨却轻易被唐龄捕捉到了。
“姐……姐姐……”
唐龄猛地回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徐若芸正怯怯地趴在门边朝外看,唐龄正疑惑二小姐这是在叫谁,下一秒就见女孩伸手抓住了大门口的青烟的手。
“姐姐……”
青烟甩开徐若芸的手,冷冷道:“外头冷,二小姐回屋吧。”
话落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唐龄的视线。
到了夫人院子时,太阳已然露出了半个,唐龄被拦在了大门外,碧柳盈盈出了大门,见唐龄来便知何事。
“随我来。”碧柳领着唐龄进了门,在后院七扭八拐穿过数条狭窄的小路,方见到一间荒废的草棚,唐龄上下打量了一遍,耳边听见了细微的呻.吟声。
“这是?”唐龄疑惑地去看碧柳,碧柳明显也听见了,神色有些无奈和怜惜。
她伸出手,吱呀一声推开柴房的木门,灰土纷纷扬扬几乎要迷了唐龄的眼,她忙眯起眼,待灰雾消散大半后才摆摆手,看清了柴房里躺在地上的那人。
正是昨日给夫人端药的翠桃。
翠桃被粗麻绳紧紧捆了,脸上和裸露的皮肤上满是伤痕,原本精致干净的衣物上也沾满了灰土和血污,若不是那身粉色的衣裳太过鲜艳,唐龄怕是也认不出来。
翠桃虚弱地睁开眼,见来了人便机械地小声喃喃解释着:“不是……我、我不知道……”
碧柳不忍心地别过头,唐龄抿唇沉思,看来昨日的药确实出了问题。
看碧柳的神色,翠桃应该和碧柳相熟且同是在夫人身边伺候的心腹,只是看昨日翠桃那慌张且逃避的神色,怎么想这件事都和她脱不了干系。
回去的路上二人各怀心思,是碧柳率先打破了这份平静。
“我和翠桃十岁一起进的徐府……如今也有数年了。”
碧柳微微抬眸仰视着被二人的脚步声惊起的雀儿,作为徐夫人身侧掌事的丫鬟,平日里的神色多是冷静成熟、波澜不惊,可此刻却是毫无掩饰的忧郁和悲伤。
“我们一起长大,我同她情如姐妹。”碧柳自顾自地讲述着翠桃和她的情谊,二人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唐龄默默地跟在碧柳身侧。
“我的母亲早逝,父亲是个教书先生,父亲病重时把我托付给了叔叔,叫他给我找个好人家,不曾想父亲一离世,他便把我买进了青楼……我逃了出来,阴差阳错被夫人带进了府里。这样看来我算是孤儿,倒也没人记挂。”碧柳继续道:“可是翠桃不一样,她家虽穷,却是可亲的,翠桃为了凑几两银子治父母亲的病,自己把自己卖进了府上……”
“翠桃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每次回家探亲的时候,府里往往剩不下几个大丫鬟,我寂寞得很,于是翠桃每次都会求夫人叫我一起跟着回她家。一来二去,我倒也体会到了亲人关怀的滋味……”
“碧柳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碧柳的话被夫人院子里匆匆忙忙的小厮打断,听说夫人精神急躁,正在屋子里发脾气,碧柳也顾不得唐龄了,急忙忙叫人去请大夫,自己则推门进了夫人的卧房。
瓷器摔破的清脆声和女人的怒骂充斥着整个院子,唐龄识趣地离开了,夫人现在若是看见自己,怕是只会更加生气。
这一番折腾,太阳已经高高悬在半空中了,湛蓝色的天上飘着几缕细云,唐龄以手遮挡阳光,胃里空落落地有些恍惚。
可她路过二小姐院子时却还是眼尖地瞧见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红木盒子,徐若芸正坐在房门口阴凉处摆弄着,唐龄远远看了好几眼方才确认。
是清晨青烟手里提着的那个。
第32章 白景明在京
唐龄看了看四周无人,院子里连婆子丫鬟也没有,唐龄心底唏嘘,想必是因为不得宠,就连那日见到的伺候二小姐的婆子都偷懒去了。
唐龄悄声迈步进了院子,徐若芸正出神地乖巧地摆弄那个方正的红木雕花盒子,一会儿拎起来看看,一会儿放在地面伸出瘦小的手轻轻抚摸,罕见地嘴角微微扬起来。
“二小姐。”
唐龄怕吓到她,便刻意温柔了声音。
闻声,徐若芸见院子里不远处突然多了个女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突然搂住身前的盒子,紧张兮兮地睁着一双恐惧的大眼睛看向唐龄。
“二小姐别害怕,您还记得我吗?”
唐龄见状也停了脚步不敢再上前一步,而是蹲了下来与坐在门前的小姑娘对视,柔声解释。
“二小姐,昨日您要掉下井,我把您拉了回来,还记得吗?”
唐龄指了指院子中央的那口水井,又回眸去观察孩子的神情。
落水那次二小姐一直在昏迷,估计压根不记得自己怎么得救的,唐龄只好说昨日发生的事。
其实唐龄也不清楚二小姐究竟认不认识她,毕竟,从近期的观察来看,二小姐的性格和智力远不如同龄的孩子。
听了唐龄的话,徐若芸果然皱了皱秀眉去看那口水井,片刻后她恍惚了一下,转过头看唐龄,怯怯地点了点头。
唐龄欣喜,她蹲在远处,朝徐若芸笑笑,试探着温和询问:“二小姐认识青烟姐姐,对吗?”
看早晨徐若芸对青烟的依赖态度,二人定是相熟的。尽管青烟狠狠甩开了二小姐的手,可徐若芸手里的盒子就是最好的证据。
徐若芸扁扁嘴,点了点头,不再看唐龄,而是垂低头,指尖轻轻抚摸着盒子。
不知道那盒子里是什么东西?让二小姐如此爱惜。唐龄沉默,眼下二小姐的状态似乎是旁人没法亲近的……
唐龄在日头下蹲久了竟有些头晕目眩,她舔舐了下干涩的唇瓣,觉得应该是早晨没吃饭的缘故。
似乎是发现了自己的不适,徐若芸偷偷抬眼去看唐龄,犹豫片刻对唐龄说出了第一个字。
“坐……”
唐龄惊讶:“二小姐喊我吗?”
“坐。”唐龄看眼前的小女孩拍拍自己身侧的凳子,口中又是这一个字,便再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唐龄惊喜地小心翼翼凑近了徐若芸,二小姐能让自己靠近这是能对自己敞开心扉的第一步。
二人坐在一起相顾无言,沉默半晌后,唐龄的肚子咕噜噜响了一声,徐若芸惊讶地偏头看她,唐龄被女孩一盯,瞬间窘迫地红了脸。
唐龄正在脑海中思索如何同二小姐拉近关系时,一只苍白瘦小的手小心捏着块枣糕递到了自己面前,回眸去看,女孩如受惊的小动物般慌张无措且无辜的目光瞬间挪开。
唐龄这才看见,徐若芸打开了青烟给她的盒子,里面竟然是形形色色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