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出落得越来越水灵,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悠闲坐着,就像是一幅画一样。
按照王府里老一辈的下人们说法,就是越来越有诚王太妃年轻时候的艳色风姿了。
识墨不知自己要不要如同常日一般,去教室作些例行的准备工作,到底忍不住,怯生生地低声发问一句:“郡主今日不去教室么?”
顾采薇正好想完了一圈身边之人,听到丫鬟言语,轻轻蹙眉,想了想。
她知道,今日、明日,柳庭璋都在云州州府的乡试考场之中。
自己要是进了教室,就能够看到他的答卷,甚至要是愿意,她还能远程指导,就像是柳庭璋的外挂一样。
师徒两人都受过多年儒学浸淫,这点操守还是有的。
为了避嫌,顾采薇早就告诉柳庭璋,自己这两日不会踏进他所说的书斋。
因此,顾采薇声音轻快地说:“这两日不去,教室里正进行着大事呢。我不要去作弊。”
她长大了两岁,声音又甜软几分,听着娇娇的,不论说什么都像是缺些气势,自己很不满意这把嗓子。
关于这一点,师徒两人在纸上交流过,发现都对自己的声音有意见,倒可以算是不约而同的烦恼。
识墨也就是问一句,听到郡主自有安排,唯唯答应而已。
——
今日是个大晴天,云州考场里,柳庭璋所在的格子间,恰在几排中间,不头不尾,不算直面烈阳,也没有一点都沾不上阳光,光线明亮适宜,对于考生来说,十分有益。
据说这格子间分配,是府台召集各县县令一同商议的。息县县令很赏识柳庭璋,因此为他争取到了不错的位置。
在考前,柳庭璋到息县县衙办理考试手续时,衙役已经向这个秀才半隐半露地点出县令所做这一点,算是替上官卖个小小人情,同时自己还期期艾艾地提出,想要将孩子送到柳庭璋私塾里去。
格子间是三面围挡一面放空的结构,考生背靠一面竹墙,正当面只有架好的高桌,其余无遮无拦,柳庭璋抬头能看到前一排格子间的背墙,以及被前排挡住下半脸的圆圆太阳。
前面那排直面太阳,想必会晃眼,影响写字,至于他们后面那排,光线被遮,则可能早早就需要点起蜡烛了。
因此,柳庭璋身处其间,颇有感受,心里暗暗领受了县令的这份细微照顾。
后来他高中,与这位县令一直有所交往,报他伯乐之恩,就是后话了。
此刻已到午时,柳庭璋能听到不远处不知哪个格子间里,有考生在咀嚼干粮,吞咽时呃呃作声,像是随时会呕吐,听着就觉得东西难吃。
一个上午,柳庭璋已经构思好文章框架,凝神静气后刷刷几笔,在考场提供的草纸上写了出来。
接下来就是细细琢磨每一段落,如何安排起承转合,如何引用圣人圣言佐证观点了,这对柳庭璋来说,绝非难事。
坐了半晌,只觉身体僵硬,柳庭璋想要稍稍动动四肢。
格子间窄小,柳庭璋勉强站起,原地活动一下手腕、转转头颈,不料伸直双手,瘦长的指尖就碰到了顶子,一时拉伸用力,他险些没收住,戳得牛皮纸顶变形。
巡逻兵丁立刻紧张地看过来,甚至向这边走了两步,柳庭璋又无奈坐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这是他首次参考,柳庭璋今早不知排队等入场要多久。因此早饭用得早,吃得也不多,就怕有如厕的麻烦。
此时他觉得腹中有些饥饿,干脆将桌面纸笔移到角落,将长凳上放了一阵的食篮端上来,拿出娘亲孟氏为他备好、能放置十几日不馊不坏的硬面饼子。
秦秀才本来建议,就让柳庭璋进考场前一日,在云州州府随意找个点心铺子买些糕点充饥。
然而孟氏一片慈母心肠,到底想为孩子做些事情,硬是在几日前柳庭璋要出发的那个清晨,揉面生火,赶早做出了饼子,让儿子带上。
一路上,饼子余温犹在,热乎乎地贴在他脊背上的布包中,像是父母温暖关切的眼神一直在背后注视着自己。
回到眼前,柳庭璋单手拿起面饼。虽然摸上去冷硬,不过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刚收获的小麦清香还是盈满口腔,甚至有一丝回甜,让他吃得有滋有味。
说起来,他们息县并不出产小麦,孟氏自然不擅长烹制面食。
也就是因为接连两任县令是北方人士,他们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硬是一脉相承地将面粉引入本地买卖,甚至试探着鼓励农户种植冬麦,柳庭璋等百姓才能尝鲜,在杂货铺子、粮米铺子买到些价格昂贵的面粉。
这次赴考带什么吃食,还是卫夫子在纸上给他出了主意,说到干面饼子的做法,历数其优点。
在他心中,卫夫子果然是考中过进士的人,柳庭璋不仅信服他的一身高深学问,对其说到的考场注意事项也是言听计从。
因此,柳庭璋和娘亲孟氏一道试过几次,做出这耐放耐嚼的硬面饼,这时正好派上用场。
柳庭璋对于今日要做的文章心中有底。所以不慌不忙,两张巴掌大的面饼慢慢撕咬、咀嚼、吞咽,足足用了三刻钟。
巡逻兵丁和四处杂役能看到各个考生的动态,对比其他考生,或狼吞虎咽,或闭眼硬塞嚼也不嚼、或掉下一桌糕点碎屑收拾半晌、甚至还有边吃边吐的,柳庭璋的姿态别具一格,让观者觉得赏心悦目。
吃罢饼子,到了半日送水时,杂役挨个格子间送过来清水,柳庭璋斯文有礼地以自带的粗瓷杯盏接水,杂役甚至难得开口说:“考生,你还有杯盏么?再给你多来一杯。”
意外之余,柳庭璋含笑地轻轻摇头,谢绝杂役不知从何而来的殷勤。
周围几个邻近格子间考生听到,有那好奇的甚至探头探脑,想看看何方神圣,能得到特殊照顾。
杂役回之一笑,补充一句:“你吃相真斯文。”毕竟考场,再不敢多说,到下一格去送水完成任务。
柳庭璋哑然失笑,儒家《礼经》对于行走坐卧、饮食起居都有原则性的规定,他不过是照做而已,原来在别人眼中,就是斯文了么?
吃罢再不多想,收回心神,柳庭璋细细琢磨自己的文章,全身心投入。
到了日头偏西,有些年纪大、位置偏的考生早早点起蜡烛之时,柳庭璋已经在正式的答卷纸上,写好了今日以「一言以兴邦」为题的阐释文章,字迹飘逸整齐,内容也算他自己满意的。
对他来说,今日考试就算结束了。
柳庭璋再吃两个饼子当夜饭,没有点蜡烛,反而待天色全暗之后,就撩起长袍,蜷在长凳上,身盖牛皮大纸,长手长脚左右摆弄都得不到舒展,只好半坐半靠着,朦胧睡去,耐心等待第二日发卷考试。
——
一样夜色如水,抬头看看如弓新月和满天星子,顾采薇想着,柳庭璋已经考完一天了,不晓得这个徒弟发挥得怎样,是否顺利?
已经与柳庭璋纸笔来往,每日不断连续两年多,习惯深入骨髓,顾采薇总觉得今日像是没完成什么事情一样,缺少些什么。
她一时难以成眠,就坐在院中软椅上,静静看着天空,想着心事。
识书悄悄为小郡主盖上锦绒薄毯,轻言细语提醒郡主可不要在外面睡着了。
院中下人轻手轻脚,生怕扰了郡主安宁。太过安静,鸦雀无声,顾采薇甚至生出一丝自己独自一人、寂寥无依的错觉。
忽地,远远就传来了清亮的孩童笑声。是活泼可爱的小侄女顾珍,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身后跟着一群嬷嬷、奶娘和丫鬟,浩浩荡荡,不请自来,小姑娘来找姑姑一起睡觉了。
第51章
顾采薇的闲愁,自然被驱散一空。她坐起身来,伸出双手迎接蹦跳着钻入自己怀中的小侄女,奶香扑鼻。
顾珍嘴甜极了:“姑姑,我想你了,我想和美人儿姑姑,香香的姑姑,在一张床上睡觉。”
嫩嫩童音,逗得顾采薇忍俊不禁。
问过顾珍身边老成持重的嬷嬷,知道大哥大嫂默许了侄女所为,她便搂住顾珍,亲亲小姑娘鼻头,软软回应道:“好啊,不过珍珍不能像是上次一样,睡到半夜就哭着找娘,更不能像是上上次那样尿姑姑一床啰。”
顾珍连连保证不会,缠着顾采薇讲故事。在她小小心中,姑姑是最会讲故事的人了。
姑侄两人一同窝在铺着羊绒厚垫的长椅中,合盖着留有顾采薇体温的毯子,一圈奴仆束手立在不远处,没有谁来打扰顾采薇指点着天上繁星,给小侄女娓娓道来仙人传说。
顾珍小小脑袋靠在顾采薇肩窝处,一双小手环住姑姑脖子,孩童问东问西时说话吐出的热气,搔得顾采薇侧脸和下巴处痒痒的。
顾采薇小幅度转脸闪避一下,越发将白莹莹的脖颈送到侄女脸前,顾珍还伸手挠姑姑痒痒肉。
挂念着幼童软乎乎的身子还圈在自己臂弯中,顾采薇不敢动作幅度太大,怕摔了孩子,连忙讲故事,转移孩童注意力。
不过,她嘴里的话语不疾不徐,不因动作而停顿,说起故事来引人入胜,顾珍很快就听住了,乖乖一动不动地依偎着美人儿姑姑。
姑侄二人相似姿势,半仰头靠着软软椅背,印入眼帘的正是头顶上方夜空中、那一串明亮的北斗七星。顾采薇就顺势给侄女讲了最近看过的七星传说。
简单说完前面六颗阳烈星星,第四颗和第六颗分别代表人们耳熟能详的文曲星和武曲星,顾珍听得都打呵欠。
应小侄女的请求,顾采薇重点细细讲述了,传说曾是天上小仙女的尾巴尖那颗摇光星的故事。
摇光星紧紧挨靠着第六颗叫开阳也叫武曲的星星,在夜幕下闪闪烁烁,像是害羞的小姑娘。
一本杂书上说,王母娘娘子女众多,纷纷承担着天庭重任,母子们难得见面。
摇光是她最小的女儿,王母娘娘实在舍不得,就将摇光仙女藏在深宫,陪伴自己。
不过,天庭小公主日渐长大,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终于有一日,趁着王母娘娘不在,摇光偷偷溜出天宫。
随着天道轮转、因果循环,各方星宿是要时不时下凡历劫的。
摇光出行这日,正好赶上北斗七星历劫归来,到天宫复命归位。
原先七星尾巴尖的那颗星星,称为开阳辅,这次在凡间不幸,损了神格,只好停留轮回不止,不能再为一星主位。
北斗七星全员下凡,只回来六位,斗柄不全,星象大变,乱了星宿之间的相互牵引纠缠。对于黄道十二宫来说,是影响极坏的大事。
主管满天星宿的太白金星,急得团团转,雪白胡子都被他自己揪掉好几根。
就在这时,他看到悠哉悠哉、四处张望的陌生仙女,身穿天丝织就的素白衣裙,隐约间流光溢彩、霞光闪现,脚踏朵朵五色祥云,不时翻滚变幻出莲花形状。
这一切显示,陌生姑娘灵质极为纯净,神色一派天真,虽然不知来历,但就像是太白金星的救星。
深感天无绝人之路,太白金星先凑上去,与这仙女寒暄,得知其名摇光,都顾不得细问其身家,连忙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摇光去镇守北斗七星的最尾巴那颗星星。
北斗的前六星刚从人间归来、还在适应星宿记忆,一个个神思恍惚。
文曲星君不愧其名,在转换人间角色到天庭星君方面反应最快。
他一睁眼,精光四射,还来不及环视千万年没有变化的天庭,就听得太白金星糊弄仙女摇光。
面容冷清的文曲星君却有副扶危济困的热心肠,他声音如同碎玉落珠,向着小仙女摇光,好歹说了几句公道话。
依文曲星君而言,镇守星宿万年寂寞,犹如被困在方寸之地,而且从人间看去,星星之间像是紧紧相依,其实相隔万里,彼此天涯,就是独自在广袤天空自我修炼,不比其他仙职那样有意思有趣味。
他请摇光细细思量后再决定不迟,千万不要胡乱应下,天道讲究言灵,言出则践行,那时候后悔也无用。
可是,太白金星方才将化成星宿说得花团锦簇,摇光单纯,分辨不出,自然极为向往。
文曲星君还是拦得慢了,摇光一声愿意已经脱口而出,瞬时化作了北斗星宿之一,替代了开阳辅的位置,镇守最尾巴尖的星星。
由此这颗星宿有了新的名字,就叫摇光。
等王母娘娘回来,一样挽救不及,只能叹惜小女儿也离开身边,无比郁郁。
更有甚者,因为稳定住了漫天星宿,太白金星功德增加,王母娘娘想罚都罚不得。
这个故事里,文曲星君是主角,通过规劝摇光来表现其善,之后,对于从无忧无虑的小仙女到独守冷星的摇光星君,她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则一笔带过。
顾采薇好听而柔软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将她怀里的顾珍哄睡着了。
讲到尾声,顾采薇为仙女摇光叹息一声,低头才看到小侄女睡得香甜的样子。
她轻轻将顾珍抱给上前来接手的嬷嬷,然后前后进房,和侄女同睡一床。
顾采薇临睡前还想着自己方才讲过的故事,不知是哪个用了化名的穷酸文人,对着无边天空,灵感迸发,杜撰了文曲星君和摇光星君的这样一个故事。
既不像才子佳人,也不算帝王将相,甚至没什么曲折。然而这等星宿历程,就是让顾采薇心头莫名的酸楚。
——
第二日,顾采薇醒来,还在想夜里做过的梦。自己好像是化成了那个仙女摇光一样,左右无依、远离父母、困受星空、动弹不得,只能遥望同在北斗七星的文曲星君,反复回忆他当时仗义出言提醒的那一点点温暖。
这可不算个好梦,顾采薇擦擦眼角沁出的细泪,若有所感。
她低头一看,胸前恰恰搭着两只柔嫩的脚丫子,压得自己呼吸不畅,可能做噩梦也是因此而来。
原来侄女顾珍,睡着睡着已经打横,小脑袋垂在床沿,脚就搭在了姑姑上半身,现在嘴角还隐约吐着泡泡呢。
顾采薇轻轻移开顾珍双脚,坐起身来,为侄女掖好被角,自己则起床,踮着脚尖离开床铺,吩咐值夜的老嬷嬷看好顾珍。
至于顾采薇自己,则依照旧例,到书房去练字不提。
——
乡试第二日,天气阴沉沉的,太阳躲在厚厚云层之中,与昨日的艳阳高照不可比,考官们忧心忡忡看着天气,再看看密密匝匝的格子间,生怕忽地下雨,毕竟影响考试。
考生们大多家境富贵,才能持久读书,直到参加举人考试。不过,读书的辛苦与考场上的折磨却不可同日而语。
昨日个个憋屈在小小格子间里,吃喝不爽先不说,睡觉都伸展不开身体,还要努力下笔写出锦绣文章来,谁不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