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摧残过后,很多人都眼底泛青、面容灰败,精神头明显不如昨日刚进考场之时了。
大家年龄不一,年轻人还好些,看着足能支持。有那四五十岁、胡子花白的几个,甚至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引得巡逻兵丁都来确认其呼吸,大龄考生有气无力回应一声。
柳庭璋也是凡人之躯,今早醒来,不仅寒意浸人,还觉筋骨酸疼,都是没休息好落下的问题。
幸而,秦秀才曾经给他细细说过考场煎熬,卫夫子还建议他在自己家中尝试着熬夜感受几次。
柳庭璋算是有所准备,今早睁开双眼后便用双手成掌,使劲揉搓面庞,直将蜜黄色皮肤揉出一片红,倒是不失俊朗。
这才算是清醒过来,柳庭璋简单吃些东西,端正坐好,等着这一日的考卷。
和昨日一般无二的发放流程之后,柳庭璋看着手中薄薄字纸,是要求考生以县衙名义,发布一份劝民教化的布告,所谓制文。
忍不住轻轻勾起唇角,这等体裁和内容要求,柳庭璋在卫夫子的指导下,练过没有百遍也有数十回了,自然驾轻就熟、不在话下。
隐约有别的考生哀叹声传来,被巡逻兵丁迅速制止了。
面对如此制式的官样文章命题,柳庭璋下笔如有神,比昨日更轻省,在中午之前就写好了。
要到日落西山,才会统一收卷,放他们出考场,考官们还在遥远房门口,盯着这些格子间。
柳庭璋将桌面收拾利落,两篇文章摆放好,安静等着,心里已经在想,自己出去后,要回客栈好好吃一顿晚饭,要些热水沐浴,最重要的,是跟卫夫子报告一番。
虽然之前在息县文会上,有人嘲笑过柳庭璋毫无家学底蕴,即使参加乡试也不过是试手,绝不会中举,看到他的文章才面有不服之色地闭嘴。
不过,再次从头至尾,默读了自己的两篇文章之后,柳庭璋心知,自己这次中举,应当是十拿九稳。
第52章
金乌斜斜西坠,在整整两日之后,云州州府三年一度的乡试,到了收卷时分。
巡逻兵丁挨个格子间收取考生答卷,到了柳庭璋处,看到这个考生桌面整洁,正中左右摆放两页文章,字迹好看得紧,卷面干净利整,至于草稿则一同折起放在桌角,让巡逻兵丁收卷觉得十分顺畅,在半昏半寐的落日余晖中,甚至多看了这个考生一眼。
这一眼就让巡逻兵丁惊讶于考生的年轻和俊朗。虽然其人脸上也现出几分疲倦之色和未曾梳洗的囧态,不过瑕不掩瑜,这般风采出众的人物总是会引人多看多留意的。
幸好巡逻兵丁还记得自己的任务,脚步未曾停留,收卷而过,事后与同伴闲聊本届考生时,大赞这个不知名的少年人不提。
整座考场的考生大约一百位有零,并列几排格子间,同时从头到尾的收取卷子,倒是不算慢。
主考官们听罢手下汇报收卷情况,确认一切顺利,终于提起中气大喊一声:“考毕。开大门!”
不论文章写的如何,所有考生都盼着这一句,闻言纷纷起身,想要早些出去。
有人不顾斯文,挤挤挨挨起来,甚至还有踩鞋推肩的,随之而起的,就是隐约的口角之声。
兵丁们无奈,一面扯嗓子大喊着:“都是读书人,相互礼让些。”一面疏导引领着,务必让大家都平安出门。
考官们遥遥看到,一样大摇其头:“一届不如一届,这些考生真是白念了那许多书,居然在目不识丁的兵丁面前这样出丑。”
幸而大家好歹绷着这根弦,知道这里是考场,还在考官们的眼皮子底下,在初始的一阵混乱后,开始自觉排队,秩序场面好了很多。
不过队伍后面的考生探头探脑、左顾右盼,急躁之色还是一目了然。
柳庭璋自然也急着回客栈,好好舒展一番,这点心思与其他考生并无两样。
不过,卫夫子提前在纸上告诫过他,考试结束后,放考生出门这个环节,其实非常考验考官们的组织能力和细致程度。
如是遇到不太经心的考官,不少人只怕会蜂拥出门,场面很可能要混乱一阵。
柳庭璋只要按兵不动,不去凑这个热闹,等一阵子总能排队出来的。
几年来,类似这样指摘官员的言语,卫夫子不经意间说了不少,说明夫子并不会神话为官之人。
这点完全不同于秦秀才,在他眼中,官员自然是德才兼备、做事老道的。
在生活中,柳庭璋时常受着后爹秦秀才毫无保留的教导,在纸上又领教卫夫子洒脱的态度,他自己也曾迷惑过。
然而正是这两位他都很尊敬的长辈的不同态度,逼迫着柳庭璋兼听并蓄,并不盲从,加上自己日渐长成,留意世间各事,细心思考,慢慢地形成了自己对于为官、为人的想法。
他跟卫夫子交流这点的时候,卫夫子用了个奇怪的词,说是他的三观正在成型,说明他在成熟,可喜可贺。
随着长长的队伍,柳庭璋终于走出了考场,驻足四望。虽然只是一墙之隔,外面这宽敞街道的景色,还是看着分外美妙。
人还在不断涌出,柳庭璋也无心逗留,终于大步向前,奔向暂住的客栈,收拾打整自己,向卫夫子报信去!
——
晚饭时分,顾采薇就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问身边丫鬟,什么时辰了?
按照她从柳祭酒那边了解到的各州乡试情况,顾采薇大约知道,柳庭璋会在哪个时辰被放出考场,其实是早有成算的。
顾采薇一边焦急等着柳庭璋的音信,一边在心中对自己暗暗说道:顾采薇啊顾采薇,没有想到,你就像是现代时候,送孩子去高考的家长一样作态了。
柳庭璋,对她来说,是不是就像养成的孩子呢?
好像是,又不完全是。
从心理年龄上说,她自认比柳庭璋年长十几岁,刚知道这个穷小子的时候,是将他看成支教时面对的初中生一般的。
不过时移世易,在这世,她被家人娇宠着,渐渐觉得前世、现代恍然如梦。而如今的小郡主才是真实的自己。
那么,只见过一面的柳庭璋,其实与她三哥是同年生人,在说起市井百姓生活、幼童求学细事时又头头是道,让她开了不少眼界。
她甚至问过柳庭璋关于儿子是如何看待父亲、以及父亲对儿子的期许等问题,并且对柳庭璋分外认真的回答很是上心,自己咀嚼了许久。
从这个角度来说,柳庭璋又像是引导她、带动她的哥哥。
尤其是父丧后的这两年,柳庭璋常常出言安慰、百般劝解,对顾采薇缓解思亲之痛,起了意想不到、潜移默化的帮助。
因此,对于柳庭璋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徒弟,到底自己是如何看待的,顾采薇已经日益迷茫了,索性不想这个问题。
今晚不经意间百般牵挂,还被丫鬟们看出来了,轻声细语询问郡主是否身子不适,是否肠胃老毛病又发作。顾采薇才又一次想到,柳庭璋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然而,她还是想不明白,只是直觉知道,日后随着两人境遇变化,总有失联的一天,到那时,她会十分难过。
在院落里名为赏夜色、实际不过兜圈子的顾采薇,终于等到了差不多的时辰。
她忍耐住雀跃心情,尽力平和地说:“识墨,识砚,随我去教室,待一阵子。”
说罢,顾采薇自顾自地脚步轻快地走进教室,翩然落座。
柳庭璋居然还没有音信!
顾采薇没发现,自己已经微微撅起了嘴。这个人,还没回到客栈么?难道有什么耽搁?再不然,遇到什么意外?
不过,呼吸瞬间之后,柳庭璋的字迹就来了。
顾采薇嘴里喃喃自语:“说曹操曹操到。”然后稍稍倾身,凝神细看纸张之上,逐渐显现的几行墨字:
【卫夫子安。学生幸而未负所期,将数年所学展露于答卷之上,特向夫子报信。】
顾采薇心想,看这话语,柳庭璋应该是考得自我感觉不错吧?嗯,这倒是好事。
她提笔落字,回复说:
【顺利考完已是大善,吾徒受累。你在州府等榜还是先回乡?】
等待柳庭璋的下一句时候,顾采薇思量着乡试情形。各州州府略有不同,不过大体是在考后二十天到一个月时间,于州府衙门前放榜,并派衙役到新举人所在县去送发州府发出的喜报,由各县再敲锣打鼓地送到本县新举人家中。
因此,有些考生会留在州府等待金榜,有些则会选择回乡,倒是没有一定之规。
顾采薇觉得,以柳庭璋对娘亲、后爹的依恋之心,以及他对私塾蒙童的热切之心,很可能就是回乡等信儿了。
果然,柳庭璋说:
【学生明日一早退房,回息县。来之前已经与父亲说好,学生考罢即回,届时回私塾授课。不能劳累父亲管那三十个小毛头太久。
夫子不知,七八岁的孩子们,缠人得很,常常觉得父亲好脾性,撒娇痴缠,倒是对于学生的话,还能听进去几分。】
顾采薇调笑一句:
【你不留在州府,等着第一时间看到自己高中么?】
她其实知道柳庭璋会说些什么,看到回复只是印证了心中猜想,自己果然很了解徒弟。
柳庭璋写道:
【夫子莫要取笑学生。虽然学生心底有几分把握,这次能够中举,不过完全没有留在此地苦等的必要。若是能中,自然有喜报送到家中。若是不幸落榜,还留许久,空耗银钱,岂不更是亏本?】
他自幼当杂货铺子学徒,后来师从顾采薇,摇身一变成了读书人。
不过与杂货铺的来往并没有中断。私塾的碳、柴、纸等物,柳庭璋依然照顾杂货铺,从此处采买,也算还了当年老板肯收留瘦小自己的恩情。
因此,柳庭璋虽然大多时候满纸圣人言语,标准的儒家弟子,偶尔,也会冒出几个商人用词,比如「亏本」二字。
顾采薇看罢,轻笑一声「果然如此」。嘴角含笑,落笔轻快,祝福学生道:
【那便预祝吾徒高中,最好中个榜首。将来再通过会试、殿试,得个状元,拿他个三元及第。你明日回乡,一路顺风。】
柳庭璋那边,停顿了一阵子,在顾采薇疑惑之时,才写出字来:
【夫子对学生寄望太深,都到会试了。也罢,既然成为夫子高徒,学生岂能丢脸?学生尽力便是!】
顾采薇嘻嘻出声,看来自己的狂妄口气,没有吓到徒弟呢。
真是少年人,有热血,经自己一激还能应承下来。
说到会试,往往是在乡试后隔一年举行,一样是三年一期。所以下届会试就在后年。
会试主考的是议论时政,柳庭璋要是去参加,刚刚十八岁,只怕积淀未必够用,上榜也许有可能。
但是指望名列三甲,岂不是太看不起天下孜孜不倦的三十岁以上的读书人了?
不过若是再等一届,柳庭璋下一次去赴会试,那时他就是二十一岁了。
而自己,应该是十八岁,会不会已经随着母妃和长兄的安排,嫁人了呢?
顾采薇不知不觉,自己的思绪都飘了那么远,明明柳庭璋眼下院试的成绩还没公布呢。
再说嫁人,顾采薇根本不愿意盲婚哑嫁,被安排给门当户对的陌生人。等她要议婚时,自然要向家人争取,自己做主的。
顾采薇在现代还是恋爱白纸一张,却在此时想到了婚嫁。羞怯之意忽如其来,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烧,不知变红了没有,她连忙停止胡思乱想。
第53章
次日,柳庭璋歇够了才起身,不过他勤谨惯了,这也只是比平时晚了两刻钟左右,依然是在一夜寒气尚未全散的清晨,客栈大堂里坐着吃早饭的人都寥寥无几。
他在客栈柜台处等着退房,一个小二为他办理手续,不经意间,柳庭璋听到不远处掌柜、小二和几个客人闲谈,正说着刚过去的乡试。
“这次大约还是会有五十人左右中举吧?”
这是一位与掌柜看起来就熟惯的客人问话,听口音应该是州府本地人,一身绫罗穿着不差。但是从气质上看,只怕肚里没有三两学问。
“大官人,你还记得以前的数呢。没听说这届中举名额有变动,只怕还是五十上下。”这是油滑老道、消息灵通的掌柜,在应对富商客人的询问。
客人点点头:“这新科举人,是一步登天了。一旦上榜,将来进可入京参加会试、殿试,搏个进士功名,退也能花些银两,捐个官做,从此就是官身了。
可惜我少时读不成书,只能指望孩子们有出息了,我就给他们积攒银两吧。对了,掌柜的,你知道咱州府,哪里有教导得法的夫子么?”
“咱州府还不是老样子?名门大户自有家学,他们自己教子弟,包揽乡试举人小半的名额,其他的举人也都是底下各县的豪门望族。
放榜时候,姓氏一目了然,我在这里多年,就没有见过超出这二十来家姓氏的举人。至于说到夫子,大官人听说了么?离咱州府不太远的息县,有个父子私塾,据说教得不错。”
柳庭璋本是一心等候,止不住别人话语飘进耳朵,尚未入心。
不过忽然听到息县、父子私塾,直觉与自己有关,忍不住分了几分心神过去。
掌柜的正给客人介绍他听说的情况:“人家都口口相传,息县秦秀才几年前开办了私塾,自家儿子也在里面念书。三年前,十三岁的少年就考中他们息县的秀才榜首,一举成名。
然后他们私塾就多招了些学生,父子齐上阵,教书授课。去年就教出了近十个小秀才,有人年纪比柳庭璋还小。
哦,柳庭璋就是他家那个十三岁秀才,不晓得这次有没有来参加乡试。听说别的县城已经有人把孩子送过去念书了,大官人也可考虑一二。”
客人若有所思。
柳庭璋心中失笑,原来他们家私塾的名声都传到州府来了。
这才送了一届孩子参加院试而已,明年春季还会有一拨,依着如今他们学习的情况来看,把握也很大。到那时,两批连中,说不定私塾名气更大呢。
秦秀才和他,确实将大部分心力都投放在私塾之上。去年考中秀才的孩子,有一些留下来继续深学,也有一些另投他处,空出来的名额,被一些十余岁的少年填补。
因此,私塾内已经不同往日都是幼年小萝卜头。而是从五岁到十二三岁的孩子都有。
柳庭璋今年不过十六,但是夫子威严与日具增,比秦秀才都能服众些。
这次他赴考,学生们纷纷祝愿,柳庭璋此时回想起来,犹觉心头温暖,只想快些回乡,再与学生们一起朝夕相处,授人以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