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卫夫子隔着纸面教授自己,是否也有类似的心情呢?
柳庭璋在客栈只是简单登记了籍贯息县,姓名并未告知,这也是事前秦秀才叮嘱过的,赴考重大,多加谨慎也不为过。
因此,东拉西扯的掌柜和客人们,并不知道眼角余光里的挺拔青年,就是他们方才说到的柳庭璋。
客人只是压低声音问掌柜:“你们客栈柜台那里站着的,是不是来赶考的秀才啊?看那通身气派,倒像是读书人。年纪不大,长得挺俊,我家正好有个未嫁女儿,掌柜的,你说我要不要上前搭讪一二?”
柳庭璋只觉耳根发红,州府中人如此豪放的么?他连忙收回心神,专注盯着柜前小二,盼望赶紧办好手续,他好离开。
掌柜的好歹有操守,知道客人信息不能随意泄露。况且他们这家客栈因为离乡试考场比较近,历次考试都会住不少各县上来的考生,很多隐姓埋名,他们见得多了,自然知道避讳,连忙岔开客人的话题。
不多时,柳庭璋便能离开。他脚步轻快走出客栈,还能隐约看到街角处的考场,他整整待了两日的地方。
柳庭璋走了出去,自然没再听到掌柜的与客人八卦的言语:“大官人,方才那位,应该就是来参加乡试的,前两日都不在店里。人倒是长得好看,我还看到他右脸有个笑魇,这是福相,大官人眼光独到。
不过啊,你看他一身简单布衣,估计家境一般,而且他声音嘶哑难听,像是嗓子坏过,可惜这一表人才。
再说,我开店多年,见过的秀才不知凡几,从少年考到中年乃至胡子花白的可不在少数,谁知道方才那位,将来会怎么样呢?”
当然,这些议论与柳庭璋本人无关,他接下来就是等榜了。
柳庭璋知道转过去不远几步,那面粉白大墙上,再过一阵子会公布他们这届新科举人的榜单。
到那时,想必万人空巷,考生、家眷甚至不相关的闲人,都会挤着来看吧。
他还有私塾事务在身,就在县中静等也罢。柳庭璋再不回头,背好行囊,返乡去也。
四日之后,顺利回到息县,父母自然欣慰,为他接风洗尘,柳庭璋也与卫夫子报过平安。
就像是并未参加过乡试一般,柳庭璋心平气和,完全没有一丝等榜的火急火燎气息,认认真真、按部就班地教课;
尤其是对于准备明年春季参加本县院试的学生们,他更是加倍用心,想要培养出成熟桃李来。
反倒是卫夫子,时不时还在纸上念叨两句,还有十几日该放榜了吧?还有七日?是不是大大后日要放榜?
——
云州州府中,府台和一众官员,正在斟酌这一届的乡试举人名录。
看过许多篇考卷,对于一众自己就经历过科举的官员来说,文章是好是歹,解释儒家经义,自然有通与不通之分,就像是珍珠与石粒,到底是否有其价值,还是很好区分的。
因此大致按照考生文章的实际情况,可以划出入榜范围。中举与否,公道自在人心,考生自己心中都有一杆秤。
更何况礼部还会抽验中举的举人考卷,在抡才确定举人上榜还是落第这方面,各州州府并不敢做什么手脚。
不过,后面的名次倒也罢了,对考生来说吊车尾也算上榜,足足够用,对州府来说也无甚影响。
受人瞩目的,往往是前三名乃至前五名,自然头名更是重中之重。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毕竟文章各有角度、各有侧重,到这个水准,都算优秀。前头几位谁先谁后,都是可以商榷的。
就以文章类比珍珠来说,有的考官喜欢圆润光滑,文章观点要执中平和,有的却喜欢形状特异,文章必须另出新意;
有的认为大就是美,文章需要包罗万象,有的却看着小巧精致,文章要抓住一点去反复说透;
有的喜欢亮一些,文风要堆砌辞藻,有的认为本色方为佳,强调用词需平实。
所以,只要不太出格,乡试名次完全由本州州府确定,由各自把握,礼部轻易不插手。
即使事后有什么风言风语,只要一口咬定,本州府台等一众官员就是出于一片公心,欣赏这一类型破题解题的文章,那么没有切实的舞弊证据,谁都不能轻易改变排名。
所以,阅卷之后,众官集体商议着取前几名,并不为过,还已经成为惯例,是各个州府腾挪辗转、大展神通的环节。
一位官员向府台汇报详情:“此次选中考生五十一人,与历届基本持平。以首日考试出题的阐释「一言以兴邦」之文来看,这批考生确实言之有物。若是说到观点精妙新奇、论据切中肯綮,首推这篇,大人请看,出自息县柳庭璋。”
府台接过卷子,展开细细研读,嘴里不忘应和下属:“息县县令推举过此生,你们给本官介绍的第一篇就是此生文章,看来确实是少年英才了。”
方才的官员继续说道:“大人所言极是。另外还有两篇,各有可取之处,能看出功底扎实,分别出自咱们州府的两户大族。卑职以为,以上三人可以包揽本次榜单前三,只是孰先孰后,还请大人示下。”
府台一并看过三份文章后,先是用食指点点柳庭璋卷子,评点一句:“这人写得确实精彩,字也拿得出手。没想到息县今年大放异彩,县令教化有功。”
“至于那两份嚒,单看过去,自然都算是合格之作,还有些值得勾圈肯定的词句。然而和柳庭璋的文章一比,立意就平直了些,有些泯然之意。本官可是不信,你们没有看出来这点。呵呵,莫非,你们诸位,是要考较本官么?”
第54章
一旁围站的几个官员,自然明白府台之意,是觉得从这三份里选头名,柳庭璋应该是当之无愧、卓越超拔,不至于还要府台亲自来排定名次。
不过官员们闻言低头束手,表示恭敬,却无一人接话。
他们心中想的是,另外两人可是有家族支持的,将来可能在科举中走得更远,说不定还能成为自己同僚甚至上司。为何不在这起步时期,与之交好呢?
而柳庭璋,不过是息县县令推荐过的一个穷秀才而已,毫无身家背景,他们这些人都没有与这少年打过交道、更没有一文钱好处到他们手中。
因此,他们才给府台出了这个不算难题的难题。
毕竟,乡试头名也算个响当当的名头,对于中举之人,隐约可算是这一榜的领头人。
万一日后有缘,官场相见,总要叙起科举经历的。大家对于乡试榜头名、会试榜三甲,总是要额外敬重三分,这是官场不成文的小小规矩。
所以,立志为官的举人们,对于乡试头名身份。虽然不如对于会试名次那么看重,也是较为在意的。
府台也是宦海沉浮之人,不言而喻,了解下属们将这等选择题丢给自己的用意。
要不要给州府里的这两户大族卖好呢?
相信自己若是点了其中一人为头名,下属自然会神不知鬼不觉的透风过去,让那家人领官府一个人情。
然而,府台今年开始推行一项有利于自己功绩的新规,却会影响大户们眼皮子底下的利益。
对于本地豪强,他都事先登门打过招呼了,自然有紧紧跟随府台的,也有隔岸观火的。
有可能底下官员不太知晓其中内情,推出来和柳庭璋打擂台的这两家,恰好都是不太配合府台新政的。
府台已经对他们,暗暗窝了一肚子火气,正愁没有机会给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官威。
“选了东家得罪西家,反之亦然。这样也不利于本州稳定啊。”府台一句话定下调子来。
他等了几个呼吸,又自顾自接续道:“依本官意思,头名要是出自这两家,只怕不妥,倒会引起另一家的不满。而且,三年前,某州的乡试头名是个贫寒学生,报到皇上处,得了好一番褒奖,说是教化惠及民众,足见功在万世。
你们也都知道才对,当时还有人劝本官,咱们云州也该见贤思齐,着力提拔寒门学子,是也不是?”府台扫视众下属,意在言外。
官油子们哪里有不见风使舵的?
“还是大人站得高、看得远,属下等拍马不及。这样说来,乡试头名,还真是非他莫属。”一众官员连声附和。
——
乡试考完正巧满月之后,州府如约放榜。
从衙役贴榜上墙开始,这面大墙前,迅速人潮涌动起来。
大家呼朋唤友、相互挤靠,就为了早一点点看到新科举人名录。
压在纸里的碎金箔反射日光,衬得硕大宣纸榜单更加金光灿灿。上面整齐写出新科举人的名姓籍贯,供人瞻仰。
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大家纷纷议论着:谁中举了、谁落第了,谁是哪家子弟、谁又是何县人士等。
大好晴天,日上三竿,就在围观者中,有一个青年,虽然仪表堂堂,举手投足能看出教养,然而一身衣着平常,满面无聊之色,好像与身旁众人格格不入。
他也不明白,自己难得不用到茶楼说书,能够在小院修整休整,今日凑这个热闹作甚?
不过就像是冥冥中有什么牵引,他还是来关注榜单了,然而出乎意料的人挤人,他即使人高马大,也碍于眼前层层叠叠的黑脑袋,看不到榜单字眼。
他有了退意,正想着就此作罢,却突然听到人群中传来一个勾起他久远印象的名字:“柳庭璋。”
是在哪里听过来着?
他一边往前挤,想看看这个名字是不是在榜,一面回忆着。
哦,想起来了,是在几年前,他和母妃、妹妹一同去往孟州相看姑娘时候,妹妹说她梦到过的文曲星姓名。
不错,这个青年正是在几州之间漂泊的信,曾经的信郡王,顾采薇的二哥。
因为在云州州府置办了自家庭院,他有了闲暇,往往落脚此处。
回忆之中,在孟州那时逍遥自在、畅快游玩的时光,如同蜻蜓点水一般从他心头划过,顺带勾起丧妻的伤痛,他连忙叫停乱飞的思绪。
云州息县,柳庭璋。
信暗自咀嚼着,原来,是得到神仙眷顾的妹妹梦见,并讲给他听过的名字。
离京匆匆一晤时,妹妹顾采薇对他附耳说过,再次梦到神仙,预言,信之后会苦尽甘来,与亲人团聚。
字字甜脆,如闻梵音。妹妹那时充满渴盼的神情,也像是印在信的心间一般牢固。
妹妹的这个梦,其实是支撑信苟活于世的一个强大动力。
因此,信对于妹妹的梦深信不疑,自然想看看,这次,文曲星柳庭璋是否上榜。
他毕竟身强力壮,而且「信先生」名声在外,周围人陆续看到他,寒暄着为他让出道路。
信终于小步挪到了榜单下方。
云州州府三年一期的乡试,中举者称为举人,他们的姓名就在眼前。
抬头运足目力看去,榜单第一行,若干大字不由分说映入眼帘:
头名:息县,柳庭璋。
妹妹的梦果然有道理。
信也明白在大户之外的秀才考生中举多么难得,柳这么一个不出挑的贫寒小姓,居然高居榜首。柳庭璋,说不定真的是文曲星下凡。
信来了兴致,自己要不要应息县那边的酒楼之邀,去这个县城住一阵看看?这般钟灵毓秀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的?
——
在张榜之后,云州州府吏员发现,不少中举的新科举人主动登府,表明身份,领取了举人凭证。
发来发去,只留下寥寥几个,其中最显眼的,就是这届榜首柳庭璋的举人证明。
不大些的镀铜圆牌,刻着「务丰二十三年,云州乡试举人头名柳庭璋」几个字,将牌子占得满登登的。另有一封盖着州府官印的纸张,证明举人身份。
以后柳庭璋拿着这两样东西,去捐官也好,去参加会试也罢,都是必备、必须出具的。
办事老吏嘀咕着,这个举人榜首像是横空出世一样,没听说什么家家来历。倒是沉得住气,也不来取凭证,看来是等着衙役去送呢。
以前也有登门送喜的先例,不过等着送的没有过榜首就是了。哪个榜首不是出自州府大户,早早就神气活现地来领取了呢?
榜首落到下面县城是第一遭,榜首不亲自来取凭证又是第一遭。
大家相互议论后,确定柳庭璋并非息县豪门出身。而是贫家子弟,这更是第一遭了。
这么新鲜,谁不想去瞧瞧热闹?
虽然有那老油条讽刺说,去新科举人榜首家中登门报喜,一定得不到什么赏钱,说不定给碗清水喝就算打发了事。
大家还是积极踊跃,向上级申请,要做送喜报之人,要去见识见识这位新榜首是何等面目。
——
至于息县这里,柳庭璋回乡见到父母、应答考后感想时,并没有像是对卫夫子那样,将话说得那样志得意满,而只是说已经尽力。
秦秀才自己多次赶考,深知其中艰难,孟氏在柳庭璋读书之后,也着意了解科举情况,身边守着两个秀才,多少也知举人更是百里挑一。
因此,夫妻二人以为柳庭璋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将会落第。两人也怕伤到少年颜面,尽力避而不谈此事。
秦秀才和柳庭璋如同往常一样到私塾教课,遇到学生好奇询问继子考试情况,他还会出言岔开,怕柳庭璋面子上过不去。
秦秀才心底还是惦记继子首次考试一事,掰着指头算着放榜日期。
看那日柳庭璋仿佛无知无觉,一如既往,完全没提乡试之事,秦秀才更是以为孩子没考好。
他自己更加不提,还暗暗叮嘱孟氏,近日为柳庭璋做些喜爱的吃食,滋补一番,以慰他落榜之苦。
没想到,过了不几日,县中衙役和服色更加规整的自称州府衙役的一群人,浩浩荡荡、敲锣打鼓,一路喧腾着到了他们小院门前,七嘴八舌、叩门报喜说,柳庭璋高中本届举人榜首了!
这般意外之喜,自然引来了邻人围观,好像整条巷子里的人都涌过来了。
正是上午时分,孟氏独自一人在家,秦秀才和柳庭璋尚在私塾授课,她一个妇道人家,简直手忙脚乱。
孟氏想起哪样就弄哪样,一时招待这七八个衙役进院落空地里歇息一阵子,一时又拜托熟识的街坊去叫父子俩回家来,一时又丢下满院的人回房取喜钱。
不知不觉地忙忙碌碌间,听着众人忽远忽近的恭喜声,孟氏突然觉得泪花模糊了双眼。她的儿子,居然真的考上了举人!
这是她和秦秀才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大喜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