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颤抖的手擦掉眼泪,孟氏犹觉视线飘忽,就在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的情况下,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从远处一步步走来的那个少年,气宇轩昂,身姿不凡,正是她的儿子,柳庭璋。
第55章
顾采薇觉得,自己的哥哥们近来有些奇怪。
大哥倒还好,十足的女儿奴,总是围着顾珍转,万事亲自上手,比嬷嬷、奶娘都用心。
母妃看在眼中乐在心里,时不时与大嫂说,等明年出孝,让他们俩抓紧再生几个娃儿,给府里添些热闹,让长子一直有事做。
就在上个月,大嫂还向她这个小姑子悄悄请教过,书籍里有无什么备孕法子,她担心自己到时候年纪老大,生不出孩子,让母妃失望。
当时就让顾采薇震惊不已,甚至半响说不出话来。
算一算,到明年五月底父王过世满三周年后,大哥二十三岁,大嫂二十二岁,夫妇二人正是大好年华,若想开枝散叶,自然水到渠成,实在不明白大嫂为何有这样的担忧。
顾采薇自然追问,大嫂虽然支支吾吾说到了月事,听闻自己天葵未至,只是有点失落地叹息说一句,不能与小姑娘家家的说这些污糟事,便搪塞过去,不再提备孕生产等词,转脸又是慈祥的嫂嫂样子。
让顾采薇摸不着头脑的,是她三哥顾值,四哥顾采蓟。
母妃若是晚上见了子女们,常常言谈后走了困意,一宿辗转难眠,因此很久前就免了他们兄妹们的傍晚昏定,只留晨省请安一遭。
说起来,她已经有好一阵子没与两位哥哥细细聊天了,只有每日在母妃处清晨请安时打个照面,说不了几句就各自散去。
明明都是守着父孝、没有什么应酬交际。然而这段时日,四哥说是请了武师傅上门教课,轻易不出院子,三哥说是听店铺掌柜报账忙碌,也不往兄弟姐妹院落串门了。
昨日清晨和今早,她如常去母妃那里请安,陪母妃追忆父王,直接没见到三哥、四哥露脸。据说各自有事,昨晚就没回王府。
今早,母妃还有些牢骚话,话里话外埋怨儿子们不再记挂逝去的人,连等着孝满再出府玩耍,都等不得。
顾采薇展开双臂搂着母妃依然细致的腰身,歪头靠住母妃肩窝,尽力扮演俏皮贴心的小棉袄,甜甜软软地出言安慰。
她带着提醒意味,述说哥哥们对生母、亡父用足心思的各样点滴。
比如三哥时不时给母妃买些市面上的新鲜玩意儿,四哥则每半月雷打不动到父王陵前清理祭扫,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直说到顾采薇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数度润口,诚王太妃转怒为喜、面露霁色才罢。
顾采薇边说边想着,稍后要找哥哥们多句嘴,提醒他们,母妃渴盼着子女绕膝,陪伴解颐呢。
从母妃那里回到自己院落,丫鬟识书为她轻柔捶肩,顾采薇觉得昨日开始的颈背酸痛缓解了不少。
随口问了一句,识砚作答,顾采薇知道三哥、四哥还没回来王府,鼻端娇娇哼了一声,倒是没有太当回事。
识书看见郡主闭着眼睛享受她的按抚,手下的主子肩头骨肉亭匀、放松舒展,料想她心情尚算不错,便细声细气劝说主子出去散散步,从天气说到身体,总之是请求顾采薇劳逸结合。
这是有原因的,顾采薇昨日窝在书房,整整一日没出院子,研阅一大堆不同笔迹、新旧不一的文章,左翻右翻,手不释卷,她饭食也没好好吃,就寝都比往常晚了三刻钟,临睡前还跟丫鬟随口说自己眼酸背痛。
识书记在心里,就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不能放任郡主再看一天字纸,这样实在不利于养生。
顾采薇昨日沉醉文章而忘形,个中缘由只有自己知道。
四五日前,衙役登门报喜当日,柳庭璋就在纸上告知给「卫夫子」,自己高中云州州府乡试头名,邀夫子同喜。
他描述了几句父母的欣喜和无措,邻人、衙役们的热闹和好奇,同时立下志向,要参加后年的京城会试。
还没有在科举路上栽过跟头、学习儒家经义一顺百顺的柳庭璋,壮志凌云,诚恳希求夫子教他策论之道。
顾采薇自己无法出面参加科举,满腹学识无处显露,正盼着徒弟有此念头,她想看看,自己教导出的弟子,到底能在科举路上走到哪里。
她虽然说了一番会试之难,让柳庭璋心里有个预期,做好反复落第、多次赴京赶考的准备,自己倒是暗下决心,要为徒弟好好讲解清楚写文关窍。
说做就做,前日顾采薇便去了趟国子监,她去借「他山之石」。
国子监里的四位老师,大多三四十岁,学书学淤了,眼睛不好使,齐齐眯缝着看人,挂在嘴边的话不外乎「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四人如出一辙,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呆板夫子。
学生们倒是从十岁十一到十六七岁都有,顾采薇大多认识,往往是她赴宴交好的京城闺秀们的哥哥兄弟,很少有人以读书为乐,来国子监求学不过是镀个好名头、好履历。
她匆匆与几位老师、认识的若干名门学生寒暄几句,彼此都觉得不是一路人。
然后在柳祭酒特批下,顾采薇悄悄从存档库中借出了前十来届进士前三甲的策论答卷,约定三日后归还。
毕竟对于会试要考的策论,顾采薇只是知道出题目的、大致方向等梗概,要想写精写好,研究成功过来人的卷子是最有效的办法。
这些文章,就是顾采薇心中所谓的他山之石,她要自己先理出个头绪来,之后便是「可以攻玉」。
昨儿个虽然劳累,不过她所得颇丰、获益匪浅。进士及第的学子们在考场写就的文章,很有精彩犀利之处,完全不同于他们后来进入官场那副官蠹品行。
顾采薇随看随写心得,记录了满满半本子线装白纸本的批注,直让伺候笔墨的识墨和识砚咂舌不已。
现下,听了识书的话语,顾采薇犹豫了一瞬,今日要抓紧时间,继续进书房攻读文章?还是趁着秋光正好、出外晒晒日头换换精气神?
她眼角余光看到正房屏风处还挂着的那个布袋,就是柳庭璋为她做的干桂花「香囊」。
布袋倒是被丫鬟们打理的一尘不染,可惜香气已经散去,毕竟已经过了好几年。
丫鬟识砚察言观色实在厉害,随着郡主眼光看过去,连忙补充一句:“想必花园里的桂树花朵,正宜采摘,做香囊、做吃食都合适。”
这恰和了顾采薇心意,她一时兴起,就带着众丫鬟去往府内花园桂树林。
此时十月近尾,岁属深秋,天气寒凉,桂树上茂盛的米黄色花串子,日渐零落飘散,只留一缕金桂香气经久不散,萦绕在诚王花园中。
这一片桂花林,是因为幼薇郡主顾采薇喜欢,她的父王、上一任诚王搜罗各地名贵桂树品种而种下的。
五六年下来,原本就粗壮的移植桂树,长得越发精神,高立入云,树冠相交,枝桠连绵,叶盛花繁,成了一片独特风景。
顾采薇极为喜爱此处,居家无事时侯,会来林下散步、读书,沉。
醉嗅闻,沾染一身桂香。
今日倒是天气晴好,秋高意舒,桂花还没有完全凋落,郡主院中的丫鬟们,人手一只干净精致的挎篮,来林中摘选桂花串,叽叽喳喳说着糖腌桂花、桂香甜糕等等做法。
识书、识砚按着郡主吩咐,每人带领两个十岁左右的小丫鬟在树枝、地面上下找寻完整洁净的花串。
顾采薇则独自一人,图个清静,信步从林子这头,走到了那头的边角阴影处。
再去听丫鬟们娇俏的言语声,已经是几近于无。偶尔掠过一只不知名的鸟,鸣叫声穿过树丛阻拦却减弱不少,如同背景声音,越发衬得林中寂寂。
顾采薇这才从思考文章、想着家事的纷繁念头中回过神来,惊觉自己一人走得有些远了。
听到鸟鸣声回神,头顶阳光被树冠遮挡得所剩无几,顾采薇顿时感受到了林中阴冷。
寒风乍起,她想起自己娇弱的肠胃,生怕受凉闹肚子,连忙紧了紧身上的碧青色薄锦斗篷,转过身去,准备走到丫鬟们那里与其会和。不料,耳边却隐约听到三哥和四哥边走近边说话的声音。
看来是两个哥哥结伴回府了。相请不如偶遇,顾采薇欣喜着,已经一只脚迈了出去,准备与顾值、顾采蓟说说母妃心情,却听到三哥话语:“这些就不要告诉薇薇了。”
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哥哥们到底都在忙些什么?
顾采薇收回步子,莫名咬住了下唇,细嫩手指间还攥着斗篷边角,她直觉拉紧衣袍,侧身闪躲,静立林中,依着巨石遮挡身影,想听一耳朵哥哥们有什么事情,还要瞒着自己。
林子外面安置着一处假山石景,因为桂林遮挡的缘故,少见日光,隐蔽幽静。
经过园林大家设计雕琢的石头块垒,有的做成石桌石凳,有的延伸入林如同孔洞,层层叠叠,造型独特。
四哥和自己,小时候没有少在这里玩耍躲藏,常常急得下人们找寻不到主子,团团乱转。
顾值与顾采蓟大约是走得累了,就停留于此,兄弟两人相对而坐,不约而同叹息了一声。
因为角度原因,顾采薇看不到哥哥们,但是听得一清二楚。
三哥、四哥让随后赶上的小厮们远远守着,却忘记命他们搜寻搜寻周围有无他人。
第56章
三哥顾值十六岁多,度过了粗噶的变声期,如今出言,声音沉而不闷、低而不哑,在顾采薇听来,像是现代大提琴被演奏者拉动琴弦发出的美妙乐声。
顾采薇一向喜欢听三哥说话,即使是三哥满口都是数字,财物等等无聊之事,顾采薇也总是托腮含笑、专注听着。
不过,都比不上现在,顾采薇躲在暗处,屏息凝神,想听清楚三哥终于打破沉默的话语中每一个字。
顾值说的是:“采蓟,我真没想到,昨日会在顾瑾那里见到你。”
四哥顾采蓟十三岁,倒是一副发育期的破锣嗓子,粗声粗气:“谁能想到呢。我是被顾瑾骗去的,他说自己府上有个武艺了得的退伍将官,邀我去看看。
不过到他那里,没见着什么将官,倒是偶遇三哥了。而且,我看着你俩言语很投契的样子。三哥你是什么时候,和顾瑾那么熟络了?”
顾采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言语之间很有质问的味道。
听话听音,看来兄弟二人昨日都未归,是与大皇子顾瑾有关。
顾采薇十分不解的是,明明二人给她的印象,是一心跟随二皇子顾珩的,怎么不约而同与大皇子扯上了关系?
还有,两人直呼皇子名字的毛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顾值说道:“傻弟弟,你不想想,三哥是做什么营生的?开铺子每日遇到多少牛鬼蛇神,最起码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三哥总是会的。
他顾瑾顾面南,想套我的话,我就与他打太极,虚与委蛇呗。
不过猛地看到你出现,我险些分神,破了功。采蓟,顾面南没安什么好心,你还是离他远着些吧。”
“三哥!我总是跟着你的。”顾采蓟的声音急急跟上,“三哥,以前你跟珩哥好,我跟着你俩。后来我看着珩哥为人确实不错,也愿意如同你一般,为他出力。
如果,如果,你要改投大皇子顾瑾门下,只用告诉弟弟一声,我也学你的样子做。可是,你明知顾瑾没安好心,为什么要凑过去呢?”
顾值停顿了一会儿,声音里有了明显沉痛的意味:“采蓟,还记得咱们二哥么?活生生的例子,跟着大皇子有什么好下场?”
“记得记得,所以昨日见到三哥,我才惊讶啊。你没看我对大皇子一脸不耐烦,就是为二哥报不平呢。而你却畅笑畅谈的,像是忘记二哥之事了。”
顾值叹息着说:“我都跟你说了是虚与委蛇。说不定你根本没听懂这个词,若是薇薇,肯定能懂。大皇子已经几次三番派人约我密谈,理由五花八门,拉拢威胁换着样儿来。我本来不想让母妃和你们担心,想着索性昨日趁便登门,看看大皇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顾采蓟插话:“那他是故意分别约咱兄弟一同前去?这多麻烦,他要是约你,稍带上我。我肯定愿意和三哥你一起去的。还有,顾瑾还威胁你了?三哥,你细说说,我要上他大皇子府,再不然就进宫,讨个公道才行。”
顾采薇听了一阵,有些明白了,三哥四哥都被大皇子约去皇子府,不知要做什么勾当。但是之前听到那句「不要告诉薇薇」让她有点在意。
为什么不想让她知道呢?
顾值声音紧接着传来:“顾瑾曾经传话给我,说欢迎我随时上门,摆足了礼贤下士的款儿。我昨日是不请而去的,就想着让顾瑾措手不及,看看能不能诈出他底牌,为什么敢频频唤我。
没想到他先约了你到府,咱们兄弟撞一块,他反而没说什么,就是强留咱们素茶素宴,住了一晚。我猜,他还有后招,咱们等着就是。”
不知道顾采蓟是不是点头应许,还是顾值的声音在叮嘱着:“不过,母妃心身俱疲,大哥,唉,大哥不提也罢,咱们兄弟二人,不要告诉他们,徒增烦恼。至于薇薇,她聪慧灵透,要是知道,免不得多思多想,致力于为你我摆脱顾瑾出谋划策,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说。”
“还是别告诉薇薇,要不显得咱们这些哥哥很没有用。”顾采蓟喃喃道。
原来是四哥面子作祟,所以想要瞒着自己啊。
顾采薇又好气又好笑,正想现身,就按照四哥所言,笑话他们几句,却突然感觉手臂外侧被人轻轻拍了两下,伴有疑惑的「郡主」呼唤声。
她本是全神贯注在两个哥哥那处,以为自己孤身一人,完全没提防身体被碰触到,自然大为吃惊,浑身打个激灵,忍不住「啊呀」轻叫出声,同时回头查看。
身后是反而被郡主叫声吓一大跳的采花小丫鬟,她扑通跪地叩头,颠三倒四地请罪,说是大丫鬟识书派她们散开找郡主,自己过来看到郡主一动不动,担心之余失了规矩,拍主子手臂让人受惊,罪该万死等等。
顾采薇平日待下宽和、不太计较,有时也和小丫鬟们嬉闹。因此院落活泼热闹,规矩不死板,却引发方才的乌龙出现。
这番动静自然惊动了兄弟二人,他们闻声走来,绕过障目大石,拨开低垂桂枝,便看到了顾采薇主仆。
顾值问:“薇薇听了多久?”
顾采蓟说:“薇薇别生哥哥们的气啊。”
小丫鬟没想到还有两个主子在附近,见证自己吓到郡主的事情,更加害怕受罚,甚至不顾尊卑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