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顾采薇很不赞同,打断了顾值。
顾值不以为然,冷嗤一声,虚点妹妹一下,继续说:“只有你我兄妹二人,说话直白些有什么关系。难得你来听我说话,还不许我说个痛快?”
顾采薇咬唇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点点头,然后摆手做出请对方畅言的示意。
“大哥就是那个样子了。二哥这几年漂泊在外,从来信上看,越发不羁,真是看淡皇权了。采蓟气闷憋在心头,越长越冲动,你我都需要多拦阻他一些。”
顾值不说则已,一开言就长篇大论起来:“至于薇薇,你和我算是看明白皇权阴森恐怖、不讲情分的一面了,对不对?然而在此之上,你选择躲让不掺合,我却想要争他一争。”
顾采薇终于忍不住,插言说道:“可是三哥,你凭什么去争呢?咱们王府连父王在世时候的花团锦簇、体面热闹都没有了,更是空中楼阁、水中浮月一般,难道不该修养生息么?”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薇薇,你读书多,三哥不信你不懂,只是仗着女儿身就掩耳盗铃了吧。”
顾值苦笑后,毫不留情戳穿顾采薇,“是,我们无权无势,郡王、郡主的虚名更派不上多大用场。但是,大皇子步步紧逼,想让我当马前卒、门下狗,我就要对他俯首帖耳么?哼!当我顾值是这等好欺负的么?”
顾值抒发几句心中愤懑,忽然问妹妹道:“世人都觉得我处境尴尬,薇薇也作如是想吧?”
听到三哥如此自嘲,顾采薇连忙摇头,软声回应道:“我知三哥胸有大志,跟随二皇子矢志不渝,不因婚事动摇。这是我佩服三哥的地方,同时是我想劝说你的初衷。就不能忍让大皇子一时么?等到二皇子四月大婚,就能借岳家之势来帮你抵挡大皇子了吧?”
看到三哥沉重摇头,顾采薇蹙起娟秀柳眉,自己也知,二皇子又不是一日间成为太子,不过是多了个皇子妃,力量积攒尚需时日,他自己还要扛着亲兄长的压力,哪里有余力照顾堂弟顾值?
顾采薇想起三哥所谓「两面不是人」,还不是因为他的岳家,心有所感,迟疑着说:“再不然,三哥隐忍到你自己成亲,母妃和曹家定好迎娶的日子就在八月,曹家再不济还有皇后娘娘,总要帮新婿的吧,到底比你单打独斗强些。”
“曹家?呵。”顾值不屑之意都懒得遮掩,他换了语气说道:“薇薇,大皇子一再步步紧逼,是因为他更清楚二皇子与我先后成亲所带来的力量变化。如今的他,颇有几分狗急跳墙的意思,手段下作龌龊,我都没法子跟你说,采蓟也是知道边角而已。不是我一味忍让能度日的。我必然要反击,让大皇子知道,我们诚王一系不是什么软柿子。”
“其间分寸太难以拿捏了吧?三哥你用什么去反击?”顾采薇担忧得身子前倾,语气急促地抬高,生怕顾值不理智,准备着与大皇子鱼死网破。
“薇薇啊薇薇,你哪里都好,从小聪慧灵透,我还记得你年幼时分,曾经当着父王母妃,一语点醒我,说雷霆雨露皆系于皇上一念之间,对我影响至深。”
顾值轻轻拍拍妹妹柔嫩手背,终于吐露对顾采薇的深层次看法:“但是,你作为我们都疼宠的小妹妹,本该无忧无虑、娇憨天真地长大,却总是担忧这个哥哥、那个哥哥,你是在心底将自己当成长姐了么?
还有,你好像活在什么壳子套子里,自己给自己加了包袱①,时刻包裹着、含着、端着,甚至怯生生的,好像只有读书时分才是真实的你。父王曾说你读书不点而通,定有宿慧,先天带智。这让三哥困惑许久了。为何会如此呢?”
顾采薇一时语塞,不敢继续直视顾值,微微偏过头去,甚至为了掩饰张皇,端起手边白瓷茶盏匆匆喝水,没想到兄妹聊了许久,茶都凉透了,只留下满口苦意。
她一直以为,自己胎穿过来后适应得很好,隐约还带着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高。
原来三哥早就默默观察她、发觉不对了,只是不点破而已。
想必今日若不是她执意劝阻三哥,顾值也不会与她推心置腹地说起。
顾值并不一定要等个确定的答案,他体贴收束话题:“总之,薇薇你放心,三哥心里有数,足能够应付大皇子,你就过好自己的日子吧。万事有哥哥们呢。”
依然留有三分迟疑三分担忧,半晌深谈没有取得她想要的成效,然而三哥话已至此,顾采薇再没有什么能说的了,只好再祝福顾值生辰一句,就势告辞,款款起身离去。
——
正月十八傍晚时分,月亮正从圆转缺,挂上树梢藏于枝桠间。
信郑重向秦秀才、孟氏辞别,他明日就离开息县,再到邻近各州游荡说书了。
二老并未强留,只是欢迎信有空就来。这段时日相处下来,相互温暖陪伴,他们甚至在心底,暗暗将曾为天潢贵胄的信看作另一个儿子,只是不敢说破而已。
信也喜欢柳家小院温馨家常氛围,连连应承,嘴甜地哄逗,让二老笑到合不拢嘴。
饭后,柳庭璋带着信回自己书房,等着顾采薇的消息,不忘抱胸调侃:“信二哥,依我看,你成了我家爹娘的新宠,我这个亲儿子都要靠边站了。”
“叫什么信二哥,柳举人原先一口一个信先生,多知礼多温文,怎么悄无声息改了口?”
信总觉得柳庭璋告知自己那段师徒奇缘后,在若有若无地拉紧距离,称呼变化就是其中一例,他挑眉试图纠正。
“不要在意些许细节,按辈分说,你是我夫子的二哥,恩师如父,我称呼你二伯都可以,但是信先生愿意应么?”柳庭璋不慌不忙抛出另一个选项,如愿看到信跳脚。
“珍儿才叫我叔呢,我年方弱冠,不敢接你这般大小的侄儿,你明明与我三弟同龄,叫二哥就二哥吧。但是不许对我家薇薇,有什么非分之想。”信忍痛应下,警告话语却色厉内荏。
因为下一句他就有求于人,催促道:“薇薇来信儿了没有?我家三弟今日生辰,府中热闹不?”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
转眼之间过了将近两个月,从天气反常飘雪的正月十八到了春意正浓的三月十五,恰是诚王府的龙凤胎顾采蓟、顾采薇的十四岁生辰。
秾桃艳李次第开,嫩柳老槐尽绽绿,春日里万物生发,人们总算觉得舒展,相互办宴赴宴变多,豪门贵胄的八卦轶事传得越发广泛而迅速。
本来,四月里,二皇子要风光迎娶当朝硕果仅存的异姓国公家嫡孙女是最大的新闻。
毕竟一来是四年前的圣上指婚,同时指婚的大皇子夫妇连孩子都生两个了。
二是妻大夫小,相差两岁,在贵族圈里颇为少见,众人都伸长脖子要看二皇子如何待妻呢。
三则,这档子婚事对于太子之位的归属,仿佛是定锤之音。
众人不敢多议论,往往意在言外、以目示意。但是都认为二皇子婚后将如虎添翼,当储君更加名正言顺了。
然而,异军突起一般,诚王府的直郡王近来明火执仗地与大皇子对上了,成为人们更大的谈资。
直郡王不愧是年轻人,肆意汪洋,毫不客气,公开在经营方面,将大皇子手下人经营的一些京城商铺挤兑地关闭歇业,摧枯拉朽,干脆利落,一下子吸引了各路有心人的注意。
更有甚者,直郡王与大皇子两人的车架有一次在街市上相遇,按照惯例和礼仪,都是大家礼让皇子的。
但是直郡王这次就是不露面、不绕道、不回避,就那么直愣愣地挡在路当间,像是无声对峙,又冷又硬。
大皇子那边等了许久,派出得力管事上前商议说好话都无济于事,最后以大皇子车架悻悻转头离去而告终。此事落入无数人的眼中,自然各有揣测。
可惜的是,大皇子先前大半年对顾值的种种进逼,都是用的小伎俩、小手段,因其不上台面,反而很好地隐藏了他自己。
所以,京城流言风向只有半截子,都说顾值这个小小的郡王只怕是失心疯了,突然处处针对起无辜的大皇子来。
联系到顾值的铁杆好友二皇子,以及未来岳家背后的三皇子,也或许其所谋甚大?
柳祭酒年近七旬,发须皆白,干瘦驼背,人倒是很精神康健。在三月十五这日,亲自携老妻登门,为爱徒幼薇郡主庆贺生辰。
一口牙掉得不剩几颗,柳祭酒吃着幼薇郡主亲手奉上的软烂肉羹,觉得十分适口,香浓暖胃,笑眯了眼睛,因为又要带着藏头露尾之人而生的不耐,顿时烟消云散。
他对侧旁的外孙摆摆手说:“去吧,想找谁就找谁去,能劝就劝几句,他对上你们这些人,其实和鸡蛋碰石头没有两样。”
顾采薇早就注意到了,柳祭酒一如既往轻车简从,进王府时身边只有柳夫人和一个低着头的小厮相伴。
柳夫人去陪母妃说话了,小厮只管站在柳祭酒身后阴影处,既不出声也不上前服侍,直到顾采薇应从柳祭酒的要求,挥退下人,小厮才抬起面孔,直视顾采薇,正是下个月的新郎官——二皇子顾珩。
顾珩看着许久未见的堂妹,婷婷袅袅,匀称秀美,鸭蛋脸娇小细白,面目越发清艳,杏核圆眼,远山长眉,配合着挺直鼻管,软菱翘唇,组合出一副娇憨天真却惹人探究的姿色来,真是怎么看都惊艳,他作为同姓堂兄看着都要呆愣一瞬。
想起自己快要十九岁的未婚妻,顾珩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安慰自己,娶妻娶贤罢了。
顾珩清清嗓子,拱手笑道:“薇薇见笑了。二堂哥近来被你大堂哥派人盯得紧,才出此下策来见见值哥。祝你和采蓟生辰安乐,贺礼应该是我母妃安排的,送到了吧?”
顾采薇看见顾珩的第一眼就猜到了来意,轻巧蹲身一福还礼后,方才开言:“二堂哥有心。王府里还是人多口杂,不如我请三哥过来,你们在此叙话吧。只怕四哥知道你来,也想见你。”
她虽是正常发声,依然改不了声音甜软,像是挠着听者的耳廓,柔柔痒痒。
顾珩忍住揉耳朵的冲动,点点头,托请顾采薇找来顾值、顾采蓟。
——
不一会儿,姓顾的兄弟三人齐聚一堂,相互捶肩搭背、称兄道弟,亲热之情溢于言表,柳祭酒和顾采薇师徒含笑看着。
顾采薇提醒了一句:“哥哥们,午宴快要到时辰了,下人们一会儿就来催请,你们有话快些说。”
顾珩连忙接话:“薇薇说得是。值哥,我这趟专为你来的。你近日风头太旺,得罪我那兄长极狠,好像都被他发动手下人上表参奏了,父皇只是留中不发而已。值哥,我知你忍他多时,何不再忍忍,等我有权了,自有抗衡之法。”
顾采蓟附和:“是啊,三哥。珩哥说得在理。他四月大婚,五月底父王三周年,到时候皇伯伯就该立太子了,真龙归位,就该见真章。那个时候大皇子顾瑾就蹦跶不动了。”
这言语之间,二皇子当太子仿佛是铁板钉钉的事情。顾采薇觉得不妥当,想拦阻四哥又放弃,咽回口中言语,心想,还是让他们抓紧劝服三哥为是,自己不要横生枝节、转移话题重点为好。
柳祭酒一心当纯臣,四面不靠八边不沾,奈何女儿为妃,外孙是皇子,有着切不断的血脉联系。
于是只能不情愿、不主动、不拒绝地一遍一遍帮助二皇子做些小事,却坚决不当所谓二皇子党的党魁,划定底线不参与立储之争。
此时他听到平郡王顾采蓟这番大咧咧言语,自然皱眉,咳嗽几声说:“薇薇,让他们谈他们那些算计纠葛,你我师傅另寻一处,聊聊学问去,近日读了什么书,你可有什么感悟?”
顾采薇本是一心想陪伴在场,听听三哥、四哥忠心跟随之主如何劝导,自己找机会敲敲边鼓,将三哥最近有些偏激的举动扳过来些。
不过师傅有命,顾采薇只好应承,向兄弟三人点头致意后,上前搀扶柳祭酒肘弯,迁就着老人缓慢的步伐,轻移莲步离殿。
到了殿门口,她还是回首,定定看了顾珩一眼,留下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帮他们关好殿门,以便密议。
柳祭酒想看看顾采薇最近的习作文章,两人便走入郡主院落的书房。
恰好,紫檀木书桌上放着几页顾采薇今早写就的大字,那一笔圆润小楷,规整悦目。
柳祭酒以目问询顾采薇后,随手翻阅起来,他就势坐到顾采薇日常使用的软垫圈椅上,可能觉得太软,老人家左右扭了扭身子。但是很快就顾不得了,被手中文字吸引进去。
细看内容,是顾采薇在点评、驳斥几个不知出处的观点。她先列出第一点,观点为何,下面写一大段自己的看法,佐以圣人先贤语句或者例证反证,第二点,第三点,以此类推,有点像是夫子点评学生作业一样。
这明显是草稿,存有颇多勾画、增删之处。
至于观点攻防,例如刑律何谓宽严相济、亲亲相隐与执法公正的矛盾等,让别人看来也许会吃惊。因为并不是正统的儒家经义范围。
幸好柳祭酒一看即明,这些是法家最热衷与讨论的概念。
他不由得抬头,定定看向徒弟,宗室郡主喜爱故书堆、之乎者也是一回事,关心朝政、律法、政务又是另一回事了,即使是理论上的,也太过敏感。
顾采薇带着赧意解释道:“祭酒,这些观点,学生还没想得那么透彻,自己下笔写来,都觉得有不少自相矛盾之处,若蒙您不弃,可否讲解一二?”
柳祭酒心下自嘲,前一阵子郡主确实问自己如何考进士来着,自己点明了「法家」二字,没想到小姑娘真的上心了。
法家学说与当前世人皆知的许多观念背道而驰,留下的资料、书籍又少,注释疏更少,学起来诘屈聱牙、令人费解,不少资源丰厚的世家子弟都半途而废,放弃会试,凭借举人身份,借着父祖的余荫捐官做,就是学不明白法家学说之故。
满打满算,顾采薇自学了半年有余,从文字上看,虽然想法偏于拘谨保守。倒是对于「法」之一字很是得了精髓。柳祭酒再次深感此女有慧根。
他沉吟一阵,先提醒道:“幼薇,你知道,要是圣上,或者下任圣上,知道你沉迷法家学说,会对你诚王一系,生出怎样的猜疑呢?”为表正式严肃,柳祭酒直接称呼了顾采薇的封号。
顾采薇先是蹙眉思索,然后面色紧张起来,她意识到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无端染指科考取士的秘密法宝,还是不利于巩固君权神授的法家学说,她身份又敏感,一旦被猜疑,她辩无可辩。
“所以,你父王真的是有先见之明啊。学儒家,已经需要很低调了。学法家,更是不可让人知晓,幼薇,你懂?”柳祭酒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