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醇雅的女声响起:“信儿,这位学生是你的友人么?倒是一表人才。孩子你不要紧张,莫行礼了,快坐下叙话吧。”
柳庭璋更觉窘迫,想必此时自己耳根应当是烧红一片,这也是惯常毛病了。
他终于清咳一声,挺直腰背,尽力沉稳说道:“学生云州举人柳庭璋,见过诚王太妃、幼薇郡主。”
耳边回响着自己嘶哑低沉的声音,平生头一遭,柳庭璋觉得有污人耳,几分惭愧。
还是诚王太妃的声音:“好孩子,信儿在外,多亏你帮扶,不用多礼,老身代他谢过。”
柳庭璋谦辞一句「不敢当」,心里对幼薇郡主的好奇达到了顶点。
虽然他个头高挑,完全可以一览无余对面女眷,不过初次拜会,为表恭敬,柳庭璋还是放低了视线,盯着脚下青砖,余光能看到斜前方女子垂曳在地的裙角,水灵灵的青碧色,暗暗的墨绿线竹纹,煞是精致好看。
按照进屋时惊鸿一瞥的座次,柳庭璋知道这是郡主夫子的衣着,那一抹嫩生生的滴水绿,像是摇曳生姿般的游动着,扎进了柳庭璋的眼中,又驻进了他的心间。
不是他的错觉,真是裙角在波澜不起地微微颤动。落地无声,步姿悠娴,是顾采薇在母妃的示意下,走了过来。
顾采薇走到信身边,娇声称呼了声「二哥」,跟着说一句“我好想你,母妃也想你想得紧。”
终于听到了夫子的声音!这是在柳庭璋脑海中反复叫嚣的一句话。
少女声音甜嫩宛转,又绵又软,偏偏字字清晰,即使隔着信,与顾采薇相距五六尺,柳庭璋还是觉得感受到了郡主的如兰气息,耳根更是通红,如同滴血一般。
信好像拍了拍妹妹肩头,低声回应了句什么,然后转脸过来,拉了柳庭璋一把,带笑说了声「坐」。
仿佛神魂才从紧绷绷的状态中缓解过来,柳庭璋尽力放松肢体,想要显得自如些,随着信走动几步,坐到了一边的酸枣木圈椅上,他坐在信的下首。
两个青年人坐定后,自有丫鬟送上茶水点心。顾采薇就势站到了他们面前,不偏不倚,含娇笑语道:“二哥和这位,柳举人,一路上山辛苦,请用些清茶,是由今晨刚汲取的山泉冲泡而成,试试是否爽口。”
听到郡主夫子在称呼自己为「柳举人」前后,微妙地停顿了下,柳庭璋心底的紧张情绪呼啦一下飞走,取而代之的,是又觉亲切又觉可爱的的念头。因为他听出来了面前郡主言辞间的青涩和若有若无的慌张。
是了,自己见到尊贵人物、皇亲贵胄,有一层敬畏,见到师恩深隆的夫子,添一层激动,柳庭璋想着,所以方才表现应该是像只呆头鹅一般不入眼吧。
但是换个角度,郡主夫子陡然看见自己这么高、这么大一个徒弟现身,心绪激荡波动,也是在所难免。
一下子觉得与对面之人拉近了距离,七年相伴之情流转心间,柳庭璋暗暗提了一口气,略带僵硬地抬起了头,终于看清楚了少女的样貌。
顾采薇个头娇小,柳庭璋猜想,应该大致上就到自己的肩头位置。她身姿窈窕,削肩细腰,一袭长裙恰恰合身,更添几分楚楚。
视线大胆地转到姑娘面庞,柳庭璋看到一张俏生生的芙蓉面。
今日拜会之前,柳庭璋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四年前匆匆一晤的十岁女童眉目了。
毕竟后来画的小像都因为怕被父母发现而毁去,自己脑海中成了模糊一片。
此时再见,柳庭璋却从妙龄少女的眉梢眼角,找到了当初给他留下极深刻印象的踪迹。
修眉长目的顾采薇,美目盼兮的顾采薇,眼含秋水的顾采薇。
柳庭璋仿佛在她一双杏眼中,看到了两个小小的倒映的自己,不由得沉溺其中,一眼万年。
此时,于顾采薇而言,她也清楚地看到了这位为了帮助自己而下凡历练的文曲星君、青年举人柳庭璋。
虽说她站他坐,高度有差,不过自然而然的视线交接,完全抹平了这点差别。
除了一开始碍于礼数的些微闪避,柳庭璋很快定下目光,迎着顾采薇看来,无声无息的气势笼罩住了小姑娘。
柳庭璋身着一领竹青色书生棉布长衫,简单合体,单单在领口、袖口、下摆处点缀着几道墨色纹路,无挂无佩,显得干净清爽。
就在这时,顾采薇还能分心想着,一屋子里,母妃着白色锦衣,二哥穿褐色纱袍,独独自己和柳庭璋穿着青碧色,倒是赶巧了,算是「撞色」么?
放眼打量去,坐在椅中的举人向她轻轻倾身颔首,谢过劝茶美意。旋即坐直,身姿挺拔,肩平腿正,看着赏心悦目,显示出一身教养。
不自觉地微咬唇内软肉,顾采薇放任视线在柳庭璋脸上打转。
十七岁的柳庭璋,与她记忆中十四岁的青涩少年别有不同。如今的徒弟,意气风发,少年得志,整个人散发的气场初见强大。
他仪容整理得干净妥帖,如墨鬓发收束齐整,映衬得脸部轮廓更加硬朗分明,脸颈部皮肤呈现淡淡蜜色,靠近于白,不再是顾采薇错乱回忆里的土黄重色。
柳庭璋眉峰厚重锐利,眼眸长直有神,直鼻厚唇,端的是人所共赞的俊朗长相。
顾采薇看着看着,以前提笔写字给他时,脑海中不自觉勾勒出的模糊印象,不断被修正、被完善,终于与眼前人的形象完全重合,她唇角轻轻带出了一朵小小的笑花。
本来像是背景音一样的信与诚王太妃轻柔对话声音突然停下,紧接着“咳、咳。”两大声响起。
这是信做作的清嗓子声音,一下子唤醒了这边的师徒二人,顾采薇和柳庭璋不约而同将视线投放到信身上。
信一坐下就迫不及待问候母妃身体状态,实在没想到被驱离京城三年就重见母妃,比他期望的好太多了。
与母妃寒暄几句后,想再和妹妹说说话,信不经意回首,却看到青年男子与自家妹子一动不动地对望,自成一脉,仿佛形成了什么旁人避散的独特氛围。
信故意出声提醒,就见到这两人差不多同时转头看向自己,皆是唇边隐约带着笑意。虽然男女面貌不同,然而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信仿佛此时才彻底确认,这二人的的确确师徒七年,相交相伴七年有余,不然怎么会这般一见如故。
被二哥打断,顾采薇大大方方地问:“二哥不是在与母妃说话么?怎么咳嗽起来了?”边说着话,她边走回原本的母妃身侧座位上去。
顾采薇轻轻坐回铺着柔软锦垫的绣墩上,然后理好裙摆,两手交叠置于膝上,微微低头侧耳,静听宾主叙话。
不过她发现自己坐正后,还比二哥和柳庭璋低上些许,柳庭璋时不时暗暗扫过来的视线都是先落在她的头顶,然后才来找寻她的眼眸。
顾采薇不由得在心底暗悔,自己实在是没有考虑周全,单单贪图绣敦舒适了,却忘记它比圈椅矮上一截。
自己的个头本来又没有他们那般高,如今柳庭璋看自己,是不是像是看他私塾里的蒙童那样居高临下?简直是堕了自己当师傅的威风。
随即,顾采薇又仔细回想,今早丫鬟们帮她在发髻上插戴了哪些首饰,搭配得好看与否,柳庭璋那打转来去的眼光,到底在看什么?她的心思完全被牵动了。
实则,柳庭璋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那些精巧五彩的珠花发饰上,他只注意到,郡主夫子的头发实在顺滑黑亮,恰好她身后几步处就是大敞的窗子,明媚阳光肆无忌惮铺撒进来,为顾采薇简单的发式镀上了一层金色光晕,像是耀眼到人的心里去。
阳光没有厚此薄彼地忽略少女娇嫩脸庞,从顾采薇背后笼罩住她,形成美丽玲珑的剪影,柳庭璋还能细细看清楚郡主脸颊上细嫩汗毛,更别提她清丽五官了。
“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就在这一刻,柳庭璋对前人诗句萌发了心有灵犀的理解。
十四岁的少女,确实如同二月初里那含苞待放的豆蔻花,娇嫩可爱,纯洁无瑕。
直到顾采薇忍无可忍,鼓足气势抬头,对着柳庭璋一字一字地做口型说:“稍后考你学问。”
柳庭璋终于莫名失笑,右侧酒窝明晃晃现出,吸引住顾采薇视线。
第83章
聊过这三年里京城诚王府和信各自的际遇,感叹了先任诚王逝世三年有余,眼看就要说到直郡王顾值之事了。
诚王太妃以为柳庭璋只是二子信在外交好的友人,随儿子来见见世面的,总觉得这是外人,聊起自家事务便有些半含半露,在场诸人都听出来了。
恰巧到了这么个话缝口,柳庭璋便插言说自己想先到住处休息,不能敬陪,请诚王太妃恕罪等语。
诚王太妃客套一句,说自家接待不周、失礼云云,便令女儿陪着哥哥友人先去安置,过后再回来陪母子俩叙话。
于是,在见到郡主夫子不久,柳庭璋得到意料之外的与郡主夫子相伴同行的机会,自是喜之不迭,哑声道谢。
顾采薇凭空接了这么个小小任务,想想也算情理之中,便带着撒娇语气向母妃、二哥告辞,与柳庭璋从正房鱼贯而出,朝着为他和二哥准备好的院落走去。
她先是自己走在前面带路,丫鬟们簇拥着,柳庭璋反倒被隔在后面,不说话静静跟随,步履声极轻。
走了片刻,顾采薇自己觉得没意思起来,便头也不回地说:“难道我是吃人的虎?为何离我那么老远?”
丫鬟们不明白郡主所指,识书刚要答话,却被紧挨着的识墨拽了拽袖子,收住了话口。
下一瞬她们就听到身后那位俊朗年轻的陌生客人,持着带笑的语调说道:“晚生不敢。”
明明方才听这人的声音,觉得嘶哑干咧,难以入耳,现下再听,顾采薇的丫鬟们却觉得这位柳举人说话稳重、慢条斯理,听着仿佛别有趣致,声音成了特色一般。
青年男子几个大步就走到了顾采薇身后两步处。
因为山路紧窄、时有石阶,顾采薇带在身边的六个丫鬟是两两一组、并排而行、共计三队,柳庭璋这么一上前,最前面的识书、识墨自然受影响,这次是识书灵醒,拉着识墨稍停一步,容得柳庭璋越过她们,形成主客两人前后相伴的格局,她们压着后面四人,作了后半截子队尾。
顾采薇从身旁的光影变化感觉到了柳庭璋的靠近。她仗着自己一个人在最前方,悄悄翘了唇角,步子轻快了几分,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柳庭璋余光看到后面的丫鬟们乖觉地低头远远跟随,心底不免惊叹,大户人家规行矩步,却与自己臆测的死板有所不同。
不过转瞬又收回心思,柳庭璋目光凝向前方女子,触手可及。
想想与顾采薇的距离,他努力镇定后再度轻声开口:“夫子,学生向您问安了。”
山林间只有偶发的蝉鸣和她们一行脚步声,「夫子」的称呼声虽然微弱,却像是黄钟大吕响彻耳边,闻言顾采薇豁然回首。
她看到丫鬟们远远缀在后方,应该是没有听到的,才放下心来。
顺势一晲,又看到柳庭璋那张含笑的俊脸,转而瞪了徒弟一眼,轻拍胸口两下,示意自己被柳庭璋吓到。
“有事弟子服其劳,夫子身子可有不适?学生有什么帮得上忙之处?”
不知道柳庭璋是没懂还是装样,看到少女动作,他皱起浓眉,语中带忧,询问起顾采薇来。
顾采薇不得不明言,语带娇嗔:“我没事!柳庭璋,不要当着人叫夫子,知不知道?”话虽如此,她还是调整了步调,悄无声息与柳庭璋并肩而行。
一高大一娇小两道身影,柳庭璋印证了方才的猜测,顾采薇真的就是到自己肩头位置,不过两人都会再长高的吧?自己会长到几尺,夫子又将长到自己什么位置呢?
他一面想着两人的个头,一面侧头低首,维持着低微的声调,应和着:“夫子教导的是。学生一定多加留意。这等语调,想必除了夫子,无人能听到。”
顾采薇再度横了他一眼,好歹这次没拍胸口,也没再于称呼上纠缠。
毕竟听着一声声「夫子」,她心里还是冒出不少快乐泡泡,盛满成就感,要是柳庭璋唇边笑意少些,显得再恭敬些就更好了。
走到一段总是泥泞的小路,下人们整日清理都无济于事,顾采薇单手拎起裙角,一步步踏出极为小心,宝蓝色绣鞋若隐若现。
她边走边交代着:“你小心脚下,这里泥泞湿滑,走过这一小段就好些了。前面不远处就是你们住处。母妃想着,你与二哥交好,就安排你们同住一院了,请莫要介怀。另外,你与你家长辈说过你去往何方、何时回乡了么?”
感受到了鞋底的黏腻,一步一步拖泥带水,有些费力,柳庭璋想着要不要帮郡主一把,托举一二,毕竟看她走得那么小心翼翼。
他的目光已经聚焦到了顾采薇这侧手臂。随着她微微摆动的弧度,甚至不知怎地想起两人几年前初见,他还曾经拉过这只细嫩手臂,避免顾采薇踏入水坑,那时候心无杂念,一触即收,柳庭璋都以为自己忘了这般微小的细节。
然而此刻,眼前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夏衫轻薄,再有接触便不妥当了。
柳庭璋摇了摇头,打消了念头,只是更关注顾采薇脚下,替她留心,不过他倒是没注意到,后面的丫鬟中有人想上前来搀扶郡主,被大丫鬟识书拦下了。
“客随主便,我能住到这般美景山林中,怎么还会挑拣呢?夫子放心便是。我给家中二老说过,与信先生相伴出外游历,归期未定。他们对信二哥信任得很,知晓他去过不少地方,轻车熟路,因此也不担忧我们二人。”柳庭璋徐徐开口,回应顾采薇方才的问题。
顾采薇点点头,心底暗叹,二哥经受磨砺反倒长了本事,从鲜衣怒马、敢把天捅破的郡王爷变成了让人托付独子的信先生。
她另外说起一事:“你知道了吧?三年前,我父王就是薨逝在这个山庄里面。在你们来之前,母妃与我已经住了五六日,母妃虽然盼着见二哥,硬撑着说住得习惯,但是我观察和询问过,她夜不能寐的情况加重了,整宿整宿睁眼硬熬,我猜,还是触景伤心的缘故。”
走过了那段小路,现下又好走起来,安排给客人的院落已经能映入眼帘,大约二三十步距离,顾采薇暂停口中话题,反为柳庭璋指点介绍起居所来。
在所难免地,顾采薇绣鞋前后沾了不少泥块,污了颜色,浓丽宝蓝色变成灰扑扑的泥浆色。
她低头看到,几不可见地撅了撅嘴,这双鞋子她还喜欢得很呢。但是绸缎娇嫩不好清洗,这下子只怕要丢弃了。
静静听郡主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在山庄吃住等事,柳庭璋接话道:“郡主说得是,晚生记下了。关于归期,信先生与晚生也有过商议,长则十数日,短则三五日,他但求与家人一聚,尽叙心中事,并不强求相伴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