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面子的后果却是,苏沐棠嘴巴苦似黄连,一张脸皱成苦瓜,再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了,“崔三啊,你这要苦死我呀,快扶我进去吃一盏清茶漱口。”
萧祜这才加快脚下步伐,连扶带拎地将苏沐棠带至了客房外面的院子。
犹豫了一下,萧祜还是步上台阶,将她送到了里间。
到了屋内,苏沐棠往圈椅中一坐,又指挥萧祜倒了一杯茶水,兀自捧在手心,懒散地靠在椅臂上,眼神却始终在崔三忙碌的背影上打转。
与他打交道也挺长时间了,她如何没发现这人举手投足竟这般斯文?
只见他左手挽住右手的宽袖,身子微倾向前,闲适地自斟了八分满的清茶,晃了晃杯盏,待稍不烫口,才轻抬下颌优雅送入唇边,却又只浅饮一小口,又重新放下。
这吃茶的习惯,为何有些熟悉?
苏沐棠颇为微妙地眯了眯眼,放下茶盏至小几上,缓缓站起身来,徐徐靠近崔三。
一个人声音可以改变,但习惯却是不会变的。
况他也曾住东山村读书赶考。
这一切十分的凑巧了,不是吗?可这天下又哪来如此多的巧合呢?
揭开他的面具,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不知不觉,苏沐棠已立在了萧祜两步之外,正欲抬手,这个时候,感受到背后的动静的萧祜,却突然转身,直愣愣地盯上了突兀在此的女人。
萧祜先是一愣,而后似想到了什么,又是一笑,“你想揭开我的面具?”
苏沐棠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萧祜低低一笑,“我这张脸,苏将军很是好奇吧,我记得早在清河坊吃酒时,苏将军便有此打算。”
说罢,他抬起手,势要去揭面具,却见苏沐棠立即侧过身去,否认地道:“谁要看你的脸,你未免想的太多,我只是……”
萧祜将手垂下,一瞬不瞬盯着她窘迫的侧颜,笑了笑,“只是什么?”
苏沐棠被问傻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慌不择乱地胡乱攀扯,“我只是想同你说,你难道没发现,每回见着你,我总没好事发生?”
话一出口,苏沐棠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毕竟人崔三怎么着也救了她一命,怎可如此中伤?
但话已出口,自然是收不回来,于是小心地拿眼尾余光瞧他。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苏沐棠知道他认真了,沉默了好久,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正当苏沐棠以为萧祜会受伤离去之时,萧祜却突然道:“命理之说或许也有道理,但崔某更信人定胜天,苏将军当务之急,还是万望保重身子,切勿想深了,于修养无益。”
正说着,苏沐棠心口一疼,忙抬手捂着前胸。
萧祜上前一步,关切地道:“止痛药丸治标不治本,想要痊愈还需林前辈那套针法。”
见苏沐棠捂着心口,警惕地看向他,他忙摇了摇头,解释道:“我知苏将军在担忧什么,崔某不会亲自施针,苏将军可另寻一女医,崔某定当倾囊相授,绝不徇私。”
苏沐棠听到这里,才终于相信了他的话,于是淡淡点头,“那就多谢三爷了。”
萧祜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这两日你选好医者后告诉我,我会教会她这套针法,但有件事情我得提前知会你,这套针法只可治愈你的病症,却不能让你恢复如初,即便再过三两年,你若还想拉弓射箭,重回战场,那是不能够的。”
萧祜说完这些话,就发现苏沐棠的身子一虚,忙几步过去,又将她搂扶住,抖弄着随身携带的药瓶子,“如何?可是又疼了!”
苏沐棠避开萧祜的搀扶,她摇了摇头,步到窗前,双手撑在窗沿上,翘首望向庭中阶下。
三月正是春,窗外百花开。桃红一树开,梨花缀满枝。喜鹊叫渣渣,燕子筑巢来。
然满园春色,却都入不了苏沐棠的眼,心中想的全是那句话——你再也回不去了。
沙场点兵是苏沐棠一生的使命与追求,尽管她离开了苏家,尽管她离开了一手创办的红巾军,尽管她如今只是光杆司令一个。
但她一直坚信,只需一个机会,她便可再次叱咤风云。
接下来的北卫,注定战乱不断,她自然不会作壁上观,总要留给世人一道风景,方不负她一腔热血。
但眼下这人却告诉她,你永远都回不去了,你这残破的身子,能和常人一样生活已是勉强,还想重返沙场?
做梦!
这对于一心想要建功立业的苏沐棠来说,未免太过于残忍。
一定可以好起来的。一定要好起来。不然这于她来说,和死亡有何分别呢,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她想到了林御医,于是她缷下所有骄傲,堪堪回眸,眼里满是祈求,“三爷你帮帮我好不好?
帮我求求林御医,他华佗再世,杏林圣手,他定然可以治好我。
你和他那般熟悉,看在你的面上,他一定会帮我的。”
“你就那般眷恋战场?”萧祜没有告诉她林御医已经死了,早在他们离京之前已经死了,而是劝说她,“苏将军到底只是一个女子,打仗总归是男人的事情,苏将军总不能一辈子在军营中的,找个好夫婿相夫教子,又未尝不可呢?”
在看惯了纷争的萧祜看来,苏沐棠最好和他一起退隐江湖才好。
苏沐棠却是摇了摇头,她以为萧祜不愿意帮他,非但不帮她,还小瞧了他。
于是讽刺地道:“你不帮我就算了,何苦说这些看低人的话?
我们女人难道天生就应该相夫教子,除此以外就不能干点想干的事?
我以为崔三爷湖海飘零,见多识广,总归是和别人有些不一样的。
没想到你同我爹没有两样,都是打心里看不起女子。
我真是错看了你。”
萧祜哪里想到,一句相夫教子,让她起了这样大的反应。
他全然不知,一句相夫教子,霎时让苏沐棠想起了自己父亲为了儿子做出的疯狂事来,也许在男人眼里,女子就该是个附庸,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吧。
蓦地心中一紧,萧祜立时步了过去,没忍住握住了她的手,“你一定,你非得,非得要回到战场吗?”
苏沐棠重重撇开他的手,斜眼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说呢。
萧祜闭了闭眼,似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重重吐出一口气,才道:“那好,如果这便是你想要的,我会帮你达成。”
说话间,萧祜身上的龙涎香却是前所未有地浓烈。
崔三啊,崔三,你到底是谁?
为何会有和他一样的龙涎香?
她突然想起,上回大屿山,她昏迷之前也是闻到了龙涎香的味道,还让她以为是那人来了。
再一次,苏沐棠想直接掀开他的面具。
但又怕面具之下若真是他,自己又不知该如何处置他。
事到如今,苏沐棠已然不再否认,她心里还惦记他的事情。
如果崔三真是她想的那个人,她会真的再次击杀他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会。
此时此刻的苏沐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当中,根本没注意到门口的脚步声正在走进。
“妹妹,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好,毕竟是自家姐妹。”穿红衫的女子,头绾垂云髻,踩着东珠绣鞋踏入了院门口,脚步却犹豫了起来:“便是沐棠真有什么,也不该我们去管,总要顾及下姑母的。”
柳媛听丫鬟禀告,沐棠借故支开了她,她寻了一阵玉佩没找到,又往回走,就看见一个男子扶着苏沐棠进了屋。
而席上又凑巧少了一个男宾,一问才知竟然是苏沐棠的旧识崔三爷。
这多少让有心让苏沐棠做嫂子的柳青有些寒心,这才拉着柳青要来求证,“话不是这么说啊,姐姐,我连丫鬟都没带,又不是存心要沐棠丢脸,我只是想搞清楚沐棠表姐是不是真的有心上人,如此一来也好给咱兄长提个醒儿,也好叫他别一厢情愿下去罢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屋檐下,还未敲门,却是门突然从里洞开。
第45章 药引子
“媛姐姐,这位便是青姐姐吧?”苏沐棠站在门前道。
早在柳媛两姊妹步入院中,崔三便警觉到了,苏沐棠因此有恃无恐。
倒不是怕被捉住,实在是经过上一回,苏沐棠知道了人言可畏,有些麻烦能免则免。
柳媛点了点头,向柳真介绍道:“姐姐,这位便是姑母的女儿沐棠。”
言必,柳媛跨入门中,自门后到桌畔,最后立定在窗户之前,环视一圈,屋里屋外却全然不见人影。
而柳真则走近前来,仔细打量着苏沐棠,只见她上扬的眼尾泛着青,入鬓长眉似蹙未蹙,嘴皮是惨淡的白,便关切地道:“方才席间,我观你就不对劲,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多谢表姐挂记,如今歇息片刻,已好多了。”眼尾余光瞥见还在左右打量的柳媛,苏沐棠内心却是相当淡然,以他对崔三轻功的笃定,定然不会露出马脚。
果然,下一刻柳媛就些许愧疚地步了过来,与苏沐棠并肩而站,娇娇悄悄地一笑,“沐棠表妹,你不舒服,怎不早说?我也好叫人早些带你过来歇着。”
苏沐棠多少有些知道她们的来意,心中难免尴尬,但总归是她母亲重视的家人,便该客套还得客套,该寒暄还是要寒暄。
不过好在,她们两个都没再提起柳弘之,不然苏沐棠真的不敢保证,会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
约莫过了一刻钟,鸿运堂那边差人来回话,说新婚姑爷被人灌醉了送去了柳大爷的院子,柳真听后便先行离开了,剩下的柳媛则提出要去前面张罗,问苏沐棠是否同去,苏沐棠顺势就请辞了。
她与一般的闺秀不同,自小在军中长大,直来直往,并不热衷这样弯弯绕绕的场合,有这时间不如在武场出一身热汗,这是她唯一的嗜好了。
只可惜,从今以后,她或许连唯一的嗜好也要没有了。
只盼林御医能治好他的病。
一想到林御医,苏沐棠便又想到崔三临去前,她的那个猜测。
真的是他吗?
苏沐棠从老东门街驾马回到凤西门,比之去时,又多花了一刻钟。
柳氏一听苏沐棠回来了,便叫阿兰姑姑请她过去,苏沐棠一想柳青席间说的话,便是心烦意乱,怕自己等下口不择言冲撞了亲娘,便索性避而不见,“我累了,明日再向母亲去请安。”
听得阿兰复命,柳氏觉察到一丝不对劲,毕竟苏沐棠甚少不听她安排,便着阿兰去老东门街打听。
阿兰是柳家家生子,老东门那边的奴仆好些同她沾亲带故,自然就容易打听。
这一打听可就不得了,柳氏当即跳了起来,“什么?那个又丑又穷得崔三?”
穷是崔三自个儿说的,丑是苏沐棠给加的。
阿兰摇了摇头,“是有这个说法,但表小姐跟过去,却又什么都没发现,最后那丫鬟也说许是看差了。”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坏了我儿的好事。”眼看柳弘之就要派官回来,这桩中表联姻的好事就要成行,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出了什么叉子。
柳氏平常柔柔弱弱,但再苏沐棠的事情上却是独断专横,她当机立断,“阿兰,陪我去一趟随园。”
随园是个实打实的花园,而萧祜主仆却是住在花园靠墙建的三间木屋,简陋是简陋了些,但胜在清净。
主仆二人到随园小屋,崔三还未归来,长生外出去寄信了,在阿兰的搀扶下,柳氏来到靠西的书房,书房很空,只一个松木书柜,一把藤椅并一张简单的书案,案上文房四宝具全,更有丹青几幅卷放在案首。
在柳氏的示意下,阿兰徐徐卷开其中一副画,竟然是一副胡服女骑图。
水墨氤氲,勾勒出女子傲雪寒松般凌厉英气的身姿。
只见画中女子高倨马上,左手举弓,右臂后倾将弦拉满,正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猎物,细长的眸子微微咪起,甚是危险。
走进几步至案边,仔细以看,但见那女子凤眸眼尾上扬,高马尾飒爽凌厉,红衣火红张扬,周身散发出一种威风霸道的气息。
这不是苏沐棠又是谁呢?
柳氏的心尖一颤,这分明是有隐情啊,又联想到自家闺女在柳家大宅如此拥挤的情况下,非要将他安排在柳家大宅,心中更是一沉。
忙去翻更多的画卷,果然又给她找到了另外两样。
一副是秋日庭院图,画中女子眉眼亦是像极了自家闺女,只不过打扮得稍显柔美,但眉眼一看依旧是如此得英气,正带着三分愁绪地看着大门的方向,似是期盼着什么。
另一副是玉箫图样,这玉萧纯白无暇,当中刻有挥翅仙鹤,这个玩意儿柳氏倒是认不清,还是阿兰眼尖瞧出来了些眉目,“这似乎是侯夫人的嫁妆,一直被锁在库房里,奴婢也是上年盘点库存时候见过,有些印象。”
侯夫人姓萧,是先皇的堂姐,也是当今皇上和萧祜的堂姑。
是以,按照辈分来算,苏沐棠合该正正经经叫萧祜一身皇叔。
虽然瞧不出崔三画这玉箫的用意,然已然可窥自家女儿与他的关系不一般,否则便不会有这几张画作了。
来时有多兴师动众,去时就有多惆怅犹豫。
一边是自己的亲侄儿,对自己孝顺恭敬,柳弘之若是娶了自家女儿,别的不说,一辈子绝对再无二心,更加不会始乱终弃,这对于沐棠来说是最好的归宿。
但另一边却是发乎内心的感情,作为过来人的柳氏,非常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从她内心而言,是并不愿意拆散有情人的,即便那人如今一无所有。
一如当年的她,有情饮水饱。
“阿兰啊,你说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回到与苏沐棠共同居住的院子,柳氏感到非常痛苦,自己侄儿眼见就要回来,心中欢喜非常,结果自家女儿却似乎心有所属了,这叫她这个当娘的要如何做啊,当真是两头难啊。
阿兰十分明白柳氏的顾虑,于是劝解道:“小姐不必忧心,既然小姐觉得弘之同崔三,皆是可以选择的女婿人选,又不忍心拆散任何一个,何不作壁上观,既不偏帮谁,也不阻扰谁?”
怀着对自家侄儿的愧疚,柳氏终是叹了叹,“也只能是如此了。”
想了想,又对阿兰吩咐道:“随园那边的家私还是太简单了,你找林管家,叫人给他们换一下,免得怠慢了客人。”
阿兰低头应是,心中却是稀奇,刚说不偏帮谁,这就心疼起崔三来了,但转念一想,自家小姐弥补的也许不是崔三,而是当年的自己罢了。
等萧祜吃完酒,带着几分醉意回到随园,却发现所有家具连带着幔帐都换了一遍,不免叫长生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长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人也不清楚,只听管家说,这是柳大小姐的吩咐。”